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姹女求陽」
- 仙子,你與我有緣
- 五月從前慢
- 4914字
- 2024-09-16 11:00:00
長夜漫漫,月色如水。
李乘風靜靜看著院中盈盈朝著屋內下拜的方家娘子,身上穿著的雖是尋常百姓家的衣裙,卻絲毫沒有俗氣,反是襯托出了幾分她的清麗容顏,身后的長發如三千溺水并未綰起,隨著下拜的動作似水流淌,鋪就成錦繡綢緞。
李乘風心底里面莫名生出了幾分似曾相識,眸光一凝。
他的識海之中,青辭泛起笑聲:“你也意識到了?”
李乘風無言輕嘆一聲。
這已經是他第二次遇見披著人皮的妖精了,不說什么「前車之覆后車之鑒」這種的,自己與化形前的朱幼儀相處了那么些天,就是再笨的人,也都該看得出眼前的秀麗佳人是個什么存在了。
可不論李乘風看過多少次,也不由感嘆他們偽裝之精妙,以前只當是自己還沒入道,所以才看不出破綻......如今入了鳳初,若不是因為朱幼儀的緣故,他也很難分辨出眼前是人是妖。
子圭身上的妖氣很淡,幾乎等同于沒有......畢竟之前聽小二說過,子圭曾隨著方遠志行醫救人,頗有善名,想來也不是常做惡的那種,身上的妖氣戾氣淡也情有可原。
但卻不是一點沒有。
朱幼儀身上的妖氣與兇戾全因化妖陣,自那天凈化了靈識之中的那抹化妖殘瘴后,她便通體清靈,而子圭身上還殘有著......這就是她與朱幼儀的最大區別。
精怪化形之前,想要變作人樣,須是借助生人血氣點化,故此才能障眼。
當初朱幼儀也是一樣借用了女子的血氣,僅僅維持了不到兩個月,就得想辦法再續血氣。
方家娘子已經在這個鎮子上生活許久,也隨方遠志行醫許久......連細想都不需要,眼前看似嬌滴滴、端莊有禮的美婦人,暗地里不知道取用了多少生人血氣來維持自己的障眼法。
李乘風看不透這障眼之法,意識卻與青辭交流,“棒棒,你能看透她的本相是什么么?”
子圭借著夜色月光而來,想要求取自己心肝與心頭血,但凡是個正常人都是不可能給的......現在不過是先禮后兵罷了,李乘風幾乎可以想象出自己開口拒絕,她便直接撲上來的畫面。
須是要提前做好戰斗的準備。
如果可以先清楚她的原相,不說容易針對,至少也能明晰一些她的天生手段——如防蛇毒,如防蛛絲。
“你都能認清楚她不是人了,怎么還看不清她的本相?”青辭笑了聲,爾后正色道:“眼,乃元神之火,可洞穿虛妄,你且凝神靜氣,運轉法力之后再以火眼看她!”
李乘風依言運轉法力,絲絲縷縷的法力在經脈中運轉化作金光焰焰的火氣,逐漸凝于眼中,可惜只維持一瞬間就消散了。
但那一瞬的時間,也足夠李乘風看清子圭的本相為何......以子為姓,結果還真的就是只白毛老鼠精?
下拜著的子圭恍惚之間覺得自己被人窺探了個干凈,心慌地抬頭,卻看見李乘風正一眨不眨地凝視著自己,仿佛要把她看透,似笑非笑地看著她,讓她心底誕生出幾分不安。
“公子為何許久不言?”子圭強壓住心緒問道。
李乘風道:“我不言,是因為我不愿?!?
“公子,我觀你身上氣質,也是個讀書人,豈不聞書中有言: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
子圭緩緩起身,背對著月光,身上的人皮賽雪欺霜,院子中的人比月色還要皎潔,就著清冷的夜色細細品嘗滋味,真不負外人評價的小菩薩。
“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李乘風呵了一聲,反問她道:“我的命就不是命了?”
