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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太宰治之死

太宰君離家出走的消息令我大感意外。我深受沖擊。不過,他為何要尋死?我心中對事情的真相毫無頭緒。為何要選擇那樣的方式離開?為何要選擇那種地方?我也根本無從知曉。只能在心中做諸般想象。即便被新聞記者追著刨根問底,也不過是徒增困擾。若是以前,無論是什么事情,感到憂心時我便會直接與太宰君見面詳談,可現如今已然不能了。除了重讀他的作品,也沒什么可以做的了。

搬到東京以來,我鮮少有機會見到太宰君。即便偶爾有要事相商,太宰君身邊也總是聚集著兩三個人。也沒機會好好聊一聊。他今年元日來寒舍拜訪的時候,身后也跟著來了兩三位客人。搬來東京之前,我住在廣島的鄉下。我們之間不過就是偶爾互通書信,確認彼此是否身體康健。因此,我總覺得,我跟太宰君的交情從表面上來看終究是有些虎頭蛇尾了。

世間也多認為太宰君的死是殉情。我目前并沒有反駁這一論調的證據,也不知會不會終有一天不用再考慮去反駁。從形式上來看,的確是殉情。也有人證實,他的確親口說過這樣的話。“我打算采取我自己最鄙視的死法。”——據說他親口這樣說過。即便這是太宰君的反話,我也無法確定,或許他內心其實是懼怕將此付諸實踐的。曾幾何時,我在河津川釣香魚時,太宰君為了補過一延再延的蜜月旅行來到了我下榻的住處。龜井君[1]剛好也來釣香魚。次日夜里,南伊豆一帶發了大洪水。那一夜,三宅島的雄山山麓剛好發生了大規模的火山噴發。龜井君睡在二樓的房間。睡在他正下方房間的我趕緊逃到龜井君那里,住在偏房的太宰夫婦也跑了過來。水已經漫上二樓的外廊。驚慌失措的我不斷提議趕緊游出去逃生。此時,我還不知道龜井君和太宰君都不會游泳。龜井君穩穩當當地坐在堆疊在一起的棉被上,頻繁地向被閃電照亮的大島的方向望去。我不禁為他的沉著冷靜而驚嘆不已。事后問起才知道,龜井君那時候慌亂不已,甚至在心里一直默念著觀音經。太宰君后來挖苦道,龜井是嚇得腿軟了。不過,洪水肆虐之時正是生死之間,大家都不敢掉以輕心。太宰君對妻子說道:“人將死之時至關重要。”眉宇之間帶著一絲決絕之意。他換上了專程為蜜月旅行而新做的和服,系上角帶,端端正正地坐在榻榻米上。他吩咐妻子道:“為了事后被人發現時不至于太難堪,你去換上和服吧”,然后小聲嘀咕道:“不過,誰又想在事后被人發現呢!”這大概并非他的反話,而是在下定決心之際毫無掩飾的心里話。

太宰君這個人十分羞于向外人展示自家人的和睦。有時候甚至極端到異常。每當此時,他便會不禁口出譏諷。我不了解他的近況,但是他直至戰時,的確表現出了這種傾向。三鷹市遭到空襲時,太宰君與田中英光[2]二人蹲在簡單挖成的防空壕中,引發了腦缺血,好在沒有受傷。隨后,他便逃去了妻子被戰爭疏散至的甲府。那時候,我被疏散到甲府市外。我們之間一直保持著來往,太宰君同我繪聲繪色地細說了倉皇逃亡到甲府時的模樣。

——駛向甲府的汽車被難民擠得滿滿當當。這時來了一位雙手高舉洗滌槽的男子。那是用木板做的、廉價的洗滌槽。這位男子面對眾人的冷笑,一臉無奈。他肯定是被挑剔的惡妻訓斥,問他“為何沒有把洗滌槽帶過來”。所以他才要排除萬難,在空襲中依舊帶著逃離。話說回來,我逃來甲府的時候,內人一看到我,就問“老公,鹽呢?你為什么沒有帶鹽過來?”真是位惡妻啊。

