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赤腳踩在潮濕的沙灘上,細沙里陷著貝殼碎片。海浪在身后追逐,拍打著沙灘,每一次退潮都帶走部分粗糙的沙粒,我用手握住沙子,貝殼碎片將我的手指劃破,流出猩紅的血液,沙子順指縫流下,正如那我窮盡一切卻無力尋覓的現實感在虛構的綠洲中變得觸手可及。
石像群在清晨的朝曦下投出扭曲的陰影,當我的目光第二十次經過同一尊高的的石像時,我意識到這些巨石正在緩慢轉動。
在幾小時后,當石像停止轉動,我跨過半個島嶼來到了它們目光所聚集的地方,那是一艘銹跡斑斑的木船,船身上寄生著藤壺,艇艏纏繞著海藻,左右弦上披掛的漁網也化作腥臭的絮狀物。
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爬上甲板,腳下木板傳來開裂的呻吟。
我弓身鉆進潮濕的船艙,詭異的光照將船艙照亮:腐朽的木質艙壁滲出褐紅的水珠,在艙頂上搖晃的煤油燈光里折射出艾里光斑。腐爛絮狀的漁網與發霉木板堆疊在角落。
混雜著某種化學藥劑的刺鼻氣息撲面而來。
腥咸的海風從艙門縫隙灌入,我緩慢的來到那氣味的來源––一個木桶。越靠近木桶,令人作嘔的腥與乙硫醇的刺激性氣味鉆入鼻腔。
我嘗試去打開它,卻發現格格不入的嶄新鐵扣死死的扣住了,頭暈目眩的感覺漸漸加重,我趕緊來到艙外大口呼吸那在此刻來之不易的新鮮空氣。
嗡嗡聲從四周傳來,或者說是我體內的嗡嗡聲向四周散去,金屬碎片從海平面上浮現,像子彈一樣向我飛來,我抬手抵擋,那些金屬碎片在我手中懸浮,好似忠誠的士兵般隨時聽我的號令。
我用金屬碎片將木桶打碎,那些腐敗魚蝦的腥臭與朗姆酒的酸澀驟然在鼻腔炸開,像無數細小的鋼針刺入骨髓,令我渾身雞皮疙如電路板上的顆粒一樣豎起。
我想逃出去,艙門卻似被死死的鎖住,我與這不停散發著惡臭的木桶被封鎖在了一起,我拼了命也無法集中念力去動用靈識。
呼吸驟然被塞入腐臭的雞蛋味,喉嚨仿佛在硫酸內浸泡的劇痛,指尖發麻時才發現自己正跪在發霉的木甲板上。耳鳴聲像生銹的鐵絲穿透靈魂,視野里的一切開始扭曲成神秘紫的漩渦,每一次抽氣都像吸進無數滾燙的鋼針進入肺內,直到瞳孔里最后一線天光被深暗吞沒,我方得解脫。
腥咸的海風吹拂,掌心傳來灼燒感,那些在研究所文件上看到的符文正從皮膚下浮現,像發光的寄生蟲在動脈中游走。當符號蔓延到手腕時,最近的石像發出齒輪轉動的轟鳴,這個石像的眼睛散出黑紫色粒子,粒子融入到我的體內,跟隨體循環與肺循環流遍全身。
“咳咳咳”一塊鴨血一樣的深黑血塊從嘴里咳出,細細看去,血塊內若隱若無的寄生蟲還在蠕動。
“哎呀!我親愛的漁夫!你終于醒了,你等待會休整一下就去打漁去,注意了!我請你來可不是為了讓你休息的。”
“怎么可能?我才不?”身上原本的運動衣不知何時變成了粗麻布,磨得我皮膚生疼,身體也變得健壯有力不再嬌嫩細膩,活生生一副漁夫樣。
我這是?
“好了,怎么?船觸礁了你腦子也觸礁了?別沒事找事,還有修船的費用從你工資里扣!”
“啊,行行行,沒問題,話說回來我去哪休息?”
“就那邊的村子里,快去!”
“行,謝謝,感謝。”我低聲下氣幾乎是懇求的語氣。
在村子里,我腦中浮現了見證“祂”的重生的那一天,那只螯鉗人所說的話:“哪怕重啟時間、創造一個宇宙、呆在自以為安全無比的鐵籠子里就能...”
