- 海涅抒情詩選
- (德)海因里希·海涅
- 7482字
- 2024-08-02 10:27:00
代譯序 才華橫溢的詩人 堅貞不屈的戰(zhàn)士
在德語近代文學史上,海因里希·海涅(Heinrich Heine,1797—1856)堪稱繼萊辛、歌德、席勒之后最杰出的詩人、散文家和思想家。他不僅擅長詩歌、游記和散文的創(chuàng)作,還撰寫了不少思想深邃、風格獨特并富含文學美質的文藝評論和其他論著,給后世留下了一筆豐富、巨大、光輝而寶貴的精神財富。然而無論是其個人性情和氣質,還是創(chuàng)作成就和影響,都仍然讓我們首先尊他為一位出色的抒情詩人和偉大的時代歌手。
海涅出身在德國杜塞爾多夫市一個猶太商人的家庭里。父親薩姆孫·海涅經營呢絨生意失敗,家道中落;母親貝蒂·海涅是一位醫(yī)生的女兒,生性賢淑,富有教養(yǎng),喜好文藝。在她的影響下,詩人早早地產生了對文學的興趣,15歲還在念中學時就寫了第一首詩。可是他不得不遵從父命走上經商的道路,18歲時去法蘭克福的一家銀行當見習生,第二年又轉到他叔父所羅門·海涅在漢堡開的銀行里繼續(xù)實習。在富有的叔父家中,海涅不僅嘗到了寄人籬下的滋味(《屈辱府邸》一詩便反映了他當時的經歷),更飽受戀愛和失戀的痛苦折磨,因為他竟不顧門第懸殊,癡心地愛上了堂妹阿瑪莉,一位他在詩里形容的“笑臉迎人,心存詭詐”的嬌小姐。
1819年秋,因為前一年在叔父資助下興辦的哈利·海涅紡織品公司經營失敗,在漢堡做呢絨生意的父親也破了產,年輕的海涅完全失去了經商的興趣和勇氣,遂接受叔父的建議進入波恩大學學習法律,準備將來做一名律師。然而從小愛好文藝的他無心研究法學,卻常去聽奧古斯特·威廉·封·施萊格爾[1]的文學課。
施萊格爾是德國浪漫派的杰出理論家、語言學家和莎士比亞翻譯家,海涅視他為自己“偉大的導師”,早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受到了他的鼓勵和指導。除此而外,從浪漫派詩人阿爾尼姆和勃倫塔諾整理出版的德國民歌集《男童的奇異號角》中,從烏蘭特和威廉·米勒等其他浪漫派詩人的作品中,年輕的詩人也獲得了不少啟迪,汲取了很多營養(yǎng)。同時,他崇拜歌德,并遵照“導師”施萊格爾的建議老老實實地讀了歌德的作品。還有英國的浪漫主義詩人拜倫也被他引為知己。他不只把拜倫的詩歌翻譯成德文,還模仿拜倫的衣著、風度,創(chuàng)作上也受到了拜倫的影響,以至于在19世紀20年代一度被稱作“德國的拜倫”。這就難怪海涅的早期詩歌創(chuàng)作顯示出不少浪漫派的特征,如常常描寫夢境,喜歡以民間傳說為題材,格調大多接近民歌等。不過也僅此而已,因為他本身并不屬于這個當時在德國已經逐漸過時的文學流派。后來,1846年,在為長詩《阿塔·特羅爾:一個仲夏夜的夢》所作的序里,海涅總結自己與浪漫派的關系道:“……我曾在浪漫派之中度過了我最愉快的青年時代,最后卻把我的老師痛擊了一頓……”因為他在1833年寫成的《論浪漫派》中,已對這個包括自己“導師”施萊格爾在內的派別做了嚴厲的批評。
1820年秋,海涅轉學到哥廷根大學。跟在波恩時一樣,他無心學業(yè),卻常參加一些學生社團的活動。后因與一個同學決斗受到停學處分,不得已于第二年再轉到柏林大學。在柏林期間,海涅不但有機會聽黑格爾講課,了解當時哲學所關注的問題,對辯證法有了初步的掌握,還經常出入當地的一些文學沙龍,結識了法恩哈根·封·恩澤夫婦以及沙密索、福凱等不少當時著名的文學家,大大地開闊了眼界,為日后成為一個思想深邃、敏捷的評論家打下了重要的基礎。同時,他還參加猶太人社團的文化和政治活動,表現出了對社會正義事業(yè)以及猶太人命運的同情和關注。
