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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葉爾莫萊和磨坊主婦[1]

  • 獵人筆記
  • 屠格涅夫
  • 7809字
  • 2024-07-11 16:26:17

傍晚,我和獵人葉爾莫萊一起去打“伏擊”……不過,什么叫伏擊,也許不是所有我的讀者都清楚的。諸君,那就聽我說說吧。

春日里,在日落前一刻鐘,您帶上槍,不要帶狗,到樹林里去。您在林邊找個地方,四下里望望,檢查檢查引火帽,和同伴交換交換眼色。一刻鐘過去,太陽落山,但樹林里還很明亮,空氣明凈而清澈,鳥兒嘰嘰喳喳地叫著,嫩草閃爍著綠寶石般悅目的光彩……您就等著吧。樹林里漸漸黑暗;晚霞的紅光慢慢地從樹根和樹干上滑過,越升越高,從低低的、幾乎還是光禿的樹枝移向一動不動的、沉睡的樹梢……終于樹梢也暗了,緋紅的天空漸漸變藍。樹林的氣息漸漸濃烈,微微散發出暖烘烘的濕氣;吹進來的風到您身邊便停息了。鳥兒漸漸入睡,不是所有的鳥兒一齊睡去,而是各類鳥兒有先有后:最先睡著的是燕雀,過一會兒是紅胸鴝(qú),然后是黃鸝。樹林里越來越暗,一株株樹木漸漸融匯成黑黑的一大片;藍天上羞羞答答地出現第一批星星。所有的鳥兒都睡了,只有紅尾鴝和小啄木鳥還在無精打采地叫著……終于紅尾鴝和小啄木鳥也安靜了。在您的頭頂上再一次響過柳鶯那清脆的鳴聲,黃鶯不知在哪里凄婉地叫了一陣,夜鶯初啟歌喉。您正等得心焦,忽然——不過,只有獵人才懂得我的話——忽然在一片寂靜中響起一種很特別的呱呱聲和沙沙聲,可以聽見敏捷的翅膀有節奏的鼓動聲——就有丘鷸(yù)姿態優美地彎著自己的長嘴,輕快地從黑郁郁的白樺樹后面飛出來迎接您的槍彈了。這就叫“伏擊”。

就是說,我和葉爾莫萊去伏擊。不過,諸君請原諒,我得先把葉爾莫萊給你們介紹一下。

這人四十五歲上下,瘦高個兒,又長又細的鼻子,窄窄的腦門兒,灰灰的小眼睛,蓬亂的頭發,寬闊的嘴唇帶著嘲笑的神氣。這人無冬無夏穿一件黃黃的德國式土布褂,腰里卻系一條寬腰帶;穿一條藍色燈籠褲,戴一頂羊羔皮帽,是破落的地主一時高興送給他的。腰帶上系兩個袋子,一個袋子在前面,巧妙地扎成兩半,分裝火藥與霰(xiàn)彈;另一個袋子在后面,是裝獵物的。至于棉絮,葉爾莫萊則是從他那魔袋似的帽子里去掏。他本來可以很容易用賣獵物所得的錢為自己買一個彈藥袋和背袋,但是他甚至從來沒想過買這類東西,只管用老辦法裝他的槍,保險不會使霰彈和火藥撒落,也不會混雜,其手法之巧妙,使觀者吃驚。他的獵槍是單筒的,裝有燧(suì)石[2],而且天生有猛烈“后坐”的壞脾氣,因此葉爾莫萊的右頰總是比左頰肥胖。他怎樣能用這支獵槍打中野物,連最機靈的人也無法設想,但是他常常打中。他也有一條獵狗,名叫“杰克”,是一個十分奇怪的東西。葉爾莫萊從來不喂它。“我才不喂狗哩,”他斷然說,“再說,狗是聰明畜生,自己能找到東西吃。”確實也是,盡管那狗瘦得出格,連漠不關心的過路人見了也吃驚,但是它照樣活著,而且活得很長久;甚至于,不管境遇多么可憐,一次也沒有逃跑過,而且從來沒有想離開自己的主人的表現。年輕時談情說愛,有一次離開過兩天,可是那股傻勁兒很快就過去了。“杰克”最了不起的特點是它對世上的一切都異常淡漠……如果這說的不是狗,那我要用“悲觀”這個字眼兒了。它常常坐著,把短短的尾巴蜷在身子底下,皺著眉頭,不時地哆嗦幾下,從來不曾笑過。(大家都知道,狗是會笑的,而且笑得非常可愛。)它的模樣奇丑無比,不論哪個閑著沒事的仆人,一有機會就毫不客氣地嘲笑它這副尊容;但是“杰克”對這類嘲笑甚至挨打卻毫不在乎。每當它由于不光是狗才有的弱點,把饑餓的嘴伸進暖烘烘的、香噴噴的廚房的半掩著的門里時,廚子們就立刻丟下手頭的活兒,又叫又罵地追趕起它來,那是廚子們特別開心的事。在出獵的時候,它從不感到疲勞,而且嗅覺極其靈敏。但是,如果偶然追到一只打傷的兔子,它就遠遠躲開用種種聽得懂的和聽不懂的方言喝罵的葉爾莫萊,鉆到綠樹棵子底下的涼陰里,津津有味地把兔子吃得只剩下一點骨頭。