“公子此行大善,此去必登西方極樂之土......”
“我不信佛。”
李乘風打斷:“還有你明知行善可登極樂,那又何故阻撓你家夫君早登極樂之境?”
氣氛頓時僵硬了起來。
倒不如說之前在子圭說出求心肝心血的時候,氣氛就降低到了冰點,只不過是此刻才完全凍住。
如此沉默許久。
子圭低頭嘆息一聲,再抬眼時眸光盡是不解之色:“公子何故如此鐵石心腸?我與夫君在這鎮上數年行醫救人,不求名利,只愿百年歡好,可為何今日我夫君病重,你們卻都不愿施以援手?”
“常言善惡有報,我夫君何故落得如此凄涼下場?”
我又不曾受你們的恩惠,只不過是恰巧天晚來鎮子上住上一晚休息休息,就要被你挖心肝?
這只白老鼠什么逆天腦回路?。?
“傻逼!”李乘風很少爆粗口,但不得不承認有時候簡簡單單的兩個字說出口,確實很爽。
空氣再凝,突然之間就變得很冷、很重。
即便是有風吹來,院子中的花草也不搖了,就像是凝固住了一般。
李乘風懷里的鐵制令牌源源不斷地發散著熱量,他特么的總算知道自己被盯上的原因了。
都是這個鬼令牌害的!
可朱幼儀又說著上面許是有那背后人的線索,于她有用......反正乾國就這么大的,哪里來的那么多妖精,便是能招惹妖精注意,也沒處招惹的。
朱幼儀也察覺到那令牌的效果,霎時間有些臉紅,在李乘風身上爬爬爬,停在他的脖子后邊小聲道:“相公,不如把她她交給我來解決吧?”
“不用?!?
李乘風與她傳音,“她我能解決?!?
畢竟還沒化形,并且李乘風看這小白鼠身上氣息,遠不如當初的朱幼儀,那就更沒什么好怕的了。
末了,李乘風補充一句:“幼儀你多幫我看看周圍,注意不要讓無辜的鎮民誤闖了來就行?!?
“小事一件,相公放心?!?
小蜘蛛爬呀爬的,不覺消失在了夜幕之中。
子圭沒有察覺到絲毫不對勁,目視前方,見到李乘風似乎沒有一點把自己放在心上的樣子,心中惱怒,也激起了她的兇性。
烏黑透亮的眸子掠過一抹紅光。
子圭也不再言語,她甚至都沒有顧忌李乘風此刻還在客棧的小院子里邊,如果動起手來,會引發多少慌亂......她心里只有她夫君奄奄一息的樣子,所以壓根不帶猶豫,閃身探出手來,就要往李乘風的脖子抓去。
她現在還不想這么早的就把李乘風剖心取血。
得等到回去之后,把其他的主藥煎制的差不多后,再加入藥引,最后在東方日出之時引東來紫氣成藥,才能將這副藥激發出最佳的藥效。
李乘風站在原地沒有動彈,看著子圭一點一點朝著自己撲來,有些恍神......他忽的想起了那一個糾結了自己許久的問題。
當時自己還是誤會了朱幼儀,只當她是個吃人的妖精,但卻因為她與晴兒對自己的坦誠與好,自己那時“明知”她吃人,還是不忍心下手與她們為敵。
這就有悖了自己當時與顧瑾瑤說過的懲惡揚善的初心。
那個時候他不知道該怎么做,問了青辭,青辭說這是他自己的心劫,它是幫不了的......然后直到最后這個劫也沒過去,畢竟之后李乘風知道了朱幼儀實際上并沒有吃人,是他誤會朱幼儀了,解開誤會之后也直接把李乘風糾結的源頭都給弄沒了。
然而。
朱幼儀的這一件事情過去,不代表李乘風的心劫過去了。
石山鎮的方遠志與子圭,是否有幾分像是誤會了朱幼儀時候的自己與她?
