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說莊生曉夢,但做夢不愧為每一個人的幸事。
我是杜逸軒,也是阿乖。
曾經的杜逸軒對阿乖而言是場夢,如今的阿乖對于我而言又是另一場夢,我甚至不清楚現在我是在夢中還是在夢中的夢里徘徊。
“太子殿下,您要得體些,這樣太失君子風范了,您可不要讓陛下和娘娘失望啊。”我的奶娘,我叫她嬤嬤,但這是五歲之前的我的特權了。
從五歲之后我就不再叫她嬤嬤了,她說尊卑有別,這樣叫她會折煞她的。
我不清楚,其他人都可以這樣親近地和他們的奶娘交流。
“那我怎么叫你?”
“叫奴大名就可以,殿下。”
“……春櫻。”
“奴在,殿下請吩咐。”
我不喜歡與他人這般生疏地相處。
“太子殿下,您要自稱‘孤’來區分和別人的尊卑。”這是我的太傅,他很年輕,但是說話總有一股老者的語氣,我不喜歡,因為這樣和他很難親近。
我也不喜歡“孤”的稱呼,我不想有什么尊卑區別。
“逸軒,過來。”這是我母后,她總是很溫柔地叫我,也從不會用警告和勸誡的語氣說我是太子,我要自尊,不要和下人太過親近,不要忘記身份,不要……
在母后那里,我只需要隨意的做自己,健康高興就可以。
“明天你父皇要給你舉行分封儲君的典禮,你要認真點對待。”
“我不是已經是太子了嗎?”
“儲君和太子是不一樣的,太子可以換人,儲君得了封號是不會輕易換人的,除非……否則是不會被換掉的。”
“否則什么?”
“……不要問太多,母后不會讓你出現那種情況的,明天還是聽太傅的話,不要總是由著自己的性子,這種百官萬民見證的時候,要自稱‘孤’,做事也要謹慎些,得體大方。”
我希望得到母后和父皇的認可,我當然愿意在這短暫的時間里去維持我的賢德太子的表象。
很小的時候……
“你可以叫我逸軒哥哥。”
“逸軒哥哥,我是云楚。”
這個小小的看起來軟軟的,不會像其他人一樣對我畢恭畢敬卻滿心滿眼腌臜黑暗。
長一點大后……
“云楚,我可以娶你嗎?”
“陛下給我們賜了婚,杜逸軒,我可能會喜歡你的。”
她沒有再叫我逸軒哥哥了,沒關系的,至少她是真誠的,不是兩面三刀。
“我會用戰功來換取你的一世恣睢,等等我。”
上戰場了。
“云楚,我很想你,這里的月亮好亮啊,你最喜歡在晚上看月亮了,再等等我,我的太子妃。”
“母后說你生病了,我很擔心,可是我現在不能回去,云楚,回個信吧,寫了這么多,你一次也沒理我,不是說,會喜歡我的嗎?”
“我潛進敵營了,我也沒想到我居然就成功了,但是我的手臂被砍傷了,你會心疼我嗎?天上的月亮好看嗎?”我沒告訴你,我的臉也被劃傷了,太醫來的太晚了,臉部的肉已經潰爛了,我現在很丑,你還會……你也看不見了。
“我還是很想見你,這應該是我最后一次和你寫信了,我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寄,你離開前甚至都沒想過要和我說點什么,云將軍立功了,我上次看見他仿佛老了十幾歲,頭發也全白了,……你真狠心,這世上你誰都不在乎嗎?”