葉爾莫萊是我的鄰村一個舊式地主家的人。舊式地主一般都不喜歡“鷸鳥”,而喜歡吃家禽。除非在特殊情況下,例如在生日、命名日和選舉的日子里,舊式地主家的廚子才燒起長嘴鳥,因為俄國人一向是越不懂怎么做越來勁兒,一旦來了勁兒,就會發明千奇百怪的調制法,以至于大部分客人只能又好奇又出神地注視著端上桌的美味,絕不敢動口嘗一嘗。按規定,葉爾莫萊每月給東家的廚房送兩對松雞和山鶉,其余的一切由他,想到哪兒就到哪兒,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人們都不和他交往,認為他一無所長,像我們奧廖爾人說的,“窩囊”。火藥和霰彈自然是不發給他的,這是有章法可循的,就像他不喂狗一樣。葉爾莫萊是一個非常古怪的人,像鳥兒一樣無憂無慮,很喜歡說話,表面看來又懶散又笨拙;非常喜歡喝酒,不喜歡在一個地方久住,走起路來兩腳擦地,搖搖擺擺,就這樣兩腳擦地,搖搖擺擺,一晝夜能夠走五六十俄里。他經歷過各種各樣驚險事,在沼地里、樹上、屋頂上、橋底下睡過覺,不止一次被關在閣樓里、地窖里、棚子里,失去了槍、狗和最后一件衣服,被人痛打,痛打很久,然而過不多久,他又回家來了,衣服穿得好好的,而且帶著槍和狗。不能說他是一個快活人,雖然他的心情幾乎總是很好。總而言之,他是一個古怪的人。

葉爾莫萊很喜歡和有教養的人聊聊,尤其是在喝酒的時候,不過,聊也聊不久,常常站起來就走。“你這鬼東西,上哪兒去呀?天已經黑了。”“到恰普林村去。”“你跑十來俄里,到恰普林村去干什么?”“到那兒的莊稼人索夫龍家里去過夜。”“你就在這兒過夜嘛。”“不,不行。”于是葉爾莫萊就帶著他的“杰克”走進沉沉的夜幕,穿過一叢叢樹棵子和一道道水溝向前走去,而那個莊稼人索夫龍也許不讓他進門,說不定還要打他兩記耳光,不準他打擾清白人家。然而葉爾莫萊有些本事是沒有人能比的,如在春汛期間捕魚,用手捉蝦,憑嗅覺尋找野物,招引鵪鶉,訓練獵鷹,捕捉那些會唱“魔笛”“夜鶯飛來”[3]的夜鶯……只有一樣他不會,就是訓練狗,他沒有耐性。他也有老婆,每星期他去她那兒一次。她住在一間破破爛爛、快要倒塌的小屋里,湊湊合合、勉勉強強活著,今天不知道明天能不能吃飽,總之,他們一直過著很苦的日子。葉爾莫萊這個無憂無慮、心地善良的人,對待她卻又無情又粗暴,他在家里擺出一副又威風又嚴厲的神氣,可憐的妻子簡直不知道怎樣才能討他的歡心,一看到他的眼神就發抖,她常常用最后一文錢給他買酒;當他大模大樣地躺到炕上酣睡的時候,她總是低三下四地給他蓋上自己的皮襖。

