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顧家領養后的九年里，顧思銘一共自稱過兩次他是我的哥哥。

第一次是我的抑郁癥癥狀加深，他掐著我的脖子。

「姜媛，別仗著叫我這一聲哥哥，你就為所欲為！」

我的眼神空洞，不明所以地盯著他的眸子。

第二次是我從醫院出來，他拽住我的胳膊。

「媛媛，哥哥來接你回家了。」

我言笑晏晏，眼里的光跳躍至他的身后。

「別啊，我只有弟弟。」

1

顧媽媽病逝的第三年，我被顧思銘帶到了墓園。

「媽，對不起。」

「答應您照顧姜媛的事，是我食言了。」

啊……

多新鮮吶，明明被放棄的人是我，他卻對一個已故之人懺悔。

我不說話，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墓碑上的黑白照片。

顧思銘見我一言不發，伸手拉扯著，迫使我跪下。

「姜媛，別再纏著我了！」

「沒有人喜歡你，媽是，菁菁也是。」

「離我遠點，好嗎？」

我的脖頸驀然一縮。

冬日里的風真冷，吹得我的臉頰生疼。

「好。」

毫不猶豫的，我答應了顧思銘的提議。

只是他，好像并不滿意。

「姜媛，別以為你叫我一聲哥哥，就可以欺負箐箐。」

「既然你不懂事，不肯乖乖認她這個嫂子，那我只能不要你這個妹妹了！」

當初，他把我帶回顧家，答應會護我一輩子。

如今，他把我趕出家門，說不要我了。

被顧思銘禁錮住脖頸，我幾乎在極端的壓抑里窒息。

顧思銘還想要說些什么，卻被鈴聲給打斷了。

電話那頭是著急忙慌的沈箐箐。

「思銘，圓圓不見了，我該怎么辦啊？」

我貪婪地汲取著稀薄的空氣，只覺得自己好累好累。

「快去吧，她需要你。」

顧思銘沒好氣地瞪我一眼，起身俯視我的目光分外不滿。

「姜媛，你非要陰陽怪氣嗎？」

他隨意扯了下圍巾，頭也不回地離開。

我的心中一陣酸澀，說不來的痛楚都溶進了風。

我抬頭沖他高喊。

「跑快些啊，那只波斯貓身價可高著呢！」

「丟了，可就很難再找到了。」

顧思銘突然回頭，眼神不善。

「姜媛，這件事最好不是你做的，不然有你好看！」

「還有——」

「和你分家，我從來不是圖那些遺產！」

是啊，本來這些東西就合該是你的。

連同所有的愛，都不屬于我。

可是，這難道是我活該嗎？

我又欠了誰的呢？

天空若隱若現飄起了雪，落在我的睫毛上，落在我的耳端……

我名義上的哥哥，毅然決然地走了。

他要去找沈箐箐了。

甚至沒有考慮過，我沒戴手套，也沒系圍巾。

只是靜靜的，被埋在了雪地里。

我幾乎是要昏睡過去了，直到被看守墓園的保安大叔給叫醒。

大叔把我帶到保安亭，遞給我一杯熱水。

「傻孩子，外頭天這么冷，咋能不回家呢？」

「也就是碰見了俺，不然……」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很多，我安靜地縮在一邊聽著。

