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他自己說的那樣,S是個孤兒。
他本不是這個村子的人。S是從后山被帶回來的,十二歲的他渾身上下臟兮兮的,帶著一個小布包,那個小布包做工精秀,上面只有些許塵土,比他自己還要干凈。剛被帶回來的他很警惕,有人上前想問問他怎么自己一個人?他的家人在哪?他也并不說話。那一段時間,大家都以為他是個啞巴。那一段時間,也沒有人想過要收養他,并沒有多少人愿意收養一個啞巴兒子,就算有人有這個念頭,也會被他平靜的眼神勸退。
S在村子里搭了個小棚子,一開始還有人害怕這個不知從哪兒來的野孩子,會不會去偷東西。事實證明S并不是一個會去偷東西的孩子。人們總是看見他來來回回往山里跑,他會去采野果子、挖野菜,饑一頓飽一頓,要不然就幫人家做些活,換點干糧,這孩子干的活自然是極好的,有時候干很重的活只換一點糧食,他也絕不抱怨。那戶人家苛待一個孩子本就心虛,見S仍然把活干得很好,還無一點兒怨言,出門在外,腰都挺不直。村子里的人大多都對S另眼相看,常常會有人給他送些吃的,S并不拒絕,但他下次跑山的時候,必定會給那戶人家拾上一捆干柴。
后面學校辦起來了(那個小村子偏遠,直到那時孩子們才能去上學),S是第一個去參加的,對面的人問他的父母呢,怎么自己一個人來,還說了很多話,具體什么我也記不太清了,只記得最后S抬起頭來,還是稚氣的臉上帶著這個年紀的孩子不該有的平靜,他說:“我是孤兒。”對面的人像被掐住嗓子的公雞,戛然而止。我猜他可能還想問,那他有沒有養父母?或者是,他一個孤兒怎么去上學?怎么照顧好自己?但最后什么也沒說。周圍的人似乎早就猜到了S是個孤兒,但此時親耳聽到他自己說出來時,心中還是感到震撼。一旁的孩子們則用或敬佩,或不屑,或嫌棄的眼神看向S。
S究竟從哪里來,沒有人知道,他自己不說,也沒有人去問,他的身世也就此成迷。
但我知道,他也出身于村莊,他曾是另一個村子的孩子。
……
S曾經也有父母,他還有一個比他大七歲的姐姐。
一天,S的父親發現天無比昏暗,猜到要下雨了,于是加快了回家的腳步。下雨么,挺好,最近幾天大太陽,地里的莊稼都殃殃的,有了雨,今年的收成肯定更好。想到這,他又微微挺起了胸膛,S父親種的莊稼是村里種的最好的,不少人都請他傳授經驗。被人說到他的莊稼時,他總是一邊笑的瞇起眼睛,一邊謙虛地說“誒呀,只是老天爺賞飯吃”。莊稼,是S父親的驕傲,他對待它們就像對待他的孩子,甚至更甚。
到了家,S父親剛準備進屋,一道閃電就刺破了天際,隨著轟隆一聲響,大雨傾盆而至。
睡前S父親哼著小曲躺在床上,一旁的母親在燈下縫補衣物,母親的繡功很好,針腳細密,農閑時會幫人家繡床喜被什么的。
到了后半夜,S父親被雨聲吵醒了,窗戶上爬滿了猙獰的雨痕,S父親開始擔心了。翻身下床,點燈,穿衣,母親問他怎么了,他說擔心。推開房門,聽到尖叫,走出院子,打開院門,然后愣住,瞳孔驟縮。
洪水來了。
S家在高處,所以洪水還沒淹到S家;但S家的田卻偏偏在地勢平坦的最低處。
S父親呆滯了一瞬,隨即瘋了一般想往下沖,跟在父親身后的母親死死拽住他。母親的身形并不高,力氣自然是比不上常年干活的父親,可能是在僵持中父親意識到了:來不及了,已經來不及了。于是在僵持中,父親緩緩癱軟在地。母親流著淚,安慰著父親:“哦,別傷心了,來不及了,咱往好了想,至少…至少洪水過不來……”父親還是不說話,只是盯著,母親知道,他在看什么。
哭喊聲不絕。
“嘩嘩…“
雨仍未停。……
五天后洪水退去。
父親逃也似的奔到他的田里,那里早已一片狼藉。(S父親奔回地里的那模樣很像是我游蕩山間時,見到受傷的小獸跌跌撞撞撲到母獸懷里尋求慰藉一般,不同的是小獸有母獸為它抵舔傷口,S父親只剩一片狼藉。)父親跪坐在地,起初他在流淚,后來開始絕望的叫喊,再后來只剩嗚咽,聲音漸漸與洪水泛濫時的哭喊尖叫聲重疊,如影隨形。
母親、S的姐姐、S都在父親身后不遠處。母親也和父親一樣悲傷,S的姐姐似乎明白了什么,只有S,他窩在母親的懷里,不明白自己的阿爹怎么了,因為S的年幼無知,S被剝離了悲傷絕望之中,也正因為S的年幼無知,S執拗地想要闖進這片情感。殊不知,這卻是S父親最恐懼最想逃離的,是S母親含淚希望他們剝離出去的。
絕望之地?……
父親自從見到那被漚爛的田地后,整日收拾那一片狼藉,父親常常會跟母親說起他該如何把這片土地恢復原樣,或者更好。他款款而談,大有指點江山之風范。父親的眼里又充滿了希翼:他一定會把他的土地變得更好,這樣父親就仍能繼續以他的莊稼為傲。
洪災后的第一場開春,仍是如往年一般。人們播種,努力的一點點抹平土地的、曾經的他們自己的傷疤。
父親哼著歌勞作。
這是開春,一切都將重新開始,紅薯、茄子、稻谷……
以及他往日的輝煌。
那場洪災畢竟浩大,本應是盼望著秋的夏末,本應以落葉來迎接秋,秋卻在遍地狼籍時來臨。一年的辛勞皆付諸東流(尤其是S家)。這次,父親更是比往年更加認真仔細,夜以繼日的照顧著它們,就差睡在地里了。莊稼長勢越來越喜人,S父親也開始變得意氣風發了起來,他總是一邊笑的瞇起眼睛,一邊謙虛地說“誒呀,只是老天爺賞飯吃”。似乎什么都沒有改變。
可人們突然發現臨近秋季時,離村子幾里,一片黑壓壓的東西越來越近……
是蝗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