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青紗帳、烏木軟床。

睜開眼，頭頂是完全陌生的雕龍木欄，身下軟綿綿的觸感讓許道一個激靈，他本能伸手往枕頭下一摸，長刀入手，屈腿蹬墻，一個翻滾滾下床。

保持半跪握刀，略微愣神了半秒，許道看清斜前方半開的雕花木窗，窗前烏木書桌上的玉器擺件后，才反應過來，這是自己的新家。

自己已經鳥槍換炮，住上了大宅子。

“呼……”

他緩緩起身，松了口氣。

過慣了提心吊膽的苦日子，換了個舒服的環境，還挺不習慣。

動作麻利套上黑綢長衫，束好腰帶，扎緊頭發，再罩上一件細膩狼皮大氅。

許道看著銅鏡中那張冷峻的臉，眼中多了兩分笑意。

果然人靠衣裝，穿上這身師兄送的行頭，自己顏值都提高了幾分。

他難得睡了個懶覺，此時只覺神清氣爽，伸了個長長的懶腰后，慢悠悠出門往胡安堂方向走去。

昨晚后半夜又下了場大雪，屋外一片銀裝素裹，蒼白將整座城市掩埋。

沿街小販們沒有因為天氣偷懶，依舊在熱情的吆喝叫賣。

“買湯圓，買湯圓咯……”

“賣豆漿啦，一文錢一碗，喝了暖一天！”

“賣炭咯，上好的鐵木炭！”

從賣炭翁面前走過，許道心生感慨。

曾幾何時，自己也是他們中的一員，經過努力，卻已是不同的境地。

要好好把握機會。

穿過眾多小攤，來到街尾，許道余光掃到旁邊小巷里的景象，不由怔住，停下腳步。

巷子深處，一坨歪七扭八的尸“山”將路堵住，七八俱衣不蔽體的尸體擠在一起，四肢糾纏，團成了一座肉山。

那些尸體有男有女，大多頭發花白，瘦得只剩一張皮掛在骨頭上，渾身發青。

顯然是昨夜里凍死的乞丐。

兩個衣衫襤褸的漢子正在清理尸山，將早已凍僵凍硬的尸體掰直，丟上旁邊獨輪車。

其中一個漢子從尸體上搜到半個黑面饅頭，他也不嫌棄，用衣袖擦了擦，直接啃了起來。

許道抿緊嘴，低頭繼續往前走。

沒走幾步，在下一個巷子口，又停住。

一個面色蠟黃，瘦脫相得像個大頭娃娃的三四歲小女孩跪在路邊，雙手合十，不停拜拜：“各位路過的哥哥姐姐、叔叔嬸嬸、阿公阿婆行行好，給點吃的吧！”

小女孩頭發毛糙，亂成雞窩，臉窩凹陷，眉毛凍得雪白，睫毛掛霜，偏偏一雙大眼睛極為靈動，帶著一絲怯生生的天真無邪。

在小女孩身后草席上，躺著一個面色死灰的年輕女人，長相和小女孩五六分相似，一直在咳嗽。

雖然她已經咳得直不起身，一只手還是探出草席，在小女孩后背輕輕拍打著。

接連兩副書本上才見過的場景，許道心頭發堵，往懷里摸了摸，摸出一把銅錢，正準備走上前，斜眼瞥到遠處站著三個壯漢，三雙眼睛火熱的盯著這邊，其中一個漢子還有一絲眼熟。

大概明白過來怎么回事，許道腳步一轉，沒掏錢，往來時方向走去。

片刻后，他端著兩碗粥、一袋包子走了回來。

他快步走到小女孩面前，緩緩蹲下身，用最柔和的聲音說道：“丫頭，給你的，快吃吧。”

從許道端著食物出現在視線中，小女孩就一直死死盯住他，眼神中期待、忐忑、惶恐，在許道蹲下那一刻，綻放成強烈的驚喜。

小女孩沒有道謝，而是一把搶過碗，生怕許道反悔，轉身跪到媽媽面前，脆聲道：“娘，你看，我要到吃的了！”

語氣驕傲。

她娘親想說話，卻咳嗽得出不了聲。

小女孩焦急道：“娘，你先喝粥。”

“咳咳……娘沒事，囡囡先喝。”地上女人斷斷續續道：“囡囡，還沒給哥哥說謝謝。”

小女孩先是固執的喂了自己娘親一口粥，順了順心氣，才放下碗，跪著轉向許道，雙手合十，奶聲拜拜道：“謝謝哥哥。”

“起來，小孩子跪什么跪，你腿不疼嗎？”許道心里發酸，把她抱起來，放在自己面前站好。

小女孩歪了歪頭，奇怪道：“可是，不拜拜就要不到吃的，就會餓肚子。餓肚子可難受了，比腿疼難受多了。”

這時候，一陣寒風吹來，她打了個寒顫，差點被風吹倒，穩住身形后，小碎步跑回娘親懷里，索取溫暖。

許道站起身，解下大氅，把她裹住。

大氅將小女孩連臉一起包起來，地上還拖了一截，只露出一張靈動的眼睛。

許道心里暗暗嘆了口氣，起身招手，往遠處喊了一聲：“那個誰，過來！”

遠處的三個漢子愣了一下，其中一個小跑過來。

“你叫什么名字？”許道問。

他想起來這個應該是武館學徒。

“六師兄，我叫余越。”余越恭敬道。

許道指了指旁邊娘倆，冷聲道：“孤兒寡母的，你那倆糟心錢就別賺了，以后不準搶她們。”

這時候，另外兩個漢子也走了過來，聽到許道的話，塊頭最大那個眉毛一掀：“小子，你哪條道上的，管到你家爺爺頭上來了，知道這是白虎幫的地盤嗎？”

“我是你爹！”許道懟了一句。

旁邊余越連忙拉過大個子，在他耳邊耳語兩句。

耳語一半，大個子兇惡的表情陡然一變，彎腰拱手訕笑道：“原來是咱們白虎幫的六爺，剛才誤會了誤會了，是小的有眼無珠。”

說著抽了自己兩個嘴巴子。

許道清楚這些人什么尿性，惡狠狠道：“滾一邊去！余越，你幫我做件事！”

“六師兄請吩咐。”余越躬身。

“等會，等這娘倆吃完東西，把人送到坊東胡安堂去，看病吃藥。她們的東西不準搶，別想騙我，我天天從這條街去藥鋪。”

“要是哪天她們不見了……”許道眸子兇光閃過：“老子宰了你們！”

“師兄放心，絕對送到！”余越連忙應承。

沉默了下，許道從懷里摸出一粒碎銀，約莫一兩，蹲下塞進地上女人手里，輕聲道：

“去看病，身體好點了找個活計，別讓丫頭出來乞討了。”

這一兩銀子，大概就是他威懾力的極限了，再多，混子們說不定會鋌而走險。

地上女人嘴唇翕動，眼眶發紅，強撐著跪起來：“謝謝，謝謝恩公。”

小女孩學著媽媽的樣子，跪下來，聲音清脆的歡呼：“謝謝，謝謝哥哥！”

許道見不得這個，轉身就走。

走出好長一段距離，街邊人氣活絡了些，他心情才平復下來。

抬頭就是胡安堂，他看著藥鋪門口的對聯，搖搖頭，走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