我也不止一次看到他臉上無意中流露出的陰沉的兇狠神氣,我很不喜歡他在咬死受傷的野禽時臉上那股表情。可是葉爾莫萊從來沒有在家里待過一天以上,一到別的地方,他又變成了“葉爾莫爾卡”[4]——周圍一百俄里以內的人都這樣稱呼他,有時他自己也這樣稱呼自己。最低下的仆役也覺得自己比這個流浪漢高貴,也許正因為這樣都對他非常親熱。許多莊稼人起初像對待田野里的兔子一樣,喜歡攆他和逮他取樂兒,過一會兒就把他放了,等到知道他是一個怪人,就不再碰他,甚至給他面包,跟他聊天……我就是帶了這個人出獵,和他一起到伊斯塔河畔一個很大的樺樹林里去伏擊。

俄羅斯有許多同伏爾加河一樣的河流,一邊是山,另一邊是草地,伊斯塔河也是這樣。這條小河曲曲彎彎,蜿蜒如蛇行,沒有半俄里是直流的。有的地方,從陡峭的山岡上望去,十幾俄里的小河,連同堤壩、池塘、磨坊、一片片以爆竹柳做籬的菜園和茂盛的果園,盡收眼底。伊斯塔河里的魚真是多極了,尤其是雅羅魚(莊稼人在熱天里常常用手在樹棵子底下捉這種魚)。小小的濱鷸啾啾叫著,在點綴著一處處冰涼而清澈的泉水的巖石岸邊飛翔;野鴨向池塘中央浮游,小心翼翼地四面打量著;蒼鷺佇立在河灣中峭壁下的陰影里……我們伏擊了大約有一個小時,打到了兩對山鷸。我們想在太陽出山以前再來碰碰運氣(早晨也可以打伏擊),就決定到附近的磨坊里去過一夜。

我們走出樹林,下了山岡,河里翻滾著暗藍色的波浪;空氣由于充滿夜間的潮氣,越來越濃。我們敲了敲大門。院子里有幾只狗一齊狂叫起來。“誰呀?”響起一個沙啞的、帶有睡意的聲音。“打獵的,我們來借個宿。”沒有回答。“我們付錢。”“我去對東家說說……噓,該殺的狗!……還不都給我死掉!”我們聽到這雇工走進屋里去了,他很快就回到大門口來。“不行,東家說,不讓進來。”“為什么不讓進去?”“他怕嘛,你們是打獵的,說不定你們會把磨坊燒掉,因為你們帶著火藥呢。”“胡扯什么!”“前年我家磨坊就燒過一回了,有一幫牲口販子來借宿,不知怎的就燒起來了。”“可是,老弟,我們總不能在外面過夜呀!”“那就由你們了……”他“呱嗒、呱嗒”地拖著靴子走了。

葉爾莫萊罵了他許多難聽的話。“咱們到村子里去吧。”到末了,他嘆了一口氣說。但是這兒離村子有兩俄里……“咱們就在這兒,在外面過夜吧,”我說,“今天夜里很暖和,給幾個錢,讓磨坊老板送一些麥秸出來。”葉爾莫萊也就同意了。我們又敲起門來。“你們干什么呀?”又傳出了雇工的聲音,“已經說過不行嘛。”我們就把我們的意思對他說了說。他去和東家商量了一下,就和東家一起走了回來。旁邊的小門“吱呀”一聲開了,磨坊老板走了出來,高高的個頭兒,肥頭大耳,肚子又圓又大。他答應了我的要求。在離磨坊百步遠處,有一座四面通風的小小的敞棚。他給我們抱來一些麥秸和干草,抱到敞棚里;那個雇工在河邊草地上架起茶炊,蹲下來,就熱心地用管子吹氣生火……炭火一閃一閃的,照亮了他那年輕的臉。磨坊老板跑去叫醒他的老婆,到末了自己提出要我到屋里去睡;可是我還是愿意在外面過夜。磨坊老板娘給我們送來牛奶、雞蛋、土豆、面包。茶炊很快就燒開了,我們就喝起茶來。河面上升起一股股霧氣,沒有風,秧雞在周圍咯咯高叫,磨坊的水輪邊,響著輕微的聲音,那是水點從輪翼上往下滴,水從堤壩的閘門里往外滲。我們生起一個不大的火堆。就在葉爾莫萊在火灰里烤土豆的時候,我打起盹兒……壓得低低的、輕輕的絮語聲使我驚醒。我抬起頭來,看到磨坊老板娘坐在火堆旁一只倒放著的木桶上,在和我的同伴說話。我先前從她的服裝、行動和口音已經看出她是地主家的女仆——不是農婦,也不是小市民家女子;只是現在我才看清了她的容貌。看樣子她有三十歲,消瘦而蒼白的臉上還保留著美艷動人的風韻,我尤其喜歡那雙憂郁的大眼睛。她把兩肘放在膝蓋上,用手托著腮。葉爾莫萊背對我坐著,正在往火里添木柴。

