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有肉身，所以我可能是一縷孤魂，好，那我便是一縷孤魂。

我不知我從哪兒來，也不知我該去哪兒，從我有記憶起我就在山林里，照人的說法，山林是我的第一記憶，那我便是在山林里出生，我是一只來自山林的孤魂。

我跟著風走，風在哪，我就在哪，風若是不愿走，那我就自己走，我總是在山林里，游蕩過很多的村子，人們看不見我，摸不著我，但都怕我，在哪里呆久了一點，就會有所謂道士來趕我走。這些道士里有真有假，假道士我不太想說（奇奇怪怪的），真的有的很怕我，匆匆就走；有的對我無可奈何；有的…有的什么來著，算了。我自覺無趣，又走了。

我看見一條大河，我逆流而上，我看見了一個女人，她從林中走來，徑直走向河邊。我好奇看著她，她似乎也能看見我，但她并不怕我，只是眼睛中流露些許訝異。我問她：“你不怕我嗎？我是孤魂，一縷自山林的孤魂。”她也很奇怪，反問：“為什么要怕你？”我想了一下說：“我是鬼。”她也說：“你之前也是人。”頓了頓，末了又補充一句“和我一樣的人”。

好吧。

我來了勁：“你不怕死嗎，不怕變成和我一樣嗎？”那女人說：“我不怕。死亡，本就便不值得恐懼。”……

她和我說，人們害怕死亡，只是害怕痛苦的死去，只是害怕未完成的心愿，只是掛念自己的親人，只是對未來仍有憧憬，只是對這人間還存有執念……千千萬萬個只是，都成了人們害怕死亡的緣由。

我問：“我也見過像你這樣尋死的人，但為何，他們要么看不見我要么害怕我？”她似乎是天生的智者，她說：他們在死之前未曾看到鬼魂，亦或是看到鬼魂卻害怕，要么是他們本就未存必死之心，要么，便是他們仍然恐懼死亡。”

她和我說，人們害怕死亡，只是害怕痛苦的死去，只是害怕未完成的心愿，只是掛念自己的親人，只是對未來仍有憧憬，只是對這人間還存有執念……千千萬萬個只是，都成了人們害怕死亡的緣由。

真奇怪，她又重復了一遍。

我問她，那他們為什么要去死呢？他們不是害怕死亡嗎？

她一笑，說因為他們的人生里如果還活著就還有比死亡更可怕的東西，他們寧愿去接受他們所害怕的死亡，也不愿意去承受那些更可怕的東西。

我默了默。

我問她，那你呢？

她一笑，迎著河邊的晚風，開始講述起她的二十四年……

她叫EM，是位年輕作家，不，應該是半個作家，因為EM至今沒有出過一本書。

EM自小成績優異，她十五歲那年喜歡上一個男生，這份喜歡并有持續多久，EM只喜歡了那個男生七天，她自己也不知為何，只當是少時的愛太輕。一邊感嘆，一邊回憶起他讓她心動的那一幕。那時的EM并沒有意識到，她追逐一生的信仰，便在那埋下了伏筆……

EM后來敏銳的發覺了自己的文學的熱愛，一個又一個令她心潮澎湃的故事在腦海縈繞。直到有一天，她再也忍不住了，拿起了筆，在白紙上酣暢的寫著。那一刻，我便明白，EM作家的命運并已然定下，她將終其一生都沉醉在字里行間。

幾年后EM后才恍然明白，自己所愛的，并不是她十五歲那年喜歡上的那個男生。那讓她沉醉其中心馳神往的一幕，令她靈魂恍惚的那一瞬，并不是因為人，只是在那一刻，那個男生恰好闖進了那一幕。尚且年少的EM卻并不知，便將她對文學的熱愛癡狂，錯以為是年少的自己對那個男生的心動。EM說或許是“吊橋效應”，或許只是混淆……

EM也明白了：人這一生，其實只為了某一個瞬間而活。在老年或少年，在某一個瞬間間，心魂被某一個瞬間所觸動，所如澎湃高昂。究極一生都將沉溺在那個瞬間。為人？為事？……

我問她，“那你為何渴望死亡呢？”EM是作家，我相信，EM就算對這人間再失望，作為作家，他們筆下的文字也仍讓他們流連于這人間。

EM回答：“莫說文字，就是我自己都讓我自己厭棄。”EM在回避，我假裝不知道，繼續聆聽著…

她說，她是個虛偽、怯懦的人。遇到自己不喜歡的人（她的二十四年間，只遇見了三個）和自己親親熱熱，她會無比厭惡，但她一直保持著禮貌，回應著那人的親密，有時會對她們有所愧疚，但她們的舉動卻又讓她實在厭煩。

