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現(xiàn)在幾時了，從前都是父親在寅時給我拖起來。夢虛無且惹人留戀，好像甜蜜的陷阱，心甘情愿順著香味墜入萬丈深淵。在睡意中沉淪，這未必不是件好事，我好像明白為什么會有修行前輩隨隨便便就閉關好些年了，他們也一定有只能在夢里釋懷的執(zhí)念。

在父親的陵墓外圍，有一片樹林子，林中有一座二層的涼亭，時常有朝中大臣和他在此議事。這些都是他從龍有功得到的賞賜。不同種類的樹木交錯種植，不同的季節(jié)都有不一樣的風景，據(jù)說都是蓉娘娘家鄉(xiāng)的品種。相較于蓉娘娘，還是先王來的次數(shù)更多一點。

先王向來待我不差，但也沒好到值得我去賣命。因果報應是自然法則，我比父親更清楚插手他人因果是有多愚蠢的行為。父親死后第五年，敵國來犯。領兵的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少年，自稱是那位美人的堂哥和前朝一位宗室女的孩子，因為數(shù)年前的變故被迫流落他鄉(xiāng)。此番前來就兩個目的：

一、為那位從城墻上摔死的姑母復仇。

二、奪回屬于他的王位。

真真假假我也不確定，反正結果就是少年的軍隊戰(zhàn)勝了先王的親兵，人們贊美他是重情重義的好侄子，擁護他登上了王位。我莫名其妙被人拉走，同受降的大臣們一起跪在城門前，目睹先王被斬首示眾。

從兵臨城下到先王受死都發(fā)生在一日之內，我真有點好奇先王知道自己名義上因那位美人而死是什么感覺。日頭斜在城墻邊，點點紅暈下早已分不清是鮮血還是夕陽。城門上好像還掛著美人墜樓時一縷殘破的衣袂，伴著日影而行，在先王尸首上留下一抹鬼魅的青光。或許那位美人還深愛著他，用自己的余力試圖掩飾愛人破碎的肢體。我只感到惡心，刻骨銘心的惡心，興許是因為血腥的腐臭，他們的愛恨情仇讓父親的死愈發(fā)荒誕可笑。

至于少年想怎么處置舊人與我無關，要殺要剮捏個紙人替我就好了。我這身才華，做個響喻江湖的風水大師綽綽有余，但我不喜歡和別人打交道，還是帶上父親的骨殖隱居山林吧。某種意義上，我也算是大仇得報了，雖然我從來沒想過要去記恨誰。

月黑風高夜，正是挖墳時。這群人真是沒見識，雖說這墓修得漂亮，這里面最值錢的就是糟老頭子那幾斤骨頭扔地里當肥料用，圍那么多人有意思么。無所謂，障眼法輕松拿捏。

“有趣，不虧是松華國師一手教出來的女兒，縱使那些凡夫俗子萬般留意還是讓你溜進來了。”一道凌冽的男音傳入我的耳畔，戲謔中又帶著一絲稚嫩。

“公子，小女自隨父親入宮，向來在潛邸清修。父親仙逝后，雖說繼任國師一職，卻只負責祭祀事宜從未參與朝政。不知是何處得罪了公子還望明示。”我大致判斷出他在我右前方的房梁上，借著月光看身形應該年紀不大。

“鄙人初入京城，自然與希炵國師未有交集。眼下月色皎潔不妨聽在下為國師講個故事解解乏。”

他的聲音我越聽越覺得耳熟，一時竟想不起來在何處聽過。

“數(shù)十年前有位單純善良的官家小姐，在官差手里救下一個奄奄一息的小道士。她不僅給小道士安排了好道觀，還時常照顧他的風水生意。哪知小道士貪得無厭，妄圖通過小姐謀求更高的地位。為此不擇手段，廉不知恥得把自己送到小姐未婚夫的床上。小姐撞破了這樁丑事，想退婚卻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有了未婚夫的血脈，未婚夫不想要這個孩子，小姐愛子心切，以調理身體為由讓江湖術士用一個月催大了胎兒，生下的孩子由最信任的婢女送往他鄉(xiāng)。出于家族的利益，小姐還是嫁給了他。也算老天開眼，這道士自得了殊榮沒過多久就得怪病。可這廝那怕死到臨頭也沒有任何悔改之心，不知用了什么花言巧語竟讓小姐的丈夫覺得是她謀害了道士，最終讓可憐的小姐用自己的生命證明她的清白。”

