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閉上眼。

徐寅破體外散的靈神，也能毫無死角的感受到周邊每一處細節。

一片荒蕪，枯寂的荒蕪。

天色暗沉，不見日月。

“此地，似乎不是青鴻山啊？這里的荒蕪存在了很久，也沒有邪仙降臨的殘留痕跡……所以，這到底是哪里？

“難道說，我在抓住阮玉的手的瞬間，就和她被‘傳送’到了另外的地方？此地與那疑似真君神通的二重世界繁華鬧市，到底有什么關系！”

徐寅的思路百轉千回，然后急停。

“嗯？這是……”

靈神一路擴散出很遠，他便清晰地感知到，在一片荒蕪里，正有團不斷扭曲的身影，左沖右突，狀若瘋癲。

那囈語聲，正是來自對方。

“我要、回去…回去…”

一條條灰黑觸手，在其上半身瘋狂炸開，每根觸手都像是有著不同的意識和思想，各自東拉西扯，膨脹亂舞。

一張面色慘白，卻涂著瘆人腮紅的臉，膨脹到水缸大小，在五根并做一起的灰黑觸手托舉下，一路向高處飄起。

居空高懸，飄搖不止。

觸手與暗色環境重疊，遠望去，那顆腦袋就像憑空長出來，也像是有什么人在放著一只模樣詭異的紙鳶。

隨陰風，左右搖晃。

下身，密密麻麻的灰黑長毛狂長，在尾端長成一只只小臉半涂油彩的靈童，飄飄搖搖浮起，圍攏在它本體身邊。

那些面龐未帶半點表情，透著死氣沉沉的呆板。

粗略一數，起碼長出了四五十只靈童。

還在繼續增長。

這、這……

仍癱在地上的徐寅，雙眼瞪大，頭皮發麻。

如果不是對方腦袋頂上還漂浮著清晰地“夜饗靈童（+8）（+）”的字幕，徐寅一定以為這是個陌生的邪物。

“是它，真是它？可它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兒？而且，為什么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就從+7提升到+8，究竟發生了什么？”

徐寅以靈神，繼續探查那不斷畸變的夜饗靈童。

隨后發現，這方暗沉的天地間，似乎有一道道邪詭的力量，不斷地往它的身體里鉆。

而它本身，也在極貪婪的吞食著那些力量。

“是空氣中存在著的某些活禁忌，催化加劇了它的層次提升，再這樣無止境的增幅下去，要不多久，它就會升至‘半仙’！”

徐寅眉頭緊皺。

空中漂浮的“夜饗靈童（+8）”，伴隨一陣怪異漣漪，閃爍不定。

顯得極不穩定。

毫無疑問，它在升格！

它真的開始朝著半仙升格了——

咯吱咯吱！

它本就顯得格外瘋狂的身體，加劇膨脹，瞬間躥升近一倍，各種扭曲怪異觸手，與不斷從下身長出的靈童，進一步畸變！

事態，在朝著難以遏制的方向，一路狂飆。

正此時。

不過稍稍呆滯了一瞬的徐寅，靈神觸動。

他注意到——那顆懸在高空中的油彩巨頭，詭異的如麻花般轉三圈，最后朝他所在的方向，看了過來！

那雙找不出半點理智的血眼，瞪視！

它臉上，更多涂著瘆人油彩的小臉，撕開皮肉，并列增生。

短短剎那，整顆頭顱，就變成一顆由成百張大小不一的面孔、拼湊出的巨大肉臉……

臉大程度，直追土地公！

來自高位格存在的俯視，讓徐寅外散出靈神幾乎當場潰散。

地觀只能阻隔直視“地仙”的污染。

對“夜游仙”廟系的半仙，效用不足。

下一刻！

徐寅感受到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

好在，他的靈神在連番加點下，已有大規模提升，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瀕臨半仙位格之禁忌的污染。

可他還是迅速切斷了外散靈神。

頭…頭骨發麻，氣息停滯。

事情演變的速度太快。

他雖然還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但是，他能明顯感受到大地搖晃，幅度迅速變得劇烈。

這意味著，身處半仙境界升格中的、全瘋版的夜饗靈童，盯上了它！

并且憑著其瘋狂本能，一路順著他方才的靈神，追索過來。

咚咚咚。

徐寅目眥欲裂，心跳如擂鼓，完全沒想到這份死地求生后的平靜，才剛開始就結束了。

怎么辦？

他現在的身體，還處在流體朝固體凝固的階段。

人形輪廓與頭顱四肢恢復的還行。

可這并不意味著，他就能抵抗一頭準半仙！

“我得站起來，必須、先站起來！”

他伸出還很血肉模糊的手，抓向身側爛肉劍，而后，嘗試依靠爛肉劍，撐著起身——

但因為另一只手牽著阮玉，他有些提不上力氣。

再然后。

撕拉！咯咯咯！咔！

勉強撐住劍的手臂，不堪重負，從中間崩裂，而后，他的身體再度癱倒回地上，手臂乃至半邊身子固定好的形狀，又被摔碎了！

“完了，真成脆皮大學生了……”

