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四、知識分子共同體與公共交往

現在我們回過頭來考察都市知識分子的共同體是如何形成的,他們是如何構建內部和相互之間的公共交往關系的。在這里,我們要引進布迪厄的場域理論,這一理論對分析這一問題提供了有效的闡釋途徑。

布迪厄的場域理論是他反思社會學的重要分析模式。布迪厄認為:“在高度分化的社會里,社會世界是由大量具有相對自主性的社會小世界構成的,這些社會小世界就是具有自身邏輯和必然性的客觀關系的空間?!?a href="#jz_1_22" id="jzyy_1_22">(22)這些一個個相對自主的社會小世界就是場域。場域理論有三個核心概念:場域、資本和慣習。場域是一種關系網絡,是各種位置之間的客觀關系之組合。在這些關系網絡中,每個場域都有自己運作的支配性邏輯。作為各種力量活動的場所,場域同時也是一個充滿爭奪的空間,各種位置的占有者們爭奪和重新分配物質和符號資本。布迪厄這里所說的資本是從馬克思的資本理論發展而來,但內涵和外延更為廣泛。資本形態可以分為三種類型:經濟資本(指的是不同的生產要素如土地、貨幣和勞力)、文化資本(指的是知識能力的資格總體,由學校和家庭傳承下來)和社會資本(指的是“某個個人或是群體,憑借擁有一個比較穩定,又在一定程度上制度化的相互交往、彼此熟識的關系網,從而積累起來的資源的總和”(23))。這三種資本形成了行動者在特定的場域中賴以憑借的資源。而所謂的慣習(habitus)與習慣(habit)不同,它是某個共同體成員在長期的共同社會實踐中形成的高度一致、相當穩定的品位、信仰和習慣的總和,是特定共同體的集體認同和身份徽記,也是其內部整合和區別于其他共同體的最重要標志。在布迪厄看來,場域并不是一個純粹的空間意義上的物理范疇,而是一個充滿內在緊張性的社會范疇。這種緊張性的產生,乃是因為活動于其中的行動者們通過運用各自所擁有的經濟資本、文化資本和社會資本,致力于爭奪社會的稀缺資源——象征資本。象征資本與前三種資本不是同一個層面的概念,它指的是特定的社會空間中公認的知名度、聲譽、成就感和領袖地位。其他三種資本可以在社會空間中不斷地生產出來,而象征資本永遠是稀缺的,總量有限。布迪厄將場域比作是一場游戲,資本的擁有者們遵循共同的游戲(場域)規則,力圖使自己的資本在互動關系中得到別人和社會的承認,轉化為宰制性的象征資本。(24)

以布迪厄的場域理論來研究都市知識分子共同體,我們可以獲得若干新的視野和角度。從知識分子共同體的內部關系來考察,每一個知識共同體也是一個具有自主性的場域,它們是由一群擁有共同慣習的知識分子所組成的,共同的意識形態或學歷出身、知識類型、道德價值、文化趣味、生活品位使得他們物以類聚。知識分子選擇共同體的考量標準是哪一種共同體慣習更符合自身的口味。沈從文和丁玲,這一對一起從湖南內地來到沿海大都會的知己,之所以后來分道揚鑣,很大程度上因為兩人所羨慕和追求的文化慣習不同:沈從文希冀的是布爾喬亞的理性、斯文和唯美主義,而丁玲向往的是波希米亞人的自由、熱烈和反抗激情,因此一個加入了北平自由主義的文藝沙龍,另一個投身于上海的左翼文化運動。

即使在擁有共同慣習的知識分子共同體內部,遵循布迪厄的理論框架,仍有許多饒有興味的問題需要考察:在共同體內部,共同體成員們是在什么樣的都市空間之中進行交往的,咖啡館、沙龍、聚餐會、書店、同人雜志還是公共媒體?這些內部空間具有什么樣的外部氛圍,又如何形成價值共識?共同體內部的領袖和權威是如何產生的,又通過什么樣的機制提攜新人?在各種社會關系網絡中,共同體又是通過什么類型的資本活動以獲得象征資本?而其象征資本又具有什么樣的特色?

其次,從知識分子共同體之間的關系考察,我們必須追問的是:具有不同意識形態信仰、價值目標和生活方式的知識分子共同體,他們之間的話語和慣習是不是一種不可通約的關系?如果依然擁有某些交往的公共空間的話,又是一種什么樣的公共空間:公共媒體、大學還是廣場?共同體的內部場域與共同體之間的外部場域中交往的游戲規則有什么不同?在相互論爭的共同體之間,爭奪的是什么樣的話語霸權或象征資本?在互相沖突的話語深層,是否還有未曾言明的思想預設?