然而,事實正好相反。聽說太宰君逃來甲府時,他夫人喜極而泣。對太宰君來說,鹽并非獨身一人留在東京生活時的必需品。在他被疏散離開的家中,鹽正好好地放在后門處呢。我親眼所見。或許有些讀過《維庸之妻》及其他作品的人對太宰君有所誤解,我便在此引用太宰君的文章,權作說明。故人生前對家庭的熱望和誠意可謂躍于紙上。我所引用的文章,是太宰君在結婚前覺得有必要跟他老家的兩位總管尋求對其婚約的支持而寫給我,請我從中牽線的信件。

致井伏先生一家、親筆

適逢此次與石原家結親,特意給您致信。我認為自己是個顧家的男人。好也罷,壞也罷,我都無法忍受四處流浪。我并非為此感到驕傲。只是,我這不諳世故、不善交際的性格注定了我是這樣的人,如宿命一般。以往種種笨拙行事,我也并非內心毫無動搖。自品嘗過那時的苦楚以來,我多少也懂得了什么是人生,懂得了結婚的本義。結婚、家庭,皆為努力。我堅信,這是極其嚴肅的努力。我并非隨口說說。即便貧窮,我也會傾盡一生去努力。如果我再次婚姻破裂,您就把我當成個瘋子,拋棄我吧。以上所說皆是尋常之言,但今后無論面對何人,我也可以擲地有聲地吐露,即便是在神靈面前,我也可以毫不羞愧地許下誓言。請您一定要相信我。

昭和十三年十月二十四日 津島修治[3](印)

我將這些話轉達給了太宰君老家的總管后,婚事很順利地談定了。那時,太宰君獨自租住在甲府的一座小小宅院里,婚禮是在我家辦的。這是一場甲州風格的婚禮。婚宴由荻洼的水產店“魚與”承辦,辦得也是大大方方,十分完美。津輕那邊的總管到場。東京方面的總管也出席了婚禮,他在婚禮現場跟太宰君傳授了今后的心得。新娘的姐姐姐夫、費心牽線的齋藤先生的夫人也悉數到場。我開懷暢飲。太宰君穿著中意的、繡有家徽的短外褂和仙臺平袴,不論身邊的人跟他說什么,他自始至終都一反常態地直面前方,僵硬地坐著。我對津輕的總管耳語道:“看來一切都很順利啊!”對方也是頻頻點頭:“對的呀!”

自那時以來,作家太宰君的成就便如讀書人皆知的那般了。雖然寫得慢,終究也是留下了全集近二十卷的作品。

我與太宰君的交情說來也算比較深。起初,他住在弘前市的時候就給我寫過信。信中內容已經不記得了,不過,他第二封信中附了一張五日元的匯票,請我務必收下。他大概是讀了我那窮兮兮的小說,覺察到了我的窘迫,寄來給我做零花錢的。來東京之后,他又寫信給我,希望我能夠跟他見上一面。我遲遲未回信,他便屢屢寫信來說了些強硬的話。“如果不見我,我就自殺”——雖然我覺得他不過是在虛張聲勢,以防萬一我還是馬上給他回信,約他在萬世橋的“萬惣”茶亭斜對面的作品社見面。他給我看了兩篇短篇,我未做點評,而是勸他不要刻意模仿我們的小說,要專門研讀國外的古典小說。那之后不久,他來到我家,勸我做一個左翼作家。我反而勸他莫要成為左翼作家。