回家嗎？

可是，我已經沒有家了。

雪越下越大，一如我和顧家人相遇那天。

2

十二歲之前，我一直是福利院的孤兒。

直到那天，我被顧媽媽和顧爸爸帶回家。

車窗外的雪下得很大，開著暖氣的車里卻格外溫暖。

衣著單薄的我瑟縮在靠窗的角落，安靜得不敢發出一點兒聲音。

「以后媛媛可就是我們家的一員啦！」

開車的顧爸爸突然開口，說時還望了眼后視鏡。

顧媽媽看不出情緒，似乎還不能接受我這個強行加入顧家的孩子。

「好了，當著孩子的面呢！」

「開心一點嘛！」

顧爸爸見顧媽媽沒有回應，勸道。

「孩子？誰的孩子？」

「我可沒生出個閨女來！」

顧媽媽沒好氣地瞥我一眼，恨不得把我塞回福利院。

嘴里的抱怨聲就沒有停過。

「我說了不想養，你非要帶回家，也不看看咱們家什么經濟條件！」

「再說了，你要思銘怎么想？」

自知理虧的顧爸爸無奈地沖我笑了一下，接著又哄顧媽媽去了。

「好啦，老婆！」

「這不是那小兔崽子太不聽話了，找個妹妹也好磨磨他的脾性。」

「而且啊，媛媛多可憐啊！」

顧媽媽絲毫不肯退讓，非要和顧爸爸杠。

「那福利院的孩子多了去了，你怎么不把她們都給帶回來啊？」

「說話啊，大圣父？」

福利院的孩子很多，每個人都想要有一個家。

所以我知道，我必須留在顧家。

我不能被送回去，那里有用針扎我的護工，把我圍在角落里打罵的壞孩子。

我不能，被送回去。

「姨姨，別不要媛媛。」

「媛媛很聽話的。」

我試探性地伸出手，悄悄拉住了顧媽媽的衣角。

她怔住了，過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

顧媽媽沒有甩開我的手，反而往我手心里塞了一顆糖。

「算了，養著唄！」

「帶都帶回來了，難道我還能虐待她啊？」

我如釋重負，欣喜地期待著新的生活。

全然沒有想過，那只給我糖的手有朝一日會毫不留情地掃在我的臉上。

回到顧家，得知我即將成為他的妹妹，顧思銘滿臉不可置信。

那時候的他，和現在一樣討厭我。

他把我端給他喝的牛奶倒在我頭上，嘴里說著福利院的壞孩子一樣的話。

「臟死了，沒人要的東西！」

我默不作聲，自顧自拿拖把把弄臟的地板打掃干凈。

要想成為這個家的一份子，我就必須讓不太喜歡我的顧媽媽和討厭我的哥哥接受我。

為了作伴，我被顧爸爸轉成了顧思銘的同校同班。

補學費的時候，顧媽媽難免又嗔怪了幾句。

轉學第一天，不少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我身上。

見我把顧媽媽讓我帶給顧思銘的作業放到他書桌上，顧思銘的兄弟好奇地湊到他身邊。

「喲，這誰啊？」

顧思銘臉都黑了，他的作業可是一個字都沒寫。

當然，他只會把氣撒在我身上。

「我爸媽，給我買的玩具。」

江宸來了興趣，從桌洞里找出一支筆戳我的后背。

「喂，會說話嗎？」

我握筆的手一頓，怯怯望了顧思銘一眼。

3

「啞巴了？」

他往桌子上砸了一拳，顯然沒什么好氣。

「對不起。」

我低聲對他道歉，可他壓根沒給我好臉色。

直到江宸拉住他，淡然道。

「算了，逗她一個傻子有什么意思。」

「走，打球去！」

寄人籬下的日子里，我對顧思銘不敢有任何怨言。

哪怕是他對我再怎么為難，我都是一笑而過。

撕我的作業，扔我的文具，我通通都能能夠置若罔聞。

可他，還是討厭我。

因為每次考試結束后，顧爸爸都會夸我。

而顧媽媽則會指著顧思銘的鼻子罵：「我怎么就生出來你這么個廢物呢！」

末了，顧媽媽還要鞭策我一番。

「媛媛，你平時對你哥的成績也上點心啊！」

「不能老是想著自己！」

我明白顧媽媽的意思。

可大家都心知肚明，顧思銘是個不服管教的。

我從教學樓女廁所出來，在轉角處被人莫名其妙圍住。

為首的女生一聲令下，旁邊就來人朝我潑了一身的臟水。

「姜媛，誰讓你靠近顧思銘的！」

「他可是我的男神！」

說罷，她嘴邊燃著的女式香煙被夾住的兩指取下。

眼看著發燙的一端就要落在我的臉上，一件校服外套突然就蓋住了我的視線。

「嘖，穿上。」