徐寅無奈吐槽。

蹬蹬蹬！

蹬蹬蹬！

大地搖晃顫抖的幅度，越發加快，仿佛是道飛速逼近的催命符，徐寅咬緊牙關，心里各種念頭飄飛。

現階段，他能催發的手段，似乎只剩下“臟腑渡雷”了。

可他的臟腑都極萎靡虛弱，根本承受不下渡雷。

何況，他也不知道在這片荒蕪天地里，能不能喚出雷，以他目前的感官，并未感受到周邊存在著絲毫雷氣。

怎么辦，怎么辦！！

面前，大團陰影，帶著難以名狀的力量，為這本就以深黑為底色的世界，點綴上最瘋魔的至暗！

來了！

它來了！

徐寅屏住呼吸，用粘稠碎裂的血肉，包住爛肉劍。

他咬緊并不存在的牙關，聲音漏風的低低嘶吼著，“我不能死在這！邪仙降臨我都沒死，現在更不能死——

“爛肉劍，我知道你層次很高！助我，助我！！”

嗖——撕拉！

一連串純黑的殘影，帶著狂暴的仿佛能撕碎一切的力量，撕破距離，硬生生逼到近前！

徐寅拼出全部力氣，提起爛肉劍，試圖招架。

嗡嗡嗡！

錚錚劍鳴響徹。

琥珀劍身化成糜爛肉泥，朝那全瘋的夜饗靈童狂卷！

這一刻，夜饗靈童猙獰的身軀撕裂著一分為二。

一半在后撤，想避開爛肉劍的恐怖威壓。

而另一半，則透著更深的瘋狂，朝爛肉劍撲咬。

在這扭曲而撕裂的景象里。

冥冥中，仿佛有一道道聲音，響徹。

「你是最弱小的邪物…你甘心一直如此弱小嗎？…我保證你會比現在更強大…成為真正的“禁忌”……」

「在這世上，想維持理智，如履薄冰……」

「……我與你約定，只要你還能保持理智，只要你不是真的想害我，我就不吞你……」

高空懸浮的百面巨頭，緊跟著劇烈搖晃，似乎也跟隨分裂的身體，分裂成兩部分，清醒與瘋狂。

“我、想、回、去……

“……真、真人、是、你…真人！”

它的聲音很瘋狂，也很含糊。

幾乎難以分辨出人聲。

但徐寅眼睛先一瞪，然后便喜上眉梢，他啞著嗓子，低吼道：“是我！是我啊！你醒過來了？

“咱們約定過的，只要你不是真的要傷我，我也不會傷害你！

“夜饗靈童，你冷靜一下！冷靜一下！”

“真、人、真、人……”

那詭異的百面巨頭，歪歪扭扭的從高空降落，狀態仍舊極不穩定，聲音也極撕裂。

咯吱吱！

徐寅近前，化作肉泥的劍，與對方的半截身子，還在瘋狂的互相撕咬，彼此糾纏，發出一連串巨響。

“你快醒醒！”徐寅再次嘶吼。

但緊接著，他的身體血肉就是一陣撕裂，劇烈咳嗽起來。

“咳咳咳……”

他感覺他的五臟六腑都想一起咳出身體，嗓子里一陣火燒，聲帶與喉管也跟著再次撕裂、崩綻開。

但他還是掙扎著，努力想勸說。

嗚嗚嗚。

忽然。

他聽到一聲低低的抽泣，仿佛一下子將時間拉回到弘目觀的夜，拉回到初見之時。

那時。

徐寅還是個剛穿越的愚蠢大學生。

而夜饗靈童，還是一只弱小到一巴掌下去能哭很久的夜風靈。

它在哭。

聲音雖裹挾著強烈瘋狂，可徐寅居然從中聽出幾分稚嫩。

“嗚嗚嗚、真人、真人……

“我變強了，我真的變強了…就和真人說的一樣…我變得好強……

“但我為什么，會這么痛苦…我好痛啊，真人…靈靈好痛！”

徐寅呆呆聽著。

猙獰的白面巨頭，低了下來，直直看著他，每一張臉全都揪緊，充斥著躁動到極致的痛苦。

“靈靈好怕…真人，我好痛…我是不是，就快死了……

“真人、真人……”

徐寅沉默了。

他的心情有些復雜。

當初為了忽悠夜風靈為自己效力，而說出的哄騙之語，沒想到會演變成現在這樣……

聽著對方似質問、也似在哀切傾訴的話語。

自責、慚愧、悲傷、驚懼、焦躁、擔憂，等等情緒混雜，盡管他知道，在這種你死我活的局面下，心亂會出大事。

但他畢竟是個有血有肉的人，情緒有時完全不受掌控。

他沉吟著，捂著喉嚨，咳著血道：“在這世上，擁有更強的力量，并不意味著掙脫束縛，反而意味著，要去面對更強的瘋狂……

“對不起，我真的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我以為，如果是我給予你的力量，就不會讓你走向最終的瘋狂！我以為，我與你能共同控制住這份瘋狂的！

“過去的我，太天真也太愚蠢。

“太小看這個世界了！”

