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爺爺，他如果活著的話，現在應該已經95歲了，我想寫他很久了，遲遲不知道如何下筆，如此三番四復，便寫到哪里是哪里吧。

最久遠的記憶約莫是在9歲以前。我們家的老院子，在一個小山村里面，有四間房，坐北朝南有兩座房屋，一間正屋爺爺奶奶住的，隔壁是一個雜物間。另外兩間坐東朝西，離得近的是爸爸媽媽住的屋子，邊上是廚房。后院有一頭老牛住的屋子，邊上有一個地窖。

我自小就跟爺爺奶奶一起生活，后來我想了想，這大概就是留守兒童吧。我跟奶奶的關系很好，奶奶自小就對我疼愛有加，雖說跟爸爸媽媽很少見面，但是也沒有比其他孩子少什么。

他們兩個人都沒有讀過什么書，我聽奶奶說，爺爺年輕的時候去外地收垃圾，也算是出過遠門了。長大后，我才知道奶奶說的外地就在我們市隔壁的一個城市，也許在他們那一代人里看來，這就是出遠門了吧。

印象中的爺爺從不跟奶奶說話。每次我惹爺爺不開心，他就會作勢拿起鞭子抽我，這時候我就跑去找奶奶告狀，然后又是一場不可避免的吵架，但是爺爺好像從來也沒有還過嘴，基本就是奶奶在罵他。我不記得當時是什么樣的心情了，可能只覺得又避免了一次挨打吧。

有一年，我家老牛生小牛犢了，但是那個小牛也好高。我時常羨慕爺爺能走到老牛身邊，給老牛喂草，能摸摸小牛，給它倆刷刷毛，我也想給小牛刷刷毛，但是怕它用腦袋頂我，我每次只能遠遠的給它遞一點青草，這種感覺，讓我怕它，但是想摸它的欲望更甚。在好奇心促使下的一天中午，我趁著爺爺午睡，奶奶也不在家，我壯起膽子去摸在吃奶的小牛，當時腦子都是空的，也不知道怎么了，我被它踢倒了，我哭喊著去找爺爺，他當時爬起啦對我說：“活該，誰叫你去招惹的。”不記得后來怎么樣了，當時記憶也就在此刻暫停了。

那一年我要快要考試，前一個禮拜，我跟奶奶說，看到別人吃小冰棍我真的好饞啊奶奶，奶奶什么也沒說。等我去考試的時候，奶奶給我一張綠綠的兩毛錢，我當時心里說不上什么感覺，可這件事我真的記了很久。

9歲之后，爸爸媽媽大概是能帶著我了，我也很榮幸的轉學了，在另外一個城市，不會講普通話，我開學第一個學期老師叫回答問題，我盡量是講普通話去說了，但是大家都聽不懂，現在想想也很好笑。轉學之后最痛苦的就是跟奶奶分開了，每天晚上都在被子里面哭，也許爸爸媽媽是知道的，但我也就這樣反反復復好多年，每次只有寒假暑假可以回去看奶奶。每次的分別，基本都是在被子里哭著度過的。

15歲的時候，那一年的暑假，我又轉學回了爺爺家。他們兩個還是一如既往的不說話，我也還是一如即往的跟爺爺奶奶睡，不過奶奶每天早上起床都會幫我煮一大碗面條，我現在想起她煮的面面的土豆，還是很回味。在家沒呆多久奶奶突然一病不起了，農村就很迷信，總說是沖撞到了什么，我是半信半疑的，但是我也怕鬼，就我們家的雜物間，我總覺得有個紅衣女鬼，我是最不愛去那里的，每次轉身總感覺她就要抓到我了。奶奶生病的時候，爸爸媽媽都不在家，我雖然15歲了，但是真的一頓飯都沒有做過，奶奶想吃酸菜面，我自己學著她的樣子揉面，搟開，切面，煮面，然后把酸菜放面上，這就是我人生做的第一頓飯，手指粗的面條，和面條上面生的酸菜，哪去給奶奶吃了一口就放下不吃了，我看出她生氣了，可我真的不會煮面，爺爺那天卻吃了兩大碗，我現在想起來，也不明白為什么。明明那面都沒有熟，明明那么難吃。

就這樣大概七天，奶奶過世了，我沒有流眼淚，可我也不敢去主屋看她躺在玻璃里面，他們一哭我就跑了，我不敢停留。我也不知道他們是真的哭還是什么，說結束就結束的哭。大人真的很奇怪。奶奶喪事辦了7天，我一直不停的幫忙，第三天的時候，我中暑了，在爸爸媽媽屋里睡了一天，后來記憶就這樣淡了。

自從奶奶過世以后，我很害怕的爺爺，也不那么怕了，他再也沒出過家門蹲在老哥們的邊上曬過太陽，每天放學我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看向主屋窗戶里的他，他也每天那個時間點就看向大門，也許在不知道的時候，他可能已經望看了很久。奶奶去世以后我時常帶些吃的零嘴回來給他，我不知道這種心理，可能那時候因為失去了奶奶，我才開始知道珍惜爺爺，我很后悔當時為什么沒有煮好那一碗酸菜面。

日子就這樣過著，家門口的三顆大樹被爸爸砍掉了，我喜歡坐在上面看市里的方向，早晨起床那邊大霧彌漫，在里面穿行一定也很美。放暑假的時候，就幫媽媽下地干活，我跟弟弟兩個人可以挑一桶水，中午回家的時候爺爺跟我說想和雞蛋湯，做起來很方便，打了兩個雞蛋在碗里，用開水一沖，我很喜歡喝，爺爺說喝不了一大碗，便給他分了半碗，我告訴他睡醒了再喝剩下的。我便跟弟弟玩兒了，下午家里來人找媽媽，不知怎么的去主屋了，然后開始大叫，說爺爺不行了，我沖向屋里，他們在手忙腳亂的找衣服，可我總感覺爺爺肚子一鼓一鼓的在呼吸，那個玻璃棺材又來了，爺爺也躺在里面，我看著他，跟奶奶一樣，他也一直睡著。

他總愛說一句話：老了老了；這一輩子跟奶奶也沒有說太多的話，他倆就那樣過了大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