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海縣。

天氣炎熱，火辣辣的。

海風徐徐吹來，咸咸的打在臉上，都似高燒腦熱。

定海縣城里，大街小巷早沒人走動，還是天太熱了。

或者選擇在家里泡一杯冰茶，慢慢消暑，或者干脆泡在水桶里消夏，以打發這無聊得空虛的日子。

這家靜心茶樓，生意還不錯，環境也很優雅，因為這里能提供冰茶，又能聊天說地講傳聞，所以無聊的人都來這里喝茶聊天，閑說最進幾天的熱鬧新鮮事。

這時茶樓大門處，原本隔熱的布簾，讓一把檀香扇給挑開，露出一張面色有點黑的人臉龐來。發髻短小，一支造型古怪，由同虬龍樹枝的發簪，胡亂的束著。

跟著黑臉走了進來，唰的一聲打開扇子，驅趕著濁氣。一襲青衣穿在高挑的身材上冷冷清清，顯得清新俊逸。

腰上還掛著一把更古怪的玩意兒，一支巴掌長，雪白似魚骨的佩飾晃蕩著，再配合黝黑的手，以及檀香扇上那幅《寒梅傲雪圖》，飄逸的抄錄著陸游的梅花絕句之：“雪虐風號愈凜然，花中氣節最高堅。過時自會飄零去，恥向東君更乞憐。”更顯得明朗出塵，雋爽蕭疏。

此人挑開布簾后走了進來，任其滑落，沿著樓梯就向上走。上面是雅間，年輕人選了一個靠窗的精致所在，叫上一壺龍井瓜子慢慢品著，不時聽著下面的談話聊天聲音。

下面滾滾熱議時大時小，但在這黑臉年輕人耳朵里，不啻于雷聲陣陣，迅迅撲來。聽他們的聊天意思，談論的都是金華府那邊發生的故事。

原來是金華府境內有一群漢匪，攻占了武義、永康、縉云、東陽、義烏、仙居等，六七座城池，打起一個漢旗，號稱：官府無道、海波不寧、義勇討伐、永康太平。

專門收拾官府官軍，地主惡霸，分田分地，每戶每年只交五兩稅銀，一時應者如云，追隨者無數。

現正跟杭州府、嚴州府、紹興府的官軍打得頭破血流。聽說這么熱的天氣，戰事都沒有停止下來，殺得也是尸橫遍野，血流成河。

不過也聽說這支漢匪，也叫這三支聯合大軍給清剿滅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但傳聞如此，據不可查。反正聽官府的人出來說，抓到幾個漢匪頭目，正押來杭州府，準備砍頭呢！

這黑臉聽得眉頭一皺，難道這是真的嗎？其實這江浙沿海一帶，朝廷官軍戰力還是蠻強悍的，畢竟長年跟海盜作戰，怎么的也是上過戰陣見過血。如是真如他們所說，不會是漢匪頭目，真讓官軍抓住了吧？

所以這個黑臉年輕人，就決定去杭州府看看熱鬧。于是掏出一把散銀子，放在桌上就往樓梯下走。

邊走還邊想喃喃道：“好多年都沒看過熱鬧了，這個熱鬧怎么也得去看看才是。”這黑臉年輕人一邊扇著風，一邊頂著毒火，也不怕熱似的，沿著街道往北方走去。

從定海出發，過余姚、上虞，穿山陰、紹興，再到蕭山縣后，走到一個村子里停下腳步。看著這里的一個獨門房屋，又四處看了看，摸了摸后又向杭州走去。

杭州城還是那么熱鬧，人來人往的，這么熱的天，這街上也是人潮流動，奔流不息，熙熙而來，又攘攘而去。

這一路過來，所見所聞，看著也是揪心。世道更亂了，人心也更亂。官府還在強征暴斂，刮民脂膏。各地的反抗不斷，襲擊官府和官軍的事件層出不窮，打什么旗號的都有。

比如最著名的漢匪，打的是：“官府無道、海波不寧、義勇討伐、永康太平”的旗號，懲治惡霸地主，分田分地。

有支唐匪打出“替天行道、均田免糧、共治天下”的口號。劉匪打出“等貴賤，均貧富、均田地”。更有一支自稱凌漢的土匪打出“伐無道，行公義”的旗號。

一句話，土匪多之如牛毛，流軍如過江之鯽。殺了一批又冒出一批，如春風撫地，百草叢生，割之不絕，燒之不盡。

官府和官軍疲于奔命，才清剿干凈一個山頭，接著那邊樹林里，又冒出來一支流軍。各地生產和生活，受到嚴重的破壞，田地荒蕪，人煙稀薄，十里無雞鳴，百里無犬吠。

路有餓死骨，湖有跳亡者。就算如此，也沒見官府輕徭薄賦，廣施仁政，澤被蒼生，反而是加緊剝削，欲望無度。上下勾結，見縫插針，各種勢力糾葛一起，吸血吸漿。

好好的一個天堂之地，硬是搞成人間煉獄，慘不忍睹。

這一路北上，光遇到的土匪、流民更是數不勝數，都是破產無業，無田無錢的窮苦百姓，都是卑賤破落的貧民大眾。為了生存下來，鋌而走險，自發組織起各種搶砸打燒的行動，活生生的由良民善民演變成了暴民惡人。