言罷，他緩緩閉上眼，似是放棄了掙扎，在等待著死亡降臨。

咯吱吱！咔嚓！

半空中，夜饗靈童瘋狂的半幅身子，狠狠咬下一口肉泥，而其余的糜爛肉泥，同樣也從其體內，撕開大片血肉。

突兀的。

本就在持續飆漲、膨脹的夜饗靈童，隨這一口爛肉下肚，氣勢先是一頓，緊接著，它竟然沖破了層次上的真正桎梏。

晉升到全新的位格。

“啊啊啊啊——！”

前一刻還在啜泣低語的夜饗靈童，猛地高昂起頭，充滿瘋狂的吟嘯聲震徹天地！

半仙，已成！

如果現在徐寅睜眼看去，一定能看到它頭上懸浮著一行字幕。

「夜饗靈童（+8）→古夜游半仙·宴饗」

一股股恐怖到極致的氣息，猶如井噴，狂涌。

周身觸手、灰毛、小靈童，不斷撕裂膨脹，化作更多的扭曲肢體，填充進身體。

“真、人、真、人……是、我、錯、了……”

盡呈瘋狂姿態的“宴饗半仙”，悠悠開口。

下一刻。

它那狂暴如山的龐大身軀，“轟！”的一聲從天而降。

直直狂沖進徐寅的雙眼中。

在當前狀態下，它但凡動作遲滯半秒，晉升半仙后的瘋狂就會徹底反吞掉它，到時不僅它會失智、再也無法清醒，徐寅也必是死路一條。

強行容進徐寅的道基內，為其成胎鋪路。

是唯一的一線生機！

但是，以徐寅目前的層次，想強行容納半仙以成道胎，仍舊是九死一生——這就像一場致命豪賭！

咯吱咯吱！

那龐大的血肉，就像瞬間擠進黑洞中。

不斷被吞噬、不斷被融入——

撕裂！撕裂！還是撕裂！

超越了生死的痛苦，瞬間在雙眼道基與靈神空間內炸開。

傳遍全身。

他幾乎因為這一瞬的刺激昏死，若非方才的劇烈痛苦反復疊加、以及靈神空間的幾輪擴容，大大提高他的承受閾值，只怕此刻他已在如此恐怖力量的加持下，徹底碎掉。

冥冥中。

徐寅聽到了“宴饗半仙”的低語。

“那日，我不該因貪圖力量，求真人再賜偉力……這是我的錯，在這世界，既存貪欲，便唯死而已。

“真人，不必自責。

“活下去，真人……為了我們，一定要，活下去……”

那日，如果提升到“+6”就不再升，就不會有今日慘禍。

歸根到底，它太過貪圖境界飆升，想一窺更高層次，才強烈要求徐寅將它提升到“+7”。

但其實，只有它自己知道……“+6”時，它的狀態就很差了。

瘋狂幾乎壓不住，至少要消化一段很長的時間，才能繼續提升。

外表的一切如常，只是因它特性善偽裝和欺瞞，成功蒙騙徐寅……被貪欲主導，才有現在的發瘋！

徐寅的意識完全被恐怖的力量填滿。

根本無法回應。

他被迫全力容納，并不斷吸收這份突然灌進來的恐怖力量。

身處毀滅邊緣。

稍有懈怠，便是萬劫不復！

…

痛！痛！痛！

好痛！

它要吃我！

這根本不是容納禁忌，是單方面的被啃吃！！

我能贏它，我能贏！

我徐寅這一路走來，靠的無非是天賦異稟，毅力超群，區區半仙，又有何懼——

面板，加點！給我提升靈神！鎮壓！

爛肉劍，助我！

還有誰，誰能幫我——

徐寅仿佛沉淪永無止境的痛苦中，一切感官都被無限拉遠，唯一剩下的，只有無盡的綿長煎熬。

不知過去多久。

他再度聽到輕柔舒緩的女聲。

好像有人湊在他耳邊，低低說著什么。

“小三十三，別睡啦！太陽都曬屁股啦……”

“……”

“你要睡到什么時候？那這樣的話，小籠包，我就只能自己吃啦……再吃一個，唔，就吃一個……咦？怎、怎么全都沒啦。”

“……”

“這都開春了，你要是再不醒，我可就不管你啦。”

“……”

“你聞聞，香不香？很香叭！我種的花！”

“……”

“看，鄰居五嬸家的喜糖，很甜的。嘻，就是不給你吃，氣死你。”

“……”

迷迷糊糊的。

那聲音又都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發自心底的聲音。

稚嫩而清澈，輕聲喊著。

“徐……寅。

“徐、寅。

“徐寅。

“徐寅徐寅徐寅……”

它的語氣越來越熟練，也越來越吵。

冬去春來，春去夏又至。

終于。

天光大好的盛夏里，徐寅睜開了眼睛。

「濁目基（圓滿）→眼胎（半仙胎）（+0）」

「第一卷完」

ps：二合一大章，誠意滿滿。

ps2：下午會做個簡單的第一卷小結，梳理線索和前文設定，方便無障礙閱讀，明天開第二卷【無后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