“這是第幾次輪回?”
是啊,我都不知道自己死了幾次,我活著還有什么意義,連祂口中呆在鐵籠子都是個奢望。
突然這么一想覺得做個漁夫也不錯。
“那你摸摸你的口袋呢?”
我鬼使神差的將手伸進口袋,指尖游走著觸電般的冰涼。抽出來的是一支布滿綠色銅銹的懷表,表盤上刻著“T-Trojan 1069“。
“你是誰?你和悟是什么關系?”
“我是你意識的變體。”
懷表突然彈開,指針以逆時針方向瘋轉。周圍景物開始融化,大地表面的泥沙化作流動的酸性熔漿。
透過懷表,無數個自己在不同時空的碎片里穿梭:實驗室里打翻培養皿的白大褂少女、蒙特利爾街頭翻看古卷的旅人、ICU病房里渾身插管的病人......
頓時,熔漿凝固成流紋巖,而又在剎那間變為萬丈冰山,但這剛固化的冰山并非不動,而是隨著水流不斷流動,哪怕只有幾米!
“咔噠咔噠”表上的時針轉動,冰山的移動加快速度,日月交融,不分晝夜以至左眼極晝右眼極夜,移動的冰川像巨型的耒耜,碾碎巖石,掘出深谷,造就高山與平原。
“咔噠咔噠”時針再次轉動,冰山融化,緊接著的是一片生機勃勃,高達40多米的鱗木樹葉占據天空,其樹干粗如石柱,表面覆蓋魚鱗狀的外皮,頂部傘狀的樹冠層層疊疊。它們通過枝條末端的孢子囊向空中播撒綠色粉塵,完成繁殖使命后轟然倒下,沉入沼澤。
翼展長達75厘米的巨脈蜻蜓在樹冠間穿梭,其翅膀振動發出低頻沉悶的嗡鳴。
體長2.3米的節胸蜈蚣在腐葉間蜿蜒爬行,甲殼泛著幽藍光澤。
70厘米長的肺蝎高舉螯肢,尾部毒針滴落黏液,潛伏于樹根陰影中。
“咔噠咔噠”時針轉動聲又傳來。
“吉時已至,開鼎!”
神圣而又空靈的嗓音從大祭祀的口中傳出,將我從迷幻中呼出。
夯土祭壇上蒸騰著血色的煙霾,九尊沉重的青銅方鼎里獸骨正噼啪作響。大祭祀赤足踏上浸滿膏脂的臺階,玄色祭服上的夔龍紋在暮色里泛著幽光。他突然劇烈晃動他手中的青銅鈴鐺,驚起鼎角垂掛的龜甲串簾叮當相撞。
“土反其宅,水歸其壑,昆蟲毋作,草木歸其澤!”
在大祭司喊出這句話時祭壇底下的族人齊刷刷的跳動,他們脖頸上系著的麻繩滴下一滴滴的血水。
我本想隨其一起,卻驚覺我竟以俯視視角去面對他們,或者說我正被綁木架上,此刻,我腳下鼎中的水沸騰著,水蒸氣燙的我整條腿生疼。
“開祭!”
瞬間,沸騰的水珠便在我腿上炸開,我絕望的眼神隨蒸汽消散,當滾水漫過關節時,我的軟骨發出類似油煎生肉的滋滋聲,肌腱像過度拉伸的橡皮筋般痙攣,后背緊貼著青銅鼎背,我能清晰感覺到水泡在布料上破裂,粘稠的組織液將襯衣焊死在潰爛的皮肉上。
“咔噠咔噠”周圍的環境融進鼎內的沸水中,我也亦是如此,然后,鼎被掀翻,我與世界一起像爛泥一樣淌在宇宙的臭水溝中。
清涼的海水漫過頭顱,我在一片窒息中坐起,劇烈的咳嗽伴隨嘔吐讓我排出了體內齁咸的海水。哪有什么島嶼,哪有什么村莊,有的只是一個將被海水吞沒的潮汐島!一艘破爛的小船就在島的不遠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