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傅手上有一個筆記本。

很經典的，灰色硬殼的魔法筆記本。

我時常能看見，他總在那個本上寫一些東西。

我也很喜歡他在那個本上寫東西的聲音。羽毛筆和莎草紙接觸，摩擦，沙沙聲不絕如縷，行云流水般的自然，陪伴了我十年。

那個本子被寫完了之后，師傅一臉如釋重負的樣子，臉上的皺紋也變得柔和起來。

像我年幼時第一次遇到他那一次一樣，臉上除了溫馨和柔和外，我未曾見過其他一物。

本子寫完沒出一年，師傅便駕鶴西去了，將他的工坊，材料，人脈和其他一切都留給了我。

追悼會上來的人，很多我并不認識，似乎大部分跟老師關系不怎么好，一進來都半黑著臉，半扭曲著嘴不讓它咧起來，不知怎得，好像在又哭又笑一樣。令人不快。

這些人在時，我沒有多哭。

“莫在他人面前哭泣，尤其是在不熟悉的人前。特別情況下，哭幾聲就好。”

面前浮現出師傅平常教導我時刻意板著臉的嚴厲聲音。

我嚴格地遵守了師傅的話，就像他還在世一樣。

人們散去了，只留下幾個鄉親和我，其中不乏師傅的酒友，我們去外面吃了一頓飯。席間大多人都喝得昏昏沉沉，嘴里連句話都說不清楚，嚕嚕啦啦的幾個人都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我沒有哭泣，也沒有醉倒。

“莫在他人前喝醉酒，寧要一醉方休，也莫要醉后吐真言。”

嗯，師傅，我這么做了。

只喝了一點的，沒喝醉。

回工坊的路上，不知怎得，我忽然想起了師傅留給我的筆記本。

小時候我曾問過，那個筆記本上都寫著什么。

“你長大了，能獨當一面了，就知道了。”

師傅平靜的，頭也不回的回答我，就好像他說的如喝水吃飯那樣正常。

當時我想著，那樣的話，還遙遠的很啊。

突然覺得，時間過得飛快。

眨眼間我就成了人，眨眼間師傅就已逝去。

真令人感慨。

在之前他常用的那個工位上，也就是他點著油燈寫字的那個書桌上，端正地擺放著一個灰白色的筆記本。

師傅很喜歡灰白色。

我再三思索，決定翻開筆記本。

會寫些什么呢？

就這樣好奇著，如同曾經憧憬著魔法的我，我將其輕輕翻開。

第一頁是我未曾看過的字跡。

“此書歸托里亞茲·亞瑟·莫德雷德所有，未經允許切勿翻動。星辰1844年6月28日。”

字跡亂的我想發笑。

師傅也有這般張揚的時候么？

行云流水般的自信，和我聽到的師父執筆時行云流水的沙沙聲，太過相像了。

可是他平常教我的時候，字跡要比這端正的多。

為什么會是這樣的呢？

我決定繼續往下看去。

又翻了一頁。

我發現，這個筆記本有幾頁被撕掉過。奇怪。師傅有什么要藏起來的東西嗎？

新的一頁上寫著：

“別讓規矩束縛了你，活在規矩里固然有時是好事，但被束縛著的滋味不會好受。”

單獨成行的字跡。有著字跡變化的趨勢，好像在逐漸褪色的自信又要發起光來。

后來的字跡如同以前一樣飄揚。

以前？

看來，中間被撕去的一部分，恐怕是師傅遭遇挫折的時期寫的吧。

又繼續看下去。

“沒規矩也不行，沒規矩只會讓人懶散，規矩太多了，更不行了。記住，做人，要在沒規矩與規矩太多之間多多搖擺。”

怪了，和師傅之前教育我時有太大區別了。

為什么在以前死按規矩教我，給我的本子上又寫著不能老按規矩來？

用最近的新詞來講，師傅實在是雙標的緊。

索性跳過一大部分，我直接看到最后一頁。

“小安，”

他什么時候居然又開始這樣叫我？

算了。

看在那啥的份上，繼續看下去。

“我猜，你肯定是看到我的理念和你的理念有所沖突，才提前翻到這一頁來的，”

該說師傅料事如神嗎？確確實實猜到了我的行為。

“沒關系，我會告訴你為什么我會這樣做。”

“曾經，我在搞一個魔法研究時，正趕上你媽媽懷孕，你就要出生之時，”

“是魔法研究重要？還是你更重要？”

“死掉的那些紙上，就寫著我當時抉擇的痛苦，不過不愿讓你看見罷了。”

“最終，我選擇了你。”

“因為這個選擇，我幾乎就要被逐出魔科院。”

“但我未曾后悔。”

“因為（這也是我要傳給你的），我知道，自己先是人，后是魔法使。”

“你也要同樣記得，自己先是人，后是魔法使。”

“有些魔法師的規矩，和做人的規矩沖突時，要先做人。”

“所以，雖然魔法使里大多都是不是人般的存在，咱家仍有著做人的規矩。”

“我作為魔法使時，教你的便是做魔法使的規矩；”

“我作為你的父親時，寫在本上交個你的便是做人的規矩。”

“當然，本上也記載著我這一生來所走過的彎路，所以你也要記得看一看，這樣也少走些彎路。”

“晚安，安·亞瑟·莫德雷德。”

“父親遙寄。”

可惡，我原本不想哭的。

哭的話，會打濕父親的字跡的。

哼，這個時候才想起來嗎，我是她女兒啊。

隨意的找了塊手帕，抹了抹眼角的淚。

知道了，父親（師傅）。

放心在那邊過吧。

會活出自己的生活的。

雖然會大部分按著規矩來，但我也會像你一樣，活出自己的風采的。

畢竟，你一直都是我最仰慕的，無論如何都仰慕著的，

托里亞茲·亞瑟·莫德雷德，

全魔法世界聞名的溫和派魔法使，

最為出色的師傅，最為出色的父親，

最擁有個人風采，最貼近身邊大眾的

魔法使。

不免的，嘴角上揚。

窗外，黎明的曙光，映照著這間擁有著10年的回憶的魔法使工坊。

里面，有一位女孩跪坐著，淚水盈盈，滿臉笑容。

“P·S：對了女兒，有件事沒告訴你。”

會是什么事？

“作為魔法使，創造一樣東西時，莫要忘記了，”

忘記什么呢？

“要有一顆純粹的心。”

“限于每個人對于純粹的心都有自己的一番理解與感悟，并且對于魔法使而言，是屬于自己的，絕不能外傳給別人人的心得，所以我沒有辦法直接告訴你，不過，只要理解，你就能成為比師傅更厲害的魔法使。”

呵呵呵呵，老師傅又出來磨人了。

我欣喜地笑著，開始這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