1824年,詩人重返哥廷根大學,堅持學習到第二年大學畢業(yè),并于7月20日獲得法學博士的學位。在此之前不到一個月,他已接受洗禮皈依基督教,成為一名路德宗新教徒。
在個人生活方面,由于初戀情人阿瑪莉在1821年8月嫁給了一個有錢的地主,詩人遭受了巨大的心靈創(chuàng)痛。而在一年多以后的1823年5月,他在漢堡又邂逅阿瑪莉的妹妹特萊薩,再次墜入愛河,經受了戀愛和失戀的痛苦。這樣一些不幸的經歷,都明顯地反映在了他早年的抒情詩中。
但是隨著閱歷的增長,見識的提高,海涅的文學創(chuàng)作開始走向成熟,不但題材和體裁變得豐富多彩,思想也更加深刻。特別是1824年,他從大學城哥廷根出發(fā)往東北行,徒步漫游了哈爾茨山及其周圍地區(qū),一路上盡情飽覽自然風光,細心觀察世態(tài)民情,在此基礎上寫成了《哈爾茨山游記》,為自己的創(chuàng)作開辟了一條新路。隨后的四五年,他又寫了大量的游記和散文作品。
在19世紀20年代,海涅事實上已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了游記的寫作上,因為在他看來,那搜集了他早年那些優(yōu)美而感傷的愛情詩的《詩歌集》,只是一條“無害的商船”,而從《哈爾茨山游記》開始的游記作品,卻是一艘艘裝備著許多門大炮的“戰(zhàn)艦”(見1827年10月30日致摩西·摩色爾的信)。無論是旅居北海之濱的諾德尼島時,還是在暢游南方的文明古國意大利途中,他都專注而細心地建造這樣的“炮艦”。
隨著收有《哈爾茨山游記》的《游記》(1826)第一卷和《詩歌集》(1827)等重要作品的相繼問世,年輕的海涅已成為聞名全德乃至整個歐洲的詩人和游記散文家。
海涅生活在歐洲社會急劇動蕩,新興進步力量與腐朽反動勢力殊死搏斗的時代。童年,在故鄉(xiāng)杜塞爾多夫,他經歷了拿破侖軍隊占領時期實行的一系列進步改革;作為猶太人,他深深體會到了“平等”“自由”之可貴——他18歲時在法蘭克福所目睹的猶太同胞的悲慘處境,與此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對于素性敏感的詩人來說,生而為猶太人猶如一種宿命的不幸,簡直就像一種先天埋藏在血液里的可怕“病毒”,一種無法治愈的“痼疾”(見《漢堡新以色列醫(yī)院》),因此給他一生的思想和創(chuàng)作打下了深深的烙印。他有的作品,如《巴哈拉赫的法學教師》,直接描寫了自己受壓迫的猶太同胞的苦難。正因此,對于他所崇仰的解放者拿破侖的失敗和歐洲大陸上隨之出現的反動復辟,詩人的感受尤為痛徹;而在相比之下又特別黑暗、落后的德國,情況更令詩人觸目驚心。寫作于1826年的散文集《思想·勒格朗集》,則集中反映了海涅這一時期的思想感情,明白地表達了他對法國大革命的繼承人和化身拿破侖的欽仰和感懷之情。這樣的明顯帶有革命傾向的感情,在他的《兩個擲彈兵》和《鼓手長》等不少詩歌中,也有流露和宣示。海涅特殊的出身和經歷,注定了他終將成為一名戰(zhàn)士和革命者。
1830年法國“七月革命”爆發(fā),正在赫郭蘭島休養(yǎng)的海涅無比歡欣鼓舞,渾身充滿了革命的激情,忍不住唱出了那首以“我是劍,我是火焰”開頭和結尾的、充滿戰(zhàn)斗豪情的昂揚《頌歌》,渴望著“投入新的戰(zhàn)斗”。然而,詩人生活的德國在封建專制的重軛下仍如死水一潭,令人感到窒息。出于這個原因,加上他先后在漢堡、柏林和慕尼黑等地謀取律師和教授職位均告失敗——主要因為他是猶太人而遭到反動教會人士的排斥,詩人遂于第二年的5月移居到了巴黎。