“任爾杜赫村又流行瘟疫了,”磨坊老板娘說,“伊凡神甫家死了兩頭母牛……上帝保佑吧!”

“你家的豬怎么樣?”葉爾莫萊沉默了一會兒之后,問道。“活著呢。”

“能給我一頭小豬就好啦。”

磨坊老板娘沉默了一會兒,隨后嘆了一口氣。

“和您一道的是什么人?”她問。

“一位老爺,科斯托馬羅夫村的。”

葉爾莫萊把幾根樅樹枝扔進火里,樹枝立刻一齊發出“畢畢剝剝”聲,濃濃的白煙往他臉上直撲。

“你丈夫為什么不讓我們進屋里去?”

“他害怕。”

“瞧,這胖子,大肚子……親愛的,阿麗娜·季莫菲耶芙娜,給我弄杯酒喝喝吧!”

磨坊老板娘站起來,消失在黑暗中。葉爾莫萊小聲唱起了歌兒:

為找情妹妹,

靴子都穿碎……

阿麗娜帶著一小瓶酒和一只杯子回來了。葉爾莫萊欠身起來,畫了一個十字,一口氣把酒喝干了。“真好呀!”他說。阿麗娜又在木桶上坐下來。

“怎么樣,阿麗娜·季莫菲耶芙娜,你還是常常生病嗎?”

“總是不舒服。”

“怎樣不舒服?”

“一到夜里就咳嗽,很難受。”

“老爺好像睡著了,”葉爾莫萊沉默了一小會兒之后說,“你不要去看醫生,阿麗娜,病越看越厲害。”

“我是沒去看呀。”

“到我那兒去玩玩兒吧。”

阿麗娜低下頭。

“到那時候我把我那個,把我那個老婆攆出去,”葉爾莫萊繼續說……“真的。”

“您最好還是把老爺叫醒,葉爾莫萊·彼得羅維奇,您瞧,土豆烤好了。”

“讓他睡個夠吧,”我的忠心的仆從心平氣和地說,“他跑累了,所以睡得很熟。”

我在干草上翻起身來。葉爾莫萊站起來,走到我身邊。

“土豆烤好了,請吃吧。”

我從敞棚底下走出來,磨坊老板娘從木桶上站起身來,想走。我就和她說起了話。

“這磨坊你們租下很久了吧?”

“去年三一節[5]租下的,已經一年多了。”

“你丈夫是哪兒人?”

阿麗娜沒有聽清我的問話。

“你丈夫是啥地方人?”葉爾莫萊提高聲音又問了一遍。

“他是別廖夫人。別廖夫城里人。”

“你也是別廖夫人嗎?”

“不,我是地主家的人……原來是地主家的。”

“誰家的?”

“茲維爾科夫老爺家的。現在我自由了。”

“哪一個茲維爾科夫?”

“亞歷山大·西雷奇。”

“你是不是他太太的丫頭?”