“那時，我會用手用力的掐著自己的身體，這其實也是掩耳盜鈴式的無視，那時只覺得惡心，還有其他不知道怎么說的情緒，她們的言語再如何也覺得惡心，只有身體上的痛楚可以抑制住我瘋狂的心。那時我的心里在吼：去犯罪吧！去自殘吧！去把她們推開吧！讓正如同夢魘一般呼喚我名字的聲音徹底剝離吧！讓我可以安靜地存在屬于我的一片混沌之中。莫要以親密靠近我，去綁架我指責我。但條條框框圈住了我，將我過于癲狂而我也愿之失去的囚住之后，竟還要不休的奪去我的將我只要所厭惡的推去的權利。這萬惡的怯懦，萬惡的道義，我本應撕破一切，我卻屈辱地匍匐而下，向萬惡的惡心的怯懦，萬惡的以朋友之名的道義，以朋友之名、以長輩之名、以萬物知理者、以為我者的道義者卑躬屈膝！”

她頓了頓，轉而又說：“可我又開始懷疑自己所想的過于激進，便沉默著，想要所有隨風而去，想要再無法牽動一切思緒。逃避？還是沉默？”“可這沒用。沒用，沒用……”

……

EM考上了一個好大學，畢業以后不顧家人的反對，成為了一名作家。母親勸阻：“孩子，你還是不要去當作家了，這沒什么出路的。”父親質問：“你為什么一定要去當作家呢！你告訴我呀！……”

EM仍然怯懦，哪怕決定了即便父母反對，也動搖不了自己成為作家的心，但EM也沒有理直氣壯反駁，她不敢，她只是怯懦的將自己的頭埋得越來越低……

終于，這無聲的反抗成功了。她恍恍惚惚的，每一步都像走在云上。EM終于成了一名作家。

EM在文學這一方面的天賦是奇怪的：她有時候才思噴涌，便寫下驚世的詩篇，句句足以流芳百世；有時候絞盡腦汁也寫不出三四句話。因此，她至今也未曾出過一本書，不，還有一首詩篇，也因為那一首詩，EM被人們授予桂冠捧上了至高的神壇，夸口她是最天才的年輕作家，她將成為巔峰。可是那以后EM寫作時再也無法寫出連貫的一篇文章，那些寫著驚世但卻零碎句子的紙張便四處散落。

一年了EM也仍未再寫過一篇文章，人們漸漸淡忘了EM，便有幾個有心人站出來，說EM那篇驚世之作是偷竊他們的作品，那幾個人狼狽為奸，站在道德的制高點辱罵著EM的不要臉，人們也信了，于是把他們親手捧上神壇的EM拽下泥潭，扯去了頭頂的桂冠。EM，成了卑劣的抄襲者。

說到這，EM的眼眶漸漸地紅了，她的臉上露出孩童般的茫然神情：“可我不行了，可…我也不再了…我再也寫不出來了……”EM不敢相信，這無疑意味著EM背叛了她所熱愛的文學，可這僅僅是EM所認為的。可這究竟是什么背叛了什么呢？

這位天生的智者，EM，平生第一次感到無措，EM，她也被蒙蔽了。

無人信她，包括她的父母親人，這已經不是EM第一次陷入這樣孤境無援的境地，可她至今也仍感覺可笑。

EM悲戚的搖搖頭，那目光里帶著她對她自己的憐憫。

“死亡，我曾經也對死亡感到恐懼……”

這時我敏銳的意識到，EM她將要說出一切的答案了……

死亡一詞，在EM孩童時期還是無比遙遠的，她聽到大人們談論死亡也并不放在心上，只是自顧自的玩自己的；等到大了一些，她突然開始害怕起死亡，想著想著，寢食難安；再后來，她整個人都無比悲傷，死亡倒成了她最渴求的解脫。而現今，在河邊的夜里，EM對死亡是淡然還是渴求呢？我不知，只是繼續地聽著……

“害怕死亡是因為想活著，想活，那必定是有什么讓人們念念不忘，不然死亡就不是死亡，活著就不是活著了，“活著”和“死亡”這兩個詞就變得混淆無比了。”她喃喃著。

“我失去了一切。我一無所有。”

“可你還有親朋，你對文字的熱愛永不會淡忘，不是嗎？你還有你未完執念，不是嗎？那又為何說你早已一無所有了呢？”

“可我失去的是“感受”，我對一切都感到無謂。”

“死亡，在我十四歲最痛苦的那一年，觸手可及，帶著一切美好的誘惑。“死亡”還是“活著”，我日日夜夜都輾轉反側。我痛苦的猶豫著。多少次冰冷的刀鋒觸上我的手腕，最終還是放棄，怯懦的活了一天又一天。”

“可這次，我不想無謂的活著了，我已經失去了將我所厭惡的推開的權利、維持我所熱愛的尊嚴，我再不想失去，勇敢的反抗一次也是最后的這一次了。”她的眼神終于不再混沌，變成了帶著點點笑意的清明，就像我第一次見到EM，她從林中走向河邊的那樣。EM，她早已不再怯懦。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生命在水中消逝，但我并未阻攔，我是魂，該如何勸人？這是她自己的選擇，我無權干涉。尊重她的選擇，這是我對她對生命的最高敬意。

天光破曉。

洶涌的河濤終于平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