在巴黎這個革命中心和國際文化大都會,海涅結識了巴爾扎克、大仲馬、維克多·雨果和喬治·桑等法國大作家,以及肖邦、李斯特、柏遼茲等其他國家的音樂家和藝術家,經常有機會參加各種文藝聚會,觀看演出和參觀美術展覽,過著緊張而充實的生活,眼界進一步開闊,思想也進一步活躍起來。在隨后的十多年里,他雖也繼續(xù)進行詩歌創(chuàng)作,但更多的時間和精力卻用于為德國的報刊撰寫通訊和時事評論,及時又如實地報道法國和巴黎的各方面情況,想讓法蘭西革命的燦爛陽光去驅散籠罩著封建分裂的德意志帝國的濃重黑暗,讓資產階級進步意識形態(tài)的熏風去沖淡彌漫在那里的陳腐之氣,于是寫出了《法蘭西現狀》《論法國畫家》《論法國戲劇》以及《路臺齊亞》等一大批報道和文論。與此同時,他也向法國讀者介紹德國的宗教、歷史、文化、哲學以及社會政治現狀,寫出了《論浪漫派》《論德國宗教和哲學的歷史》等重要論著,幫助法國人民比較深刻地認識德國精神生活的方方面面。這樣,海涅便開始了他更緊密地聯系現實和富有革命精神的文學生涯第三個階段。
在這個階段,除去時評和文論,海涅還發(fā)表了小說《施納波勒沃普斯基回憶錄》《佛羅倫薩之夜》和《巴哈拉赫的法學教師》。只可惜這些作品全都是一些片段,而詩歌創(chuàng)作也幾乎陷于停頓。這大概是因為時事過于動蕩,詩人已無法靜下心來從事純文學的創(chuàng)作,拿德國著名的馬克思主義文學批評家弗朗茨·梅林的話來說就是:“海涅在三十年代極其嚴肅地對待他的‘使徒的職責’和‘護民官’的任務,因而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就退居相當次要的地位了。”[2]這意味著,海涅把自己革命戰(zhàn)士的職責看得比他詩人的成就和榮譽還重。然而也多虧如此,他才得以充分展示在游記作品里已初露鋒芒的社會觀察家和批評家的才華,讓后世能一睹其博大深邃的思想家和英勇善戰(zhàn)、堅強不屈的戰(zhàn)士的風采。
1844年,海涅在巴黎遇見馬克思,與這位比自己年輕的革命家及其周圍的同志結下了親密的友誼,受到了他們的共產主義理想的影響。這一年11月,詩人在流亡十三年后第一次短時間回祖國探望母親,心情異常激動,以至于一到邊界心臟就“跳動得更加強烈,淚水也開始往下滴”。待到發(fā)現德國封建、落后的狀況依舊,詩人更加悲憤難抑,于是懷著沉痛的心情寫成了長詩《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在詩里,他不僅痛斥和鞭笞形形色色的反動勢力,而且發(fā)出了“要在大地上建立起天上的王國”的號召。這部作品與合在一起出版的《新詩集》,也和前面提到的那些時評和文論一樣,都具有緊密聯系社會現實、有力針砭時弊和富有革命精神的特點。也就難怪恩格斯會興奮地宣告“德國當代最杰出的詩人亨利希·海涅也參加了我們的隊伍”,[3]公開承認他是一名革命戰(zhàn)士。
進入19世紀40年代,特別是在寫成《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以后,海涅的詩歌之泉在干涸了近十年后又迅速而激越地流淌、噴涌起來。在這個階段,他寫了大量如投槍匕首般鋒利尖銳的“時事詩”,如被譽為“德國工人階級的馬賽曲”的《西里西亞的紡織工人》等,對各式各樣的反動勢力進行無情的揭露和諷刺。也就是說,與早年的抒情詩相比,詩人這時的作品已發(fā)生了質的變化,不再是抒發(fā)個人喜怒哀樂的低吟淺唱,而成了戰(zhàn)場上震撼心魄的鼓角和吶喊。可惜的是,在1848年法國爆發(fā)“二月革命”之后,整個歐洲都掀起了革命高潮之際,海涅的詩歌創(chuàng)作又中斷了一兩年。原因是詩人在年前罹患脊髓癆,到1848年已經臥床不起,正苦苦地與死亡進行著抗爭。
