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天后,西定鄉驚現“披甲羅剎”、卸任知縣于康年身首異處的勁爆消息,已經傳遍整個環慶路。
得到消息,慶州知州、環慶路經略安撫使杜杞頗感棘手,于是派手下得力干將、節度推官陸玨汝調查此案,剛剛從西北前沿調任步甲營副將的李宏業從旁協助。
九月二十日午時七刻,陸玨汝和李宏業領命出城,一路向北快馬加鞭,傍晚時分抵達西定鄉。
兩人來到于府時,天剛擦黑。
彼時,偌大的于府已經拉起白布黑幡,隔著老遠就能聽到于康年親屬的痛哭哀嚎之聲。
于府高大的院墻四周,還有十數名佩刀的縣府衙役正在值守。
陸玨汝和李宏業出具官諜腰牌,立即被迎進府。
平寧縣令何子洲,正率仵作、衙役開展現場勘察。
見州衙節度推官到來,何子洲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迎上前行禮。
“陸節推總算來了,這案子……真的太慘了!”
陸玨汝抱拳還了一禮:“何知縣,你們有什么發現?”
何子洲側身遙指柴房:“節推這邊請,咱們邊走邊說。”
一行人隨即移步柴房。
一進柴房,濃烈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柴房一角,于康年的尸體已經移走,地上留下了一個暗紅色的血色人形。
一行人紛紛掩鼻側目。
陸玨汝不為所動,徑直來到血色人形前,俯身開始查勘。
“出血量如此之大,而且還這么均勻……難道他渾身上下都在冒血?”
何子洲一手掩口鼻,對身邊的縣衙仵作說:“老莫,你給節推說說。”
莫仵作朝陸玨汝拱拱手:“稟告節推,于康年被發現時,的確渾身上下都在冒血。”
“此話怎講?”
“子時七刻,于府幾名下人被一聲尖叫驚醒,于是循聲查看,發現家丁胡二昏倒在柴房門口,于康年死于柴房之中,其頭不知所蹤,尸身支離破碎、血肉分離,變成了一灘軟塌塌的肉泥,似乎是被什么東西碾壓過……”
“被什么東西碾壓過?”陸玨汝重復著這句話,雙眉皺得越發緊了:“于康年尸身現在何處?”
“在堂屋。”
“看看去。”
一行人來到于府堂屋。
于府堂屋高大寬敞,其飛檐斗拱上雕滿珍禽瑞獸、鑲金繡銀,九根紅漆立柱有金蟒盤繞,可謂富麗堂皇。
堂屋正中,放著一塊油浸麻布,于康年的尸體躺臥其上,還蓋著一層染滿黑血的棉被。
來到尸體旁,何子洲命人掀開棉被。
一具支離破碎的無頭尸體進入視線。
陸玨汝問莫仵作:“可知死因?”
莫仵作搖頭:“請恕小的無能。于康年身上關節俱碎,胸腔、骨盆全都塌了下去,整個人就像一灘肉泥,實在是無法查出死因。但……”
“但什么?”
莫仵作吞了口唾沫,卻不敢接著往下說。
一旁的李宏業急了,厲聲道:“但說無妨!”
何子洲也插話道:“老莫,陸節推是州府派來辦案的上官,你有什么就敞亮了說!”
莫仵作這才說道:“但看尸身這情形,不太像是人力所能為之……”
李宏業發出一聲冷笑:“不是人力所能為?難道真是冥府羅剎干的?”
莫仵作低頭,不做聲了。
陸玨汝也不置可否,盯著尸體自言自語:“這情形……倒很像是在行刑……”
“行刑?”李宏業瞇起眼,怔怔地問:“也就是說,‘披甲羅剎’和他有仇?”
“很有可能。于康年這情形很像是死后被鞭尸過,而且頭還被割走了——‘披甲羅剎’這樣做,很像是在泄憤。”
說著,陸玨汝又問仵作:“方才你說,于康年被發現時,有一個家丁昏倒在柴房門口?”
“正是,此人是府內老仆,名叫胡二——就是他見到了‘羅剎’。”
“他現在何處?”
“正在西偏房歇息。”
“歇息?”