這個黑臉年輕人雖同情這些人，但也不值得同情，你們奮起抵抗無可厚非，但你們也不能把屠刀，對準曾經跟你們一樣的人吧？

更不能欺凌比你們更弱更慘的人吧？都是窮人，都是受苦之人，都是什么都沒有的人，但你們對同樣苦難的窮人下手那刻，怎么就沒有同情心呢？

也許是心里的惡魔被放了出來，一旦心里的惡魔被徹底放出來，其破壞力是驚人的。其兇殘的手段，其狠毒的本性，也暴露無遺。

杭州城里來來回回，盤查行人，檢查行禮的官軍非常多，這黑臉年輕人身上什么都沒有。除了手中的一把扇子值錢外，腰上掛的古怪魚骨頭，本來也很吸引人的。

但沒人敢伸手拿，就算是小偷在人群里鉆來鉆進，還有幾個過來，圍著這黑臉人轉來轉去的，也沒人伸手來取。

看來真是抓住了傳說中的漢匪了。至少看出杭州官府，非常重視這次行刑活動，刑場三天前就進駐了官軍，并包圍起來，就算是一只蒼蠅也不放過，一只母蒼蠅也不行！

這黑臉年輕人在刑場附近處租到一家茶館，走到三樓處一個單獨雅間，就在里面泡了一壺西湖龍井，品了起來。

不愧是原產地龍井，好水好茶好風情，味道純正，是別的地方不可比擬的。

估計是來看行刑的人太多了，這茶樓里也是人滿為患，到處都是，腳都沒地方放了。但還是有人不斷的擠過來，甚至有錢的人出高價只求買個好位置。

這黑黑的年輕人定得早，三天前就在這里定了這個雅間。黑臉年輕人看著刑場外面，也是人頭挨人頭，人頭擠人頭，里面還夾雜著婦人的尖叫聲和小孩子的哭叫聲。

這黑臉暗自想到，此時往下甩一塊磚頭，百分百這磚頭不會落到空地上，因為沒空隙讓你落得下去，可見看熱鬧的人頭之多。

自己也好多年沒看到這種熱鬧場景吧，自己是見到過，還親身經歷過，那都過了十幾年了。

黑臉正沉思往事中，就聽雅間外敲門聲響起，茶樓老板的聲音同時響起：“梅公子，小人可以進來嗎？”

黑臉板著臉問道：“什么事？”

“公子爺，是這樣的，是這樣的，這位柯公子想給你打個商量，說有事商量，不知公子爺，我可以進來嗎？”

這位黑臉梅公子有點不耐煩，自己剛在沉思往事，就這讓人給打擾了。梅公子有點厭惡地說道：“進來吧！”

說完這雅間的門給打開，茶老板走進來，滿臉的市儈諂諛，阿承道：“梅公子，不是小人非要打擾你，是這位柯公子非要叫小的，小的，這個，這個……”

這茶老板見梅黑臉面色不豫，所以說不下去了。這時后面的一個有點盛氣凌人的年輕人，開口道：“本公子要在這里看這場熱鬧，現看中了這塊清凈之地，現在這里就是我的了。”

說完從腰里掏出十兩銀子，甩在梅公子面前的桌上，滴溜溜的轉了幾下，差點把梅公子的茶杯給撞翻。

梅公子斜眼看著這個面白膚凈、眉清目秀的柯公子一眼，也不說話自顧著朝外面刑場看去。

這柯公子一見這黑臉居然不甩自己，當自己不存在一樣，心頭就有火氣了，鼻子就哼了一聲。

這茶老板一看情況不太對，氣氛僵住，忙站出來打圓場道：“梅公子，是這樣的。本店今天來看熱鬧的人太多，又因小店能看熱鬧的地方又太少，這位柯公子又是一位講究體面的人，又不愿跟下人擠在一起，所以……”

“所以你就收了錢，找到我這來了？我是沒給你付錢嗎，還是我付的錢少了呢？我三天前就付了你的定錢吧？怎么，是嫌少？錢就算再多，你也不怕無福消受？”梅公子冷下臉來，一股寒氣撲面而來。

這大熱天的本來渾身是汗，熱得不耐煩的茶老板忽然打了個冷顫，心頭猛的一跳，叫道不好。

這柯公子火大起來，沒想到這黑臉居然不給自己面子，還故意擠兌起茶老板，張口就道：“黑鬼，別給你臉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啊！小爺我今天非要定這里了！說吧，你要好多錢，小爺我有的是錢，你開個價。”

黑鬼梅公子詫異的又看了這白凈小生一眼，這年頭居然還有人，敢明目張膽到處大聲嚷嚷說自己有錢，也不怕讓賊給惦記住。

心里就是一陣好笑，現在的年輕人就是不懂事，真仗著老爹給你掙下的銀子就四處揮霍，一點也不心痛，好像還怕別人不知道自己有錢似的，真是崽賣爺田不心痛。

說完還是不理他，冷著臉對茶老板說道：“這房間，從三天前就是我的了，現在有只烏鴉亂叫，打擾了我看熱鬧。茶老板，這人是你帶來的，你自己看著辦吧！”

跟著回過身來，端起茶杯慢慢品茶，又看著外面。外面又起了變化，應是要提人犯過來了，從東街處擁過一群官軍，正在清道和警戒。

黑臉的言行舉止，可氣壞了那位柯少爺，被人無視也還罷了，居然讓人說成是擾人清夢，非常討厭的烏鴉，那臉上更是青一陣紅一陣。

伸手就向黑臉抓了過來，嘴里還叫囂道：“說誰是烏鴉啊？我看你這只黑鬼才是烏鴉，人也長得像烏鴉，連臉也黑得就是一支烏鴉。”

眼看自己的手就要抓住這黑鬼的肩膀上了，突然從黑鬼腰邊處冒出一個龐然大物，一支比水桶還大的怪物，張開血盆大口，朝這柯公子撲來，再細細一看，我的娘也，這不是一條蛇嗎？好大的一條蛇，一條妖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