進入19世紀50年代以后病情稍有緩和,海涅在創(chuàng)作“時事詩”的同時,也寫了不少音調沉郁、憤世嫉俗的抒情詩,哀嘆自身不幸的命運和遭遇。他身為猶太人且傾向進步和革命,因而長期受到德國政府的迫害。自1835年起,他的作品就列入了德國官方的查禁名單,且高居榜首,新作更難在國內出版,稿費來源幾近枯竭。與此同時,叔父所羅門·海涅對他的接濟也早已斷絕,在流亡中的詩人經濟因此十分拮據,不得已便領取了法國政府發(fā)給他的救濟金。這事在1848年被國內的論敵知道了,海涅因此遭到惡毒攻擊,再加上生活艱苦辛勞等原因,他患的脊髓癆進一步惡化。1851年,在妻子瑪蒂爾德陪同下,海涅好不容易支撐著病體,最后一次外出參觀了盧浮宮博物館,從此以后便長年地痛苦掙扎在他所謂的“床褥墓穴”中。可是盡管如此,詩人仍然像一位臨死仍堅持戰(zhàn)斗的戰(zhàn)士一樣堅持寫作,直至1856年2月17日與世長辭。他在逝世前一年為自己的散文集《路臺齊亞》法文版撰寫的那篇序言,表明這位戰(zhàn)士詩人至死不悔,始終忠于自己的共產主義的信念和革命理想。
海涅享年58歲,比起那些與他差不多同時代而英年早逝的天才詩人、作家如棱茨、荷爾德林、比希納以及拜倫和裴多菲來,可謂長壽。但是他并不幸福,因為不只出身微賤,而且一生顛沛流離,最后竟至客死他鄉(xiāng),雖然他愛法國和巴黎甚于自己的德意志祖國。根據詩人的遺愿,他死后安葬在了巴黎著名的蒙馬特公墓。不過,詩人又可以說非常幸福,因為在后世德國乃至全世界讀者的心中,他無疑已用既豐富多彩又才華橫溢的作品,為自己豎立起了一座高大、宏偉和不朽的紀念碑。
海涅的出身、經歷、交往和思想發(fā)展,都很自然地影響了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也反映在了他的作品特別是他的詩歌中。我們眼前這個集子選收他各個時期的抒情詩代表作,并按年代加以編排,可以講在相當程度上也反映了詩人生活際遇和思想發(fā)展的全貌。也就是說,在這個集子里,我們幾乎能夠看見“整個的海涅”。
海涅的詩歌創(chuàng)作包括抒情詩、時事詩、敘事詩以及長詩等樣式或品種,可謂豐富多彩;其中尤其是抒情詩,無論立意、運思,還是語言風格,都有鮮明的個性,獨特的風格。縱觀整個德語詩歌史,海涅可稱是繼歌德之后最杰出的歌者。在世界詩壇上,海涅的成就和影響足以與英國的拜倫、雪萊,俄國的普希金,匈牙利的裴多菲等大家媲美。他的多半以愛情為題材的抒情詩,由舒曼、舒伯特、門德爾松、柴可夫斯基等各國大作曲家譜寫成的歌曲多達三千首,數量甚至超過了被他和拜倫尊為“詩壇君王”的歌德,堪稱世界第一。其中如《羅蕾萊》《你好像一朵鮮花》《北方有一棵松樹》《乘著歌聲的翅膀……》《我曾在夢中哭泣……》等,更是受到各國作曲家的青睞,被反復譜曲,少的就有六七十次,最多的《你好像一朵鮮花》竟達到160多次,恐怕也已算得上世界之最。所有這些膾炙人口的歌曲,還有許多類似的優(yōu)美動人的抒情詩,一個多世紀以來便在世界范圍內廣泛流傳,特別是受到正處于青春期的煩惱苦悶中的年輕人和漂泊異鄉(xiāng)的游子們的喜愛。記得幾十年前,在我就讀的南京大學德文專業(yè),《心,我的心,你不要憂郁》和《你好像一朵鮮花》這樣的詩篇,便曾被工工整整地抄下來,在男女同學中間相互贈送。如前一首僅有短短八行:
心,我的心,你不要憂郁,
快接受命運的安排,
寒冬從你那兒奪走的一切,
新春將重新給你帶來。
為你留下的如此之多,
世界仍然這般美麗!