“正是。今晨何知縣問話時,他幾度昏厥,想必是被嚇得失了魂,之后就一直在西偏房歇息。”
“喚他過來。”
“遵命。”
莫仵作帶著兩名衙役轉身奔出了堂屋。
片刻后,他們架著一個渾身癱軟的小老頭回來了。
小老頭一見到地上的尸體,立即“啊”的一聲驚叫,整個人癱倒在地,原本就黃里透白的臉更加面無人色。
“起來!”
莫仵作一聲厲喝,讓衙役把他粗暴地拉了起來。
見狀,陸玨汝和李宏業快步上前,讓人搬來一把長凳,讓老頭坐下。
陸玨汝問:“你就是胡二?”
“回官人,小的就是。”
胡二應了一句,掙扎著想起身,卻被陸玨汝輕輕按住:“坐著便是。”
胡二急忙叩首:“謝官人。”
陸玨汝又問:“就是你見到了‘披甲羅剎’?”
聽到“羅剎”二字,胡二身子一抖:“正是……”
“說來聽聽。”
胡二拱拱手,將之前在柴房目擊“披甲羅剎”,以及于康年被殺害的過程細細回憶了一遍。
其間說到驚恐處,他數次抱頭驚叫,渾身大汗淋漓……
聽胡二說完,陸玨汝皺眉不語,若有所思。
沉吟片刻,他又開口道:“彼時,你曾聽到于康年向‘羅剎’告饒?還叫他‘任宗’?”
胡二使勁點頭:“阿郎的確說過這個名字。”
陸玨汝再次沉默了。
片刻后,他又問道:“方才你說,‘羅剎’發現你后,用四棱鐵锏朝你打來,卻并沒有害你性命?”
“正是。”
“他是怎么離開的?”
“小的不知,當時‘羅剎’揮锏打來的時候,小的就嚇暈過去了……”
“你昏迷前,于康年的尸身還不是這副模樣?”
陸玨汝說著,指了指堂屋里的那灘肉泥。
胡二不敢抬頭看那尸體,只是一個勁點頭。
陸玨汝又問:“你可曾看清那‘羅剎’相貌?”
“看清了……他生了一張青面獠牙的鬼怪面孔!”
“……”
陸玨汝沉默片刻,又問:“你是怎么活下來的?”
胡二滿頭大汗:“稟告官人,小的方才都說了,‘羅剎’的鐵锏揮過來的時候,小的就嚇暈過去了。”
“嚇暈前,你還記得什么?你好好想想,任何細節都不要放過!”
“……”
這次,輪到胡二沉默了。
他雙眉緊鎖、抓耳撓腮,好像在努力地回憶當時的情景。
片刻后,他突然想到了什么:“對了!‘披甲羅剎’的鐵锏還會噴火——噴的是冥府的幽冥鬼火!”
“幽冥鬼火?你看見了?”
“是,‘羅剎’的鐵锏擊中了地面,距離我的面門只有三寸!鐵锏擊地之后,登時魂煙繚繞、鬼火四濺!小的清清楚楚地記得,鐵锏上那火有七個色兒,還閃著幽幽熒光,絕對不是人間的東西!而且,‘羅剎’身上也冒出了這種鬼火!”
陸玨汝想了想,換了一個話題:“你跟隨于康年多久了?”
“七年了,當年他從西軍調任武川縣令時,我就跟隨在他身邊了。”
“西軍?”
陸玨汝一愣,扭頭看向身旁的李宏業。
李宏業也是一臉詫異。
陸玨汝又問何子洲:“于康年曾在西軍效力?”
何子洲點頭:“正是。當年老于在韓相公帳下任踏白軍隊將,專司探查敵情,可以說是精兵中的精兵。康定二年,他參加了好水川大戰,以一當十、血戰不退,戰后生還,破格遷了知縣。”
“好水川?如此說來,于康年算是忠烈勛將了?”
“可以這么說吧……當年好水川大戰,我大宋上萬將士被困于西賊天羅地網,雖是因主將貪功冒進才誤入圈套,但面對西賊十萬之眾,我軍從將校到兵卒卻不失大宋男兒氣節,寧身無全尸戰死敵群之中,而無一人奴顏屈膝降于西賊之前,一直戰到最后一兵一卒,可謂是氣吞山河、壯烈之至!因此,官家對當年僥幸生還的千余將士甚是厚待,其中的軍官大多賜了一官半職。”
聞言,陸玨汝若有所思:“原來,于康年還是如此丈夫……何知縣,今日勘驗就到這里吧。明日我們再做計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