“若我沒猜錯的話你就是那個被送往他鄉(xiāng)的孩子吧。”目前看來，他和朝堂中人并無瓜葛。除了先王的玉璽，也只有像我這樣道行高深的修士能神不知鬼不覺得進來，雖然不知道他圖什么，無論是通過盜得玉璽還是自身修為進入陵墓都是不容小覷的實力，若能與之交好來日定有大用。

“不愧是希炵國師，國師不妨再猜猜我為什么夜闖此地？”

“瓜熟蒂落是自然法則，有違自然必然要付出代價。簡單的瓜果蔬菜催熟就需要耗費大量修為，縮短胎兒的生長周期絕非損害幾年修為那么簡單，你的身體定然與常人有異。”

他好像冷哼一聲，卻并沒有打斷我的話。

“我不知道那個江湖術士用的什么法子，興許這里會有你要的東西。我只帶走家父的遺骨，別的東西你自行索取。出去后，誰也別告發(fā)誰，我們有緣江湖見。”言罷，我正要取棺槨中的遺骨，一只飛刃滑過手邊，定在我眼前。僅是片刻光影我便認出那是敵國的武器。

“可我只要松華國師的遺骨，希炵國師不會那么小氣吧。”

難不成是阿爸的私生子，還辜負了人家。人老心不老還玩挺花。

“說到底我也和他相依為命那么多年，要不這骨頭分一半給你留個念想？沒見到你親生父親怪可惜的，我相信松華國師在天之靈一定會保佑你這個兒子。”

“誰要做他兒子！”來不及反應，一只粗壯有力的手掐住我的脖子把我狠狠按在地上。我試圖用法術把他推開卻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別白費力氣了，我是逆天道出生的人，天道都殺不了我你能奈我何。”一瞬間，我想起來了，他正是那個新登基的少年帝王。映入眼簾的是一張俊美白皙的臉，不！那根本不是臉！而是一張經(jīng)過道法修飾的人皮面具。

慌亂中，我抓向他的面門，雖然推不開他，但他臉上的法術我還是能輕易破解。人皮面具一片片碎裂，流露出一副恐怖的面容。他仿佛沒有皮膚，跳動的血肉上布滿了黑色的紋路，眼球和牙齒突兀得掛在上面，我不確定那是不是鼻子，好像快要掉下來了。他臉上的黑色紋路一直在流動，我認出那不是任何一種鎮(zhèn)壓妖魔鬼怪的符咒，而是一副正在運作的星相圖。天道之力可喻為鬼斧神工，但也并非無跡可尋，道者可以通過觀察星相了解滄海桑田。

如果正如他所說他是逆天之人，那天道每時每刻都在用操縱自然的力量與他抗衡。這已經(jīng)不能稱為怪物，更形象點來說是超自然的存在。

“希炵國師還要裝傻嗎？什么為姑母復仇都是假的。李茹蓉是我的母親，就是那個一襲青衣墜樓而亡的蓉娘娘。而你的父親就是那個恩將仇報的小道士。連同我現(xiàn)在這副鬼樣子都是你父親害的。自我出生起每時每刻都在遭受天道的反噬，死亡也不能把我從這具可怖的身體里解救從來。”他松開了鉗制我脖子的手，揭開他脖子上的衣領，猙獰的勒痕好像他的頭是縫制在軀干上。

“這不是你的錯，讓仇恨到此為止吧。“我扯著嗓子嘶喊

“不是我的錯為什么讓我來承受逆天而行的代價，二十多年了，這樣的折磨我根本看不到盡頭”他歇斯底里地叫著，突然又捂著臉放聲大笑。

“我抓住一個機遇，一個時光回溯能夠讓我從未出生的機遇。我要與天道做個交易。”一陣悶沉的雷聲打斷他的話，緊接著一道刺眼的閃電劈開天花板，借著白光我看見整個墓室都被他畫上詭異的符文。

大雨傾盆而下，他以一種近乎扭曲的姿態(tài)跪在我父親棺槨旁振臂高呼。口中吟唱著不知名的經(jīng)文。

我被這一幕嚇得不知所措，身周符文亮起，一股無形的力量壓得我喘不過來氣。失去意識前，我聽到了少年對我最后的囑托：

只有宿主能看見你，但不要讓宿主之外的人知道你的存在

你可以替宿主行使部分天道之力，要付出的代價由你和宿主共同承擔

永遠不要讓宿主知道他不應該知道的事

求求你救救我，也救救所有人。希炵國師，拜托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