一切一切,只要你喜歡,
我的心,你都可以去愛!
想當年,不幸既煩惱苦悶又漂泊異鄉(xiāng)的窮小子的我,確實從一位同窗抄送給我的這首小詩中獲得了不小的慰藉,不,豈止是慰藉,簡直是生活的勇氣。
上述大多寫成于19世紀早期和二三十年代的抒情詩,以及部分50年代產生的哀嘆自身命運的詩,固然都情真意切,音韻優(yōu)美,感人肺腑,然而常常卻不免情調纏綿、憂傷、凄切。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海涅在革命的三四十年代所寫的大量所謂時事詩,以及產生于1825、1826這兩年的詠海詩。
最著名的時事詩如《頌歌》《教義》《傾向》《等著吧》和《西里西亞的紡織工人》等,都以音調鏗鏘、氣勢豪邁而深受讀者喜愛,因此成為詩歌朗誦會的保留節(jié)目。其實,這些所謂的時事詩同樣是優(yōu)秀的抒情詩,只不過它們所抒發(fā)的已不限于個人一己的喜怒哀樂,而是從對時代和大眾的深切關懷中所迸發(fā)出來的革命豪情,因而也具有動人心魄的力量和巨大深刻的社會意義,贏得了更廣泛的贊譽。它們是戰(zhàn)斗的吶喊,沖鋒的號角,所謂時事詩應該說也就是時代的詩,因為它們是戰(zhàn)士海涅在那革命的年代發(fā)出來的時代最強音。
至于那兩組詠海詩,同樣不只寫出了大海的寬廣浩渺、粗獷豪邁、澎湃洶涌和變化無常,也就是說并非是對自然景物的純客觀描繪,而都是詩人借景抒懷,與抒情詩的不同只在于表現得含蓄一些罷了。很顯然,它們雖同為韻海詩,所表現的感情卻各式各樣,手法也有相應的變化。例如《表白》《舟中夜曲》和《海中幻影》這三首詩都涉及愛情這同一主題,然而我們讀后的感受卻大不相同。其中特別是《表白》,比起海涅早年那些多少有點輕佻的情詩來,更具有大得多的震撼力。
20世紀以來,經過魯迅、郭沫若、段可情、馮至、林林以及其他一些前輩作家和翻譯家的譯介,海涅已成為我國廣大讀者十分熟悉和熱愛的一位外國詩人。在重新選譯他的抒情詩和時事詩的過程中,我從前輩特別是本人的業(yè)師馮至教授的舊譯學習了不少東西,目的是使這新譯更加完善,更具可讀性,更加上口和富有詩味。
綜上所述,海涅從15歲寫第一首詩開始,直至逝世前兩周吟成絕筆詩《受難之花》,幾乎與詩歌一生相伴,文學創(chuàng)作特別是詩歌創(chuàng)作幾乎成了他的全部生命。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大致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
早年,他“囿于溫柔的羈絆”,抒寫的主要是自己個人對于堂妹阿瑪莉和特萊薩的戀慕之情和失戀的痛苦。此外,他也創(chuàng)作了一組氣魄宏大的詠海詩,并在另外一些詩中,表達了對法國大革命的同情,對德國社會現實的憤懣和不滿。海涅這個時期的作品,特別是其中的愛情詩,大多充滿郁悶和哀愁,卻哀而不怨,甚至時時叫人覺得風趣而俏皮,整體風格既清新、柔美、飄逸,又單純、質樸、自然、熱烈,富于民歌的韻致。郭沫若在1920年出版的《三葉集》中對海涅的詩十分欣賞,稱它“麗而不雄”,用來評價海涅的早年詩歌創(chuàng)作是很恰當的。這一時期最富代表性的作品為《羅蕾萊》《北方有一棵松樹》《你好像一朵鮮花》和《宣告》等。