只不過是將視角從轉移,不再是故事里的主角,也不是旁觀角度,而是“受害人”的視角。
李乘風看著子圭臉上略微揚起的猙獰之色,以及愈來愈近的一股惡風,微微嘆息一聲,右手憑空一招,手上平平無奇的石戒忽的消失,迎風變化,卻是碗來粗細的一條玄鐵棍!
“咚!!”
悶聲驚起樹上飛鳥,撲棱棱地落下幾根鳥羽,同時飄落下來的還有半張破破爛爛的人皮,披在身上時還有幾分顏色,此刻輕飄飄一張皮,只剩下無法言明的悚然。
方家娘子吃痛地發出一聲痛呼,身上殘余下來的半張人皮再也裹不住她的本相。
那是白毛鋪雪的一只白老鼠,足有老虎大小,也不像灰耗子那般臟兮兮惡臭難聞,在月光下反顯得有些圣潔,便是雪里梅花也不如眼前老鼠這般淡雅......如果可以忽略了她此刻齜牙咧嘴的兇惡模樣的話。
“果然還是我家幼儀好看。”李乘風盯著看了半晌,忽的笑道。
遠處的朱幼儀聽見后巴眨巴眨眼睛,實在忍不住以手背半遮嬌顏,擋住了雙頰難以自禁的喜色與笑顏,這才讓天空中的小月重新有了華彩。
李乘風還站在原地,并不急著出手。
深呼口氣。
他心中糾結了許久的問題頓時散做一團飛灰,腦海頓覺一陣神清氣爽。
明明是一個簡單的不能再簡單的問題,也不知道自己當時為什么會糾結那么久?
他當初為什么喜歡晴兒,不忍她消失,不忍與她動手?
還不是因為她的滿身靈性,一肚子的古靈精怪,以及從骨子里透露出來的俏皮可愛。
后面為什么可以接受朱幼儀,因為她很純粹,也不為惡,像是天地鐘靈育化而成的精靈,哪怕“貪生”,得知了化妖陣真相之后也還是能控制住自己的心,不墜妖魔之列。
李乘風很難想象出朱幼儀滿臉兇狠惡毒的樣子,她可以妖可以媚可以清可以靜可以虛可以遠,唯獨沒有兇狠惡毒過一次。
心有兇狂,妖丹不熟......朱幼儀結成的妖丹是青辭都忍不住贊譽的最完美的妖丹。
哪怕是化形之前,青辭也說過她很漂亮,這個漂亮不是單指外表,而是說她的本來模樣——試問一只剛得了靈通之意便采花覓果、咬松嚼柏、靈氣十足的蜘蛛,兇狠殘忍的起來么?
她天生就與這些個東西不搭邊。
李乘風的全部糾結全因誤會而起,卻沒有因為誤會的澄清而結束,直到今天他遇見了子圭。
李乘風想象不出來把朱幼儀代入成眼前這只白老鼠時是個怎樣的畫面。
可若是自己當初遇見的不是朱幼儀,而是子圭......按照子圭目前的表現,替代成當日的朱幼儀,那恐怕是問都不問自己一聲,又或者是問了,自己拒絕之后,索性就直接來了強。
那李乘風可真的是連糾結的契機都沒有,早早的就直接一棍子砸下去了。
同理的。
朱幼儀若是真的是吃過人做過惡的妖精,當日就不可能以那樣的態度對待李乘風,自然也沒有了糾結。
至于那「對你好,對別人惡」的問題。
李乘風現在也終于有答案可以回答了:一個人的善惡可以同時并存,或許她是可以對你善,對別人惡......但她對別人的惡,也時時刻刻在影響著你對她的評價。
可以因為她對待你親切和善,對她產生好感,卻也會因為看見她轉頭毆打辱罵他人而心生厭惡,這同樣不沖突。
這真的就只是一個很簡單的問題,稍微想想就通了的,真不知道有什么好糾結的,結果還需要把自己抽離,去旁觀他人才能明晰自身。
因此上,困擾糾結了李乘風許久的問題徹底消弭。
眉心處的紫府與心下的黃庭微微顫動,其中的晦氣都散了許多,靈臺與方寸之間涌入一股清氣,直直匯入臍內的坤宮,并入緩緩螺旋著的陰陽魚內。
“咔嚓”一聲似虛幻,又似真實的破裂聲。
李乘風表情錯愕,體內旋動著的真氣法力在這一瞬間增長到了近兩百縷的程度,他莫名其妙地就突破到了鳳初二境了?而且還不是初入二境的程度??