學校的校服質量很差，沾水就透。

幾乎沒有猶豫，我迅速地披上了江宸的外套。

再抬頭，我面前站著的除了江宸，還有顧思銘。

而那幾個始作俑者，早已經逃之夭夭。

「等你半天了，怎么跑這來了？」

顯而易見，顧思銘這句話是對江宸說的。

江宸擺擺手，解釋道。

「你家小啞巴被欺負了，我幫個小忙。」

說到這，顧思銘才朝儼然像只落湯雞的我看了一眼。

面色不善地譏諷道：「她不主動惹別人，別人怎么會欺負她？」

有一瞬間，我很想哭。

可我不敢，也不能。

不被愛的孩子，是沒有資格哭的。

放學前一節課，我正愁怎么把衣服還給江宸，他的紙條就傳過來了。

「衣服洗了，明天還我。」

我在潦草的字跡后用鉛筆寫了個好，后面還加上了個句號。

折疊好紙條，朝桌后遞了過去。

「姜媛，你包里怎么有件別人的校服。」

「還是個男生的！」

我們的校服外套上面都有刻著班級名字的銘牌，江宸的衣服上自然是自己的名字。

我的東西向來是自己收拾。

顧媽媽會主動翻看我的包，是我屬實沒有想到的。

目光流轉間，我捕捉到樓梯口表情微妙的顧思銘。

「女孩子家，可要潔身自好！」

「別怪我說話難聽，青春期的孩子最容易犯錯。」

來不及辯解，我就被顧媽媽教訓了一頓。

發現我的眼神一直注視著顧思銘，顧媽媽更是有了防備心。

「還有，你千萬別對思銘起心思。」

4

我知道。

我不會這么做的。

一個夜里，顧爸爸死了。

那天我和顧思銘夜不歸宿，顧爸爸是在去找我們的路上出的車禍。

顧思銘在網吧打游戲，我被他逼著帶過去。

「你不去？」

「也可以啊！」

「那我就告訴我媽，你私下里和我談戀愛。」

面對赤裸裸的威脅，我沒得選。

「為什么不回家？」

「為什么！」

顧媽媽，扯著我的肩膀聲嘶力竭。

而顧思銘，始終都呆愣著。

「對不起，顧媽媽，我——」

話音未落，我被顧媽媽推了一把。

額頭撞上墻角，被醫生縫了兩針。

「姜媛，我沒有爸爸了。」

恍惚間下了出租車，我的腦海里的回憶戛然而止。

踱步至家門口，我打算來收拾收拾自己的東西。

哪里知道放眼望去，我的所有物品都被堆到了家門口的草坪上。

好巧不巧，草坪旁的垃圾桶離那堆雜亂的東西只有一米之隔。

「姜媛，你沒有家了。」

潛意識里有一個聲音在說話，劇烈的撕裂感拉扯著我的神經。

5

「不能等我回來，再收拾嗎？」

我強忍著痛苦，開口問站在門口的沈箐箐。

「對不起啊，媛媛。」

「我以為你已經找到住的地方了，所以才……」

話都沒說上兩句，沈箐箐的眼淚率先流了下來。

我向四周掃視了一遍，卻并沒有看見顧思銘的身影。

平日里的沈箐箐大小姐脾氣，對我兇的很，這是我再了解不過。

只有顧思銘在，她才會這么作秀。

「你別生氣，我這就給你把東西放回去。」

沈箐箐嘴上示弱，手上可是半點動作都未曾有過。

「不用了，這些東西都扔了吧！」

「我也不是很需要了。」

我沒開玩笑，既然已經被當成垃圾了，我何必再去撿呢？

「對不起，媛媛。」

「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沈箐箐開口，抓住我的手。

尖長的美甲扎得我手心生疼，我忍不住一把甩開。

「姜媛，你適可而止吧！」

這時，顧思銘沖了出來。

他目光冷淡，就像是在看一個陌生人。

「不管你信不信，我什么也沒做。」

即使我的解釋那樣蒼白無力，我也試圖能過喚醒他的良知。

「沒事，思銘。」

「不怪媛媛，是我自作主張了。」

大概是想起了沈箐箐之前對我的多次誣陷，顧思銘對我已經完全失去了信任。

「你是這個家的女主人，做什么決定用不著一個外人管。」

我只覺得無奈，轉身就要走。

「媛媛，這卡你拿著！」

「之前有思銘照顧你，現在你一個人生活，應該不太容易。」

沈箐箐追上來，往我手里塞過來一張卡。

我沒想要，直接把東西給推搡回去。

哪里知道她作勢，使我們雙方在拉扯之中摔倒。

她倒在了顧思銘的懷里，而我卻從幾格臺階上摔了下來，磕破了膝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