1830年法國“七月革命”爆發(fā),海涅迅速“投身時代的偉大戰(zhàn)斗行列”,詩歌創(chuàng)作遂進入成熟的中期。在19世紀40年代歐洲普遍高漲的革命形勢的激勵鼓舞下,在馬克思的影響幫助下,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達到了前所未有的光輝頂點。這時,他詩中的玫瑰與夜鶯已經被劍與火焰代替,詩人充分顯示了自己“打雷的本領”。在各個階段,海涅創(chuàng)作了不少政治時事詩,其中不乏雄渾豪放之作,喇叭和大炮之聲時時可聞。在這個階段,他寫成了《頌歌》《教義》《傾向》《西里西亞的紡織工人》以及長詩《德國,一個冬天的童話》等富于戰(zhàn)斗精神的詩篇,其中的《西里西亞的紡織工人》(1844)更被譽為“德國工人階級的馬賽曲”。
1845年特別是1848年以后,受到大革命的失敗和自身健康狀況急劇惡化的影響,海涅的詩歌創(chuàng)作由斗志昂揚、激情奔放的中期,轉入了低沉悲壯的晚期。讀著他那些懷念故土、慨嘆人生、憤世嫉俗的篇章,我們仿佛看見詩人輾轉反側在“床褥墓穴”中,咬緊牙關,忍受著難以名狀的肉體和精神的痛苦,與敵人和命運,與釀成這命運的社會進行著頑強的、最后的抗爭。他這個時期的作品雖難免有失望彷徨的情緒,格調也傾向凄惻哀婉,但始終如一地保持著樂天的戰(zhàn)斗精神,風格仍然是那樣自然、單純、誠摯,字里行間還不時透出機智和幽默。像《現在往哪里去》《決死的哨兵》和《遺囑》等作品,都很好地表現了詩人寧折不彎、寧死不屈的戰(zhàn)士情懷。
在此不妨強調一下,這貫穿于海涅整個創(chuàng)作中的機智幽默情趣,應該說是使他區(qū)別于其他所有抒情詩人的一個最為突出的天賦特征。正是它,顯露出了海涅作為一位目光犀利的思想家的本色,使他的詩內涵更加深沉豐富,更加耐人尋味。在不同時期的不同作品中,這種機智幽默情趣,或表現為對不幸際遇的自我解嘲,或表現為對朋輩的友好調侃,或表現為對敵人的尖刻諷刺……這種機智幽默情趣,從本質上講,乃是海涅積極樂觀的天性和不屈不撓的斗爭精神的反映。
[1]奧古斯特·威廉·封·施萊格爾(August Wilhelm von Schlegel,1767—1845),海涅同時代最著名的文學評論家之一,海涅在波恩大學聽過他講德國文學史,早期的詩歌創(chuàng)作得到了他的鼓勵。
[2]弗朗茨·梅林:《論文學》,張玉書等譯,人民文學出版社1982年版,第178頁。
[3]恩格斯《共產主義在德國的迅速進展》(1844),《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版第2卷,人民出版社1957年版,第59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