“您怎么知道?就是的。”

我帶著加倍的好奇心和同情心望了望阿麗娜。

“我認識你家老爺。”我又說。

“您認識嗎?”她小聲說,并且低下了頭。

應該對讀者說說,我為什么帶著這樣的同情心望著阿麗娜。我在彼得堡期間,碰巧和茲維爾科夫先生相識。他擔任要職,是一個出名的博學和能干的人物。他的夫人十分肥胖,多愁善感,又愛哭,又兇狠,是一個庸俗而乖僻的女人;他還有個兒子,是一個十足的少爺,又嬌氣又愚蠢。茲維爾科夫先生的相貌很難令人恭維,那寬寬的、幾乎是四方形的臉上,一雙小小的老鼠眼睛滴溜溜地轉悠著,又大又尖的鼻子向上翹著,鼻孔向外翻著;那皺皺巴巴的額頭上,剪得短短的白發向上豎著,薄薄的嘴唇不住地蠕動,令人肉麻地笑著。茲維爾科夫先生站著的時候,總是叉開兩條腿,把兩只肥胖的手插在口袋里。有一次我和他兩個人乘馬車到城外去,我們聊了起來。茲維爾科夫是一個見過世面的能干人,就開導起我來,教我走“正道兒”。

“恕我直言,”到末了他用尖嗓門兒說,“你們年輕人對一切事物的判斷和解釋都是盲目的;你們都不怎么了解自己的祖國;先生們,你們不熟悉俄羅斯,就是這么回事!……你們讀的都是德國書。比如,您現在對我談這個,談那個,談奴仆的事……很好,我不爭論,您說的這一切都很好;不過您不了解他們,不了解他們是一些什么樣的人。(茲維爾科夫先生大聲擤(xǐng)了擤鼻涕,又聞了聞鼻煙。)比如,有一樁可笑的事,讓我對您說說,也許您會感興趣。(茲維爾科夫先生咳嗽了兩聲,清了清嗓子。)我太太是個什么樣的人,您是知道的,比她更善良的女人,恐怕難找了,這您自己想必也承認。她的婢女們過的可不是一般人過的日子,簡直是人間的天堂……可是我的太太給自己立下一條規矩:不用出嫁的丫頭。那確實也不行,一生下孩子,這事那事,這丫頭怎么還能好好地伺候夫人,照料她的飲食起居呢?這丫頭已經顧不到這些,不把這些事放在心上了。這也是人之常情嘛。我說的是,我們有一次乘車經過我們的村子,這事有些年了,怎么對您說好呢,照實說,有十五六年了。我們看到村長家有一個小姑娘,是他的女兒,長得非常好看,舉止態度也很討人喜歡。我太太就對我說:‘柯柯——您可知道,她是這樣稱呼我的——咱們把這個女孩子帶到彼得堡去吧;我喜歡她,柯柯……’我說:‘咱們就帶她走,我很高興。’不用說,村長向我們下跪道謝:您要知道,這種福氣是他想也不敢想的……自然,小姑娘一時想不開,還哭過一陣子。開頭這是有點兒可怕,要離開父母的家嘛……總之……這一點兒也沒有什么奇怪的,不過她很快就跟我們處慣了。起初把她分撥到婢女室里,自然,要叫她學學。您猜怎么樣?……這女孩子表現出驚人的進步;我太太很快就對她另眼相看,簡直就離不了她,終于撇開別人,把她升為貼身侍女……這可是不容易呀!……也應該為她說句公道話,我太太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好丫頭,絕對不曾有過;她又勤快,又持重,又聽話,一切都如人意。可是,說實話,我太太也太寵她了:給她穿好的,讓她和主人吃一樣的飯菜,喝一樣的茶……真的,還能怎樣呢!她就這樣服侍了我太太十來年。忽然,有一天,真想不到,阿麗娜——她的名字叫阿麗娜——沒有稟報就走進我的房里,‘撲通’一聲向我跪下……不瞞您說,這種事我是不能容忍的。一個人不論什么時候都不能忘記自己的身份,不是嗎?‘你怎么啦?’‘亞歷山大·西雷奇,老爺,請您開恩。’‘什么事呀?’‘請準許我出嫁。’說實話,我當時十分驚愕。‘混賬東西,你可知道,太太身邊沒有別的丫頭呀?’‘我還照舊服侍太太。’‘胡說!胡說!太太不用出嫁的丫頭。’‘瑪拉尼婭可以頂我的位子。’‘別打這種主意吧!’‘隨您怎樣吧……’說實在的,我簡直呆了。可以對您說,我這個人呀,最痛恨的就是忘恩負義……不必對您說,您是知道的,我太太是怎樣一個人,簡直是天使,心腸好得不得了……就是頂壞的人,也舍不得她。我把阿麗娜趕出房去。心想,她也許會回心轉意的。您可知道,我真不愿意相信一個人會那樣壞,那樣忘恩負義。可是,您猜怎么樣?過了半年,她又來找我,又提出那個要求。不瞞您說,我這時非常惱怒地把她趕了出去,說了一些很厲害的話,并且說要告訴太太。我惱火極了……可是,還有更使我吃驚的哩:過了一些日子,我太太來找我,兩眼淚汪汪的,非常激動,使我嚇了一跳。‘出了什么事嗎?’‘阿麗娜……您明白……這事我說不出口。’‘不會有的事!……是誰呢?’‘是聽差彼得路什卡。’我大發雷霆。我這個人呀……就是不喜歡馬虎!……彼得路什卡……沒有罪。要懲罰他也可以,可是據我看,這事怪不得他。阿麗娜嘛……哼,就是的,哼,哼,這還有什么好說的?當然啦,我立刻吩咐把她的頭發剃了,給她穿上粗布衣服,把她送到鄉下去。我太太少了一個得力的丫頭,但這也是沒有辦法,總不能讓人把家里弄得烏七八糟。爛肉最好還是一刀割掉……唉,唉,您現在就想想吧,您是了解我太太的,要知道,這,這,這……畢竟是一個天使呀!她實在舍不得阿麗娜呀,阿麗娜知道這一點,就干起了無恥的事……不是嗎?您就說說看……不是嗎?這實在沒什么好說的!總而言之,這是沒有辦法。在我自己來說,因為這姑娘忘恩負義,傷心和難過了很久。不管怎么說……在這種人里面是找不到良心和情義的!你喂狼不管喂得多么好,狼總是想往樹林里跑……這是今后的教訓!不過我只是想向您說明……”