“草!”
李乘風忍不住再爆一句粗口:“這突破的也太隨意了吧?”
頗有種「這一把游戲我還沒認真開始玩呢,怎么就贏了」的操蛋感。
李乘風覺得操蛋,很不真實,青辭卻覺得很正常。
劫難之所以為劫難,必然是有它的理由的。
比如朱幼儀從化妖開始便在歷劫,直到后面捶碎玉籠,掣開金鎖才算完了此難;再比如李乘風的心結,若是不解,任由它放蕩蔓延,最終勢必會被困其一生,誕出心魔。
劫難有大有小,但歷劫解厄這一過程本身就是修行的一部分,它可以是漫長的求知求解,也可以是一瞬間的明悟……朱幼儀與李乘風各自完成了這一部分的修行,于是漲了修為,這有什么好奇怪的。
只不過,青辭的確是沒有想到李乘風會這么早就自己破了這一心劫,不說參悟的透不透徹,但以他目前的心境,這就是破了,沒得辯的。
“窺他人之事,明自己之心......”青辭沉吟片刻,忽的笑了一聲,當即吟了一句:“內觀不識因無相,外合明知作有形?!?
看有形之事物,明無相之道理。
李乘風現在不就是如此?
道曰無相,虛無縹緲,不如親眼去看看故事,興許能悟出一些道理出來,以此見心明性——這便是最典型的「紅塵煉心」的方式。
這個時代尚且不知,反正在青辭自己的那個時代,修仙門派里多會派出弟子下山歷練。
只不過有些人煉著煉著,就把自己煉進去了,從看樂子的仙人變成了個樂子。
白毛老鼠精此時還是呆呆的站在原地。
她不明白,她很不理解......在子圭的視野里面,眼前的這個人只不過是打了自己一下,然后就莫名其妙地突破了?
不是,突破境界什么時候變得這么簡單了?哪怕只是小境界的突破也如翻山越嶺,跨洋渡海,一步一個腳印累積下來,而后一朝有所悟,才得突破……這才是修行!
李乘風這甚至都不能算是在戰斗中領悟然后臨陣突破,看上去真就跟吃飯喝水一樣?。?
不過還好。
讓子圭比較欣慰的是,李乘風身上傳來的境界突破的波動,頂了天也就是鳳初二層的程度,自己去年就已經是通靈七層的實力,對付一個剛剛才入二層的小菜鳥,優勢還是在我。
然而,此刻她看著李乘風的目光卻有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他身上的心肝與心頭血陽氣旺盛,可以與夫君治病,剩下的那些個部分也不能浪費了。
修士殺妖煉藥煉器,同樣的妖獸也能吞噬修士血肉增長修為......盡管李乘風才是鳳初二層,那血氣充盈的血肉對子圭而言依舊大補,有助于她更快突破化形。
這只白毛老鼠動了吃人的念頭了。
于是。
子圭天生如紅寶石般純粹的紅瞳之中,突兀的誕生出了一抹猩紅,與那原本澄凈的紅混在一起,難分難明。
原先還覺得這只白毛老鼠精即便不如朱幼儀絕色,但也還算勉勉強強當得起一聲好看,此刻徹底是沒了這個想法,李乘風注意到她眼底兇光,心中不自覺冒出兩個字——
好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