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尋著聲音，撲哩撲騰踩過厚厚的積雪，在麥草垛后面看到嚎啕大哭的七哥，他坐在雪地上，背靠麥草，滿臉“水土流失”……

今天是臘月二十八，干旱了半個冬天的村莊終于憋不住了，昨夜突降一場鵝毛大雪，霎時往日的一切都被白色厚重地裹覆。卡著年關，五哥要給兒子娶媳婦，紅色像一抹朱砂滴在銀白的塬面邊緣，莊重而美麗。七哥為了趕上這趟婚禮，他從深圳駕車一路朝北，攆在落雪之前，躺在了熱炕上。凌晨三點多又起床燒水，把自己的車洗了一遍，逐個敲了兄弟們的大門，動員大家早起掃雪。母親說當她起床出門的時候，七哥已經把五哥家通往村口的路掃了一大半了，其他人都還沒露面。

后來接親的車隊浩浩蕩蕩出發了，沒人通知七哥，七哥和他那洗得锃亮的車像一只屎殼郎，鑲嵌在火紅的席棚邊上。沒什么，無非是七哥二十多年前死過老婆，不吉利。當然，離過婚也不行，在娶親這件事上和被視為死過配偶一樣不吉利。

二

村子山溝的梯田里鉆出石油的消息傳向了全國各地，在縣城炸串串的村民連夜趕回，攔在了鉆井隊的車頭上，在這里生活了上百年的人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腳下有石油，更第一次知道有人家的祖墳正好在挖出石油的荒地里。

一個村民在外幫人開大貨車多年，聽說村里有石油了，索性跑回來想謀個差事，一時間村里情報組織傳開了，說他肯定是在外干了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不然怎么不過年不逢節地跑回來了，人們甚至連他祖上干過什么不光彩的事情都“發掘”出來了，以佐證他有壞人基因。

聽說別的村有偷原油發家的，村里的人精們眼巴巴地望著，動用一切社會資源打探著，看他們把原油是用罐車拉走，還是鋪設輸油管道。憑借著對這塊貧瘠土地的熟悉，他們甚至為輸油管道畫好了圖紙。隔三岔五不是有人提著斷腿的雞就是拎著缺胳膊的死狗，都可以來糾纏一番。鉆井隊自上而下一遍又一遍地打點，以治療自己的“水土不服”。

三

每次從外地回家，白天開車進村，總有嚴格的講究。車速不能太快，避免帶的黃土紛飛，即便沒有塵土，也不能一聲飄過。村子里永遠都有一堆堆閑人，不是在這個十字路口，就是在那個十字路口。你得低速慢行，逢人下車敬上香煙，香煙不能太便宜，也不能太貴。便宜的香煙他們會認為你混得差，轉頭就會隔空數落你的父母，貴的香煙他們會罵你擺闊，不知家貧。

我曾一度想成為他們眼中離經叛道的典型，想想我父母還在村里生活，更不想被族里長輩教育，只能假裝溫順著，像新的“守舊老人”，遵守著村子的秩序。無論是集資修廟造像，還是籌錢請法師驅鬼，只要村人振臂一呼，總有人會聯系到我們，時刻提醒著我們是村里的人，深受著這些行為穿越幾千公里的庇護。趕上過年，我裝作啞巴一樣和兄弟們趴在地上把頭從村西頭磕到東頭，無論死去的還是活著的，只看輩分，盡量不漏一人。

四

我曾試圖在《平凡的世界》里找一個自己，后來發現我都不及王滿銀。我曾斜視《人生》中的高加林，到頭來，我尚不如高加林。

多年前去市疾病預防控制中心分部給孩子接種疫苗，工作人員問我哪里過來的，我說東南，她說：“鄉下哇！”原來我窮極三代，還未進城，而高加林還能返回他的鄉下，我已不能。

上中學時老師給我們讀了網上一個帖子：《我奮斗了十八年，才能和你坐在一起喝咖啡》，我不知道自己的過往算不算奮斗，村里沒有我的戶口，我也不會務農，城里沒有我的戶口，我也不是城里人。就像時代為我們這類人在派出所設的集體戶口一樣，我們虛擬又真實地搖曳在這人世間，不知自己如何為人，偶爾還不滿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