不久,他搬來荻洼,住得也近了,便時不時來我家玩耍。我們一起去散步,還一起出去旅行。他似乎并未好好去上課,有時候穿著制服一大早就來我家,有時候也會深夜造訪。那時候,我們頻頻見面,我卻完全記不起當時到底聊了些什么,這真的很微妙。我們也下了很多盤棋。我倆勢均力敵。當時,讀賣新聞社正在舉辦一場業余愛好者展示技藝的美術作品展,我以太宰君和犬子為對象,畫了一幅小品,題名《津島君與犬子圭介·夾子將棋瞬間》。在那幅繪有津島君、也就是太宰君的畫上,我不小心沾上了一抹紅色。不巧正好落在畫中津島君的鼻尖上。不過,重新畫可就太麻煩了。我用筆尖小心翼翼地擦去了顏色,可依舊殘留著些許紅色,整個鼻子看上去微微泛紅。我向模特尋求諒解,直接提交了作品。誰知剛開場不到二十分鐘,那幅畫就被買走了。我記不清了,或許是太宰君買走的。那時候,他極其在意自己的容貌,可以推斷,他肯定是生怕那幅畫落在別人手上。即便后來我們談及鼻子的事,他還是對鼻頭被染紅一事心存怨恨。不單是容貌,他對自身各處的細節都極其在意。有一次,與他交好的伊馬鵜平先生帶我們五六個人去四萬溫泉場釣馬蘇大馬哈魚。伊馬君帶了相機。不知何時,伊馬君拍下了我跟太宰君一起泡澡的畫面。照片洗出來一看,泡在溫泉中、露出上半身的太宰君的腰窩處,有著明顯的盲腸手術后留下的疤痕。太宰君很嚴肅地跟伊馬君進行了談話,說被拍到那樣的疤痕,自己十分羞愧,煩悶苦惱至極。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自己卻使其受損,實在可恥,希望不要留下那樣的照片,希望伊馬君馬上將那張照片的底片交給自己。他還極其嚴厲地請對方將加洗的照片也一并廢棄。他并非在開玩笑,所以伊馬君大吃一驚,便將底片給了他。太宰君大概已經將其親手撕碎了吧。

太宰君是個有潔癖的人,可以說從未在女人方面費過心思。而他也有軟弱的一面。雖說外面有家室,因為對方的存在,他可能會在寒冬臘月中去登富士山,可能入佛門過著每日參禪的生活,可能會隨波逐流接受不再寫小說的命運。度過了苦悶良多的青蔥歲月,他身上卻還是保留著孩童般的脆弱。可是,我一直以為,他身上那種即便體力耗盡也不忘寫小說的韌性終究是我無論如何也學不來的。

太宰君酷愛寫小說。在他因過量注射鎮痛劑Pavinal(羥考酮)而中毒之時,即使總管擔心他會因此丟掉性命而苦勸他入院治療,他也絲毫不為所動。“我剛剛接到了《文藝春秋》的約稿。《改造》也來約稿。等交了稿再去住院。你現在讓我住院,是想讓我當罪人嗎?”其實,那時候他并未接到兩家雜志的約稿。他只是以此為借口拒絕入院。然而,總管向我隱瞞了太宰君中毒一事,他這種狀態大概持續了三四個月。最后,總管向我和盤托出,懇請我出面勸說,我便去了剛搬到船橋町的太宰君處。可是,我也說不出口,只是跟太宰君下了整天的將棋,當晚留宿。他在下棋期間,時不時會離席,似乎是去進行注射。次日,總管來訪,向我使眼色詢問情況,我回以眼色告知尚未提及,總管不禁連連嘆息。終于,總管下定了決心,說道:“修治,您還是去住院吧。哪怕去做個檢查。拜托了!”太宰君臉色大變,道:“住什么院?我得抓緊時間寫小說!”長久以來,太宰君自己也對我隱瞞了中毒癥的事實,現如今因總管的一句話,他也意識到我跟總管此次上門是事前商量好的。而且一旦入院,就再也不能繼續注射,臉色大變是理所當然的。癥狀已然惡化,一天注射一兩支根本不夠。我那時候記下的《太宰治日記》中有這樣的記錄:“北先生私下里給我看了船橋町藥店的賬單。Pavinal的費用為400多日元。這僅僅是一個月的量。我心中一片黯然。他怕被房東或外人覺察,就挖坑將注射劑瓶埋了起來。”當時,Pavinal一支大概要三十錢到五十錢。他一次要注射三四支,每日注射多次。身體已經虛弱到頂點。臉色也透著一絲陰郁。我拼命勸道:“算我這輩子最大的請求。你趕緊住院吧。要是沒命了,就寫不成小說了。這簡直太可怕了。”而太宰君突然起身離席,躲進了隔壁房間。從隔扇拉門那邊傳來了壓抑的痛哭聲。兩位總管和我屏住呼吸側耳傾聽。終于,哭聲停了,太宰抱著疊好的毛毯垂頭喪氣地默默走向玄關。他終于下定決心住院。我們跟隨太宰君走了出來,他走出玄關,坐上了總管停在那里的汽車。大家都沉默著坐上車,司機也沒有開口問目的地便發動了車子。總管應該事先跟司機交代過了吧。總管明明只字未提,汽車卻駛向了江古田的醫院。在行駛途中,津輕的總管每逢經過日蓮宗的寺院便脫帽,虔誠行禮,祈禱太宰君能夠順利入院。這位總管是日蓮宗的信徒。