最后,從知識分子的整體關系與其外部的都市空間網絡來看,其群體的空間分布不僅是在城市與城市之間有所不同,比如上一節提到的北京和上海知識分子不同的意識形態和文化價值取向,即使在同一座城市之中,特別是像北京、上海這樣的大都會,也會有所不同。城市并不是一個整體性的同質概念,在其文化地理的版圖之中,呈現出一個嚴格的等級化空間秩序。以舊上海為例,按照文化權力的等級排列,從西南部的法租界,到中心區的英美公共租界,再到西北方向的虹口日本人居住區,呈現出一種降調式的文化空間排列。不同的知識分子群體有特定的城市活動空間,比如現代主義派文人必定在法租界的咖啡館聚會,這是作為都市布爾喬亞階級的空間象征,而左翼的波希米亞人常常出沒于虹口地形復雜的弄堂、亭子間、小書店和地下咖啡館,充滿了密謀的氛圍。至于公共租界,則成為不同知識分子彼此交往的公共空間。凡此種種,都證明了大都會的文化地圖所呈現的,是一張都市知識分子交錯復雜的關系網絡。

從都市的空間關系入手,可以打開知識分子研究的全新視野。這一研究論域因為已經擁有了多種理論框架和解釋模式,以及豐厚的史料基礎,呈現出誘人的前景。它將為新世紀的中國知識分子研究增添一道燦爛的風景線,因而顯得更加多元、廣闊和生機無限。

許紀霖


(1)參見[美]林毓生:《中國意識的危機:“五四”時期激烈反傳統主義》,穆善培譯,貴州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43—49頁。

(2)參見費孝通:《鄉土中國》,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85年,第21—34頁。

(3)參見[美]余英時:《中國近世宗教與商人精神》,見氏著:《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519—579頁。

(4)陳寅恪:《柳如是別傳》(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175頁。

(5)參見[法]??拢骸恫煌臻g的正文與上下文》,陳志梧譯,見包亞明主編:《都市與文化》第1輯(《后現代性與地理學的政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18—28頁。

(6)參見[德]哈貝馬斯:《公共領域的結構轉型》,曹衛東等譯,學林出版社,1999年。

(7)參見[美]羅威廉:《晚清帝國的“市民社會”問題》與[美]瑪麗·蘭金:《中國公共領域觀察》,見[美]黃宗智主編:《中國研究的范式問題討論》,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年。

(8)參見[美]魏斐德:《市民社會和公共領域問題的論爭》與[美]黃宗智:《中國的“公共領域”與“市民社會”》,見[美]黃宗智主編:《中國研究的范式問題討論》。

(9)參見楊念群:《中層理論》,江西教育出版社,2001年,第3章(《“市民社會”理論視野下的中國史研究》)。

(10)C. B. Macpherson, The Political Theory of Possessive Individualism: Hobbes to Lock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2.

(11)費孝通:《鄉土中國》,第21—34頁。

(12)參見楊念群:《中層理論》,第3章(《“市民社會”理論視野下的中國史研究》),第131—134頁。

(13)對19世紀中國管理型公共領域的另一個比較重要的研究個案是王笛的《晚清長江上游地區公共領域的發展》,載《歷史研究》1996年第1期。

(14)參見許紀霖:《近代中國的公共領域:形態、功能與自我理解——以上海為例》,載《史林》2003年第2期;另參見方平:《清末上海民間報刊與公眾輿論的表達模式》,載香港《二十一世紀》2001年2月號。

(15)參見許紀霖:《近代中國的公共領域:形態、功能與自我理解——以上海為例》。

(16)參見[法]布爾迪約、[法]帕斯隆:《再生產:一種教育系統理論的要點》,邢克超譯,商務印書館,2002年。

(17)參見[意]葛蘭西:《獄中札記》,曹雷雨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第1—18頁。

(18)[美]蕭邦奇:《血路:革命中國中的沈定一(玄廬)傳奇》,周武彪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7頁。

(19)[德]卡爾·曼海姆:《卡爾·曼海姆精粹》,徐彬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224—225頁。

(20)[德]卡爾·曼海姆:《卡爾·曼海姆精粹》,第183頁。

(21)[德]卡爾·曼海姆:《卡爾·曼海姆精粹》,第223—224頁。

(22)[法]布迪厄、[美]華康德:《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李猛、李康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第134頁。

(23)[法]布迪厄、[美]華康德:《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李猛、李康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年,第162頁。

(24)參見[法]布迪厄、[美]華康德:《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第131—186頁;[法]朋尼維茲:《布赫迪厄——社會學的第一課》,孫智綺譯,臺北麥田出版社,2002年,第72—87頁。

主站蜘蛛池模板: 腾冲县| 崇文区| 宜宾县| 吕梁市| 吴旗县| 长垣县| 丰台区| 道孚县| 绥芬河市| 临猗县| 仁布县| 平陆县| 叙永县| 平山县| 南乐县| 文山县| 抚顺县| 眉山市| 大竹县| 买车| 琼海市| 科技| 芦溪县| 若尔盖县| 基隆市| 庆元县| 澎湖县| 阿克苏市| 阳泉市| 扎兰屯市| 浙江省| 阜新市| 湘西| 万山特区| 德格县| 兰考县| 武鸣县| 厦门市| 山西省| 酒泉市| 临澧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