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4月16日,是疑犯吉木冬被抓后的第十天。
此時,獻縣公安局會議室里正召開有關通報會。專案組負責人鄂松區公安分局副局長馬燁石和三名代表坐在長桌右側,面前疊著高高的文件,黑板上圖文交錯復雜如涂鴉。他已經把整個案件從頭到尾闡述了一遍,還著重朗讀了筆錄。現在,他在等上級領導,即正對面的縣局副局長赫峰作出反饋。
赫峰全神貫注地端詳著報告,不免感到壓力倍增。他既得給出客觀判斷,還得顧及身邊其他人的感受,但這白紙黑字寫得東西怎么看都不太對勁。十多分鐘后,赫峰放下文件,冷冷地說:“老馬,你又打人了吧?”
本有些沾沾自喜的馬燁石表情一僵,心中暗生不爽。但當著領導和同僚的面,馬燁石也不敢起沖突,只好勉強笑著說:“赫局,您說啥呢,報告寫得清清楚楚,是吉木冬明確承認自己犯罪,可不是我偽造的啊!”
“你想靠一份供詞就給人定罪?太不合理了吧?”赫峰懟道。聽了這話,縣市局的幾個領導也低聲討論起來。
馬燁石辯道:“但我們審犯人不就是為了破案嘛!誒,他不有個同伴嗎,陶瑞什么的也在場,人家就堅持說自己沒動女孩,這不就給放了。赫局,我都是秉公辦事,您要不放心就來鄂松區監督我干活唄。”
“我沒時間。”赫峰說道,點起一根煙。邊上市副局長劉熙問:“赫峰,那你什么建議?”
“既然有性行為,肯定會有留下精液這類的東西,拿樣本去鑒定比對是不是吉木冬的,不就完事了。”赫峰說著,有意瞥了眼馬燁石。只見他不停地抖腿、玩筆似乎在掩蓋不安。
劉熙卻嘆了口氣:“赫峰啊,你知道現在全中國就幾個地方能做DNA嗎?”
“三個。”赫峰吐口煙說道,“怎得,不能批示?”
“是不現實!一堆案子在排隊等鑒定,這一來一回沒三個月絕對沒戲。”劉熙煩躁地說。他也想嚴謹考究,但時間根本耗不起。
馬燁石也趁機附和:“對啊,有必要搞些花里胡哨的嘛,多耽誤事。”
赫峰脫口罵道:“這是人命關天的事啊!奸殺判的是死刑,不搞清楚,后面要出事誰負責啊?”
馬燁石無言以對,一用力把筆頭給折斷了。屋里一陣低聲討論后,劉熙最終說:“赫峰說得對,草率了事風險大,快速破案的前提是不能有差錯。馬燁石,你帶上女尸體內殘留物和吉木冬頭發去趟北都,把這事辦妥了!”
縱使有萬般不愿意,馬燁石面對壓力也只好滿口“好好好”答應下來。散會后,馬燁石被赫峰攔下來,等其他人都走光了,他低聲問:“說實話吧,你是不是把那孩子打服了?”
馬燁石見劉熙還未走遠,故意高聲大喊:“哎喲真沒有,赫局,我這忙前忙后,真吃力不討好呀,您看劉局都說了讓我處理,您也得信任我呀。”
赫峰特別不喜歡馬燁石嬌柔捏造的樣子,這樣做明顯是想讓他在上級面前難堪。果然,劉熙聽到了就回頭跟赫峰說:“有些罪犯冥頑不靈,需要用些手段。但是老馬,只能教訓罪犯,不能錯傷無辜,記住了嗎!”
“那是肯定,這是原則不能忘!”
赫峰看馬燁石信誓旦旦,越發覺得整件事很蹊蹺。但可惜的是他也沒有更多證據。赫峰想了想,問:“去北都的事,什么時候辦?”
“這么急的事,當然盡快啊!”
赫峰沉思片刻,說:“我安排一個人跟你走,到時候通知你。”說罷就轉身離開。馬燁石看著赫峰的背影,一臉陰沉,想了會兒也悄然跟了上去。
赫峰的辦公室在四樓西側的角落里,只有一扇窗戶,像是專門給他吸煙通風用的。室內設施陳列極為簡單,一把熟悉的木椅、一張簡易的辦公桌。誰看了都覺得這這間屋子就跟赫局的性子一樣冷清。
“赫局,您找我嗎?”門口傳來恭敬的招呼聲。來人叫聶厲鑫,是在縣局五年的年輕法醫,跟赫峰偵破過三四個案件,專業能力超強。他沒和馬燁石共事過,讓他跟著去北都應當是最合適的。
赫峰邊吐煙,邊把事情說了遍,強調說:“這次物證非常脆弱,北都又路途遙遠,你務必要看緊了。”
聶厲鑫見赫峰神情嚴肅,深知任務的重要性。他多少聽過馬燁石,知道此人破案確實有幾招,也知道赫局從不贊賞此人的方式。
“選你,也是因為你的專業有權威性。”赫峰補充道,“不必多想,看住物證就好。”
“放心吧,赫局,我不會讓您失望的。”聶厲鑫習慣做事前表決心,赫峰也就點頭不語。他還是有些擔心馬燁石會套路聶厲鑫,從而在物證上做手腳。但他也不好挑明地跟小聶說。于是他斟酌片刻,再次說道:“記住,一定看好物證。”
“嗯!”聶厲鑫朝赫峰豎起大拇指讓他安心,赫峰深嘆一口氣:“去吧。”
聶厲鑫接到重要任務很是激動,一蹦一跳離開了赫峰辦公室,完全沒注意到藏在樓梯間暗中觀察的馬燁石。
鄂松區分局外,一縷細長的身影正探頭探腦,看到一棵倚墻而生的樹后利索地爬了上去,借著樹干要翻入墻內,邊上傳來一聲呵斥。“誒,你干什么?”
程然嚇得腳一滑跌倒在地上,胳膊被樹皮嘶地劃開了一道血跡。剛才喊她的人走了過來,見到程然愣了愣,再看到她的傷,語氣軟了下來:“我帶你去藥店吧?”
眼前站的是一名五十來歲的老警察,樣貌和藹。但程然沒有打算回答他,而是將受傷的胳膊背到身后,直接說道:“現在報紙都說吉木冬是奸殺犯,我要見你們馬局長,問他到底有什么證據。”
曹源嘆了口氣,這些天《法制與社會》鋪天蓋地的報道雖然沒提到這位女孩,但他私下聽說了很多毛紡廠員工之間的竊竊私語,知道他們抓的疑犯有個姓程的女朋友,想必就是這位了。
“或者讓我見吉木冬,他對我只會說真話。”程然堅持道。
曹源想了想,輕聲道:“你是小程,是吧?關于吉木冬的事,縣局的赫峰局長已經做安排了,你們家屬……”他本想說的是“靜心等候”,可覺得多少有些違心。
只聽程然冷聲問道:“什么安排,我們家屬有權知道吧?”
“嗯……是某個科學檢測。”
“DNA?”程然當即問道。見曹源微驚的表情,程然補充道:“我在書里有讀到過。”說著竟有些欣喜,“沒有比DNA檢測更令人信服的證據了!”
曹源不忍潑冷水,便拿出一張便簽寫下一串電話,說:“這段時間,如果還有媒體騷擾你們,可以跟我說。”
程然接過紙條,有些得意地說:“不會有了。那個叫辛日的車子被我砸了,嚇跑了。”
曹源一驚,呵呵笑了。女孩的果敢真令人佩服。只是曹源有種預感——接下來她要面對的,會需要比這更強大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