到了醫院,太宰治在住院手續的書面資料上按下手印時,沒有絲毫的猶豫。我們就像加諸他身上的手銬腳鐐,既然以那種方式硬逼他出門,他也就隨波逐流了。他竟意外地沒有做任何反抗。從中毒患者的角度來看,住院大概就像投身地獄。他為何不反抗?我內心十分焦躁。將太宰送去醫院之后,我總覺得自己干了一件特別殘忍的事情,歸家途中便決定去借酒澆愁。我在新宿的酒館“樽平”喝完酒才回了家。

次日,《改造》和《新潮》給太宰寄的信送達,想要拜托他為正月第一期雜志寫篇小說。但是,醫院里有規定:患者在出院前絕對不可同外界聯系。我讓妻子給兩家雜志社打了電話。太宰在醫院住了四十天,出院后才為兩家雜志寫了稿子。不過,太宰君之所以會麻醉劑中毒,是因為接受盲腸手術之后,醫生過度注射了Pantopon(阿片全堿)。總管給我看了數月前外科醫院的繳費單,如此過量注射注定是要中毒的。

注射次數已經記不清了,可在我這門外漢看來,也著實過于頻繁。院長解釋道,每次在拆換繃帶膠布的時候,太宰都高喊“好痛,好痛,你這庸醫”,無奈之下才進行了注射。可我們認為,即便如此也委實過分。不過,這是太宰君住進江古田醫院之前的事,我們也不過發發牢騷罷了。

太宰君在出現中毒癥狀期間,盡量避免與朋友見面。住處也從位于荻洼的飛島先生家火速轉移到了位于船橋町的獨院。當然,飛島先生對中毒一事也毫不知情。住在附近的伊馬君、他中學時代的朋友今官一君對此也一無所知。知曉此事的,只有為太宰君提供注射器的學生、藥店、房東,以及如今已不在人世的一人而已。藥店后來也深受其擾,據說是先前破例賣給他之后,就斷斷續續賣了不少給他。最近,搬到東京的太宰君在刻意避免與老友見面,我卻不認為這次也是源于中毒癥狀。如今,日本處于占領統治之下,除了醫生,沒有人能夠拿到麻醉劑。而注射麻醉劑的人幾乎不會飲酒,或是與女人玩樂。今年的一月還是二月前后,我最后一次見到他,他就像住在船橋町時那樣,臉色陰沉,身體虛弱得令人擔憂。可當我得知他在前一晚還喝過酒,我就做出了判斷,認為這并非源于中毒的虛弱。

上個月,某出版社的人問我想不想跟太宰君一起去某處安靜的山間小屋。提議是這樣的——陪他待上一個月后,我一人下山,之后由出版社的人每月兩次運送必要物資上山。我應允了此事,可在那位先生跟太宰君談及此事之前,就發生了這次的事情。就算說了,他估計也不會同意吧。我總覺得會是這個結果。

至此,便是我跟他這二十年交往的過程。如今,我不敢說對自己所做的一切都無愧于心。特別是最近,我總覺得也許我這老友給他帶來了不少的煩悶。這讓我對太宰君的死感到更加痛心、更加惋惜。

注釋

[1]龜井勝一郎(1907—1966),日本文藝評論家,著有《大和古寺風物志》《中國紀行》等。——譯者注(以下未經特別說明均為譯者注)

[2]田中英光(1913—1949),日本作家,師從太宰治,后于太宰治墓前自殺,著有《奧林匹斯之果》《離魂》等。

[3]津島修治,太宰治本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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