……我總是在想,你是不是根本沒死,可我也不敢再去向什么人求證,所以我回京都了。
你是我的太子妃,你進的是我以后要躺的的皇陵,我合該見你最后一面。
“太子,當以大局為重,整日渾渾噩噩像什么樣?!一個臣子之女,能入皇陵側位已是她莫大的恩德,莫要讓母后傷心失望,母后改日再來看望你。”
這是我回京都休息的第四天,回來的時候意志堅決地想開館驗尸,但又怕你是真的死了或者只是不想再見到我了,第一天我躲在東宮里沒人來找我,第二天,我還躲在東宮里,父皇來看我了,他看見我頹廢地躺在地上,很是失望,我那時已經一天一夜沒合眼也沒吃飯了,連水都沒沾,加上臉上受著傷還沒痊愈,手臂上的新舊疤痕裸露在空氣中也是不雅的——這是我故意不祛疤的,我本想帶回來給你看看,我也是拼了命的,拼了命想給你一個足夠自由的太子妃身份……我早知道你不喜歡皇宮的深院高墻了,可我也真的離不開你。
第三天,母后來了,開始她還叫著我的名字,想小時候一樣溫柔地開導我,但我一句也沒聽下去,我知道,她想讓我忘記你,我做不到。
第四天了,我還是沒睡,沒吃,沒喝,每一個時辰我都在游神,想你,回憶我們的過去,猜想你是否真的只是不喜歡我了,厭惡了你太子妃的身份所以假死走了……
云楚,你這一世可還恣睢……
昏了幾天我不清楚,我醒來后就直奔皇陵了,那天還下了雨,天公不作美啊,我一路踩著泥濘忽視身后的喊叫和追趕的腳步聲,滴落在臉上的雨點很疼啊,我每次呼吸都好像溺水了一樣,喘不上氣,我還要在下一次喘氣前咽一口氣回去,不然我下一刻就會倒下,我來見你了,后面有人嗎?我不知道,雨聲太大了,耳朵里滿是“砰砰砰”的聲音,我受不了,膝蓋砸在地上的時候蜿蜒出了鮮血,我張了張嘴,想讓人開館,可是沒人,沒聲,沒有力氣,我甚至發現,我都還沒靠近你的靈位,我……竭力在雨中爬行,這實在太難看了,難看至極,我……我該干什么?
模糊的視線里我好像看見了有人在挖墓開館,視線都是糊的,我不清楚這是我昏迷后的夢境還是真的發生了。
發疼的嗓子,滿手的血混著泥土,你好像真的……真的,在我的視線中被人救走了……
“你太讓母后失望了。”是母后嗎?
“滿堂文武大臣都知道你的窘態和你的愚昧,從今日起,你被廢了。”是父皇嗎?
“儲君怎么能被廢呢?”
“能被廢不就是說……”
“要被處死了?”
“呸呸,趕緊干活,我可不想提前掉腦袋。”
誰?
有人在和我說話嗎?
為什么我聽得見,卻回應不了呢?
“太子殿下,臣來看望您了,希望您能早日走出悲傷,莫要讓陛下憂心,讓史書上留下您的罵名……以及,云楚的罵名。”是云閑,是云將軍。
“燒了吧,本宮就當沒養過這個廢物。”
“母后……”
我躺在床上,睜開一絲眼縫,想再看看她,為我殫心竭慮的娘親。
——“逸軒,來,到娘親這里來,誒呦,乖乖,真乖!”
“娘娘,直接倒太子身上嗎?”
“不然呢,陛下要本宮親自處死他,本宮不做絕,日后再有皇子誕生,陛下又怎會再次信任本宮,你剛剛喊他什么?”
——“來,乖乖,我的乖乖是不是最最喜歡娘親了?”
“娘娘,奴知錯,一個冷宮棄妃的孩子能被娘娘您撫養這么多年是真的折煞他了,庶子就該和冷宮里那位一起凍死!”
“說多了連你一起燒死。”
“娘娘!奴,奴多嘴,請娘娘移步,奴要點火了。”
——“母后,您為什么愿意嫁給父皇啊?”
“因為母后很愛很愛你父皇啊,就和很愛很愛乖乖你一樣啊。”
“母后!云楚還活著,”我最后一次喊她,希望她只是我昏厥前的幻覺,希望一切的一切都是夢,我用盡了全力,聲音都已經嘶啞,可我只想回到過去,“她還活著,對嗎?”
我內心是極其肯定這個事實的,但是,我要她給我,最后的打擊……
我知道的,這不是夢,火焰的灼燒感是真實的。
“本宮會將你們葬在一起的。”
云楚。
——“你真好看。”
“你也是啊,我想娶你。”
“不可以。”
“為什么?你不喜歡我嗎?”
“……我不知道,但我不想。”
——你想要什么呢?云楚。
“杜逸軒,我要一世恣睢,你的太子妃之位給不了我。”
“什么?”那天,風好大啊,可我還是聽清楚了,還是選擇了隱瞞。
“——沒什么,你好好做你的太子,好好做。”
“……嗯。”
——————————什么?
“對面那個人是誰?”我內心近乎崩潰般喊叫道。
“阿乖,怎么樣?”
——————————好啊。
刺客是什么時候進來的?不知道。我陪了她多久?不知道。我又成了她的累贅嗎?是的。
——————————再見。
我知道的,人總有離別的一天,我已經看到了,云楚,你作為秦稍隱活的很瀟灑,但這卻不是你要的恣睢。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秦稍隱,字問君。
杜逸軒,字千重。
愁緒太多,一時不知從何訴起,但愿問君,一直快樂,云楚一世恣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