茲維爾科夫先生沒有把話說完,就轉過頭去,把身子更緊地裹在自己的斗篷里,雄赳赳地壓制著不由自主的激動。

讀者現在大概已經明白,我為什么帶著同情心望著阿麗娜了。“你嫁給磨坊老板已經很久了嗎?”最后我問她道。

“兩年了。”

“怎么,是老爺準許的嗎?”

“是出錢贖身的。”

“誰出的錢?”

“是薩維利·阿列克謝耶維奇。”

“他是什么人?”

“就是我丈夫。(葉爾莫萊不露聲色地笑了笑)怎么,難道老爺對您說起過我嗎?”阿麗娜在沉默了一小會兒之后,又問道。我真不知該怎樣回答她的問話。“阿麗娜!”——磨坊老板在遠處喊叫起來。她就站起來走了。

“她丈夫人還好嗎?”我問葉爾莫萊。

“還好。”

“他們有孩子嗎?”

“有過一個,可是死了。”

“怎么,是磨坊老板看上她了,還是怎的?……他為她贖身花了很多錢吧?”

“那就不知道了。她識字,這在他們這一行里……常常是很有用的,所以他看上了她。”

“你和她早就認識嗎?”

“早就認識。我以前常到她主人家里走走。他們的莊園離這兒不遠。”

“你也認識聽差彼得路什卡嗎?”

“彼得·瓦西里耶維奇嗎?當然認識。”

“他現在在哪兒?”

“當兵去了。”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她身體似乎不怎么好吧?”最后我問葉爾莫萊。

“身體怎么會好呢!……哦,明天這場伏擊大概很不壞。您現在不妨睡一會兒。”

一群野鴨高聲叫著從我們頭頂上飛過,我們聽出來,這群野鴨就落在離我們不遠的河上。天已經完全黑了,而且也漸漸冷起來,夜鶯放開嗓門兒在樹林里歌唱。我們往干草里一鉆,就睡著了。

注釋

[1]最初刊于《現代人》雜志1847年第5期。

[2]燧石:俗稱火石。

[3]喜歡夜鶯的人都熟悉這些名稱:這是鶯啼中最美妙的唱段。——作者注。

[4]葉爾莫爾卡:“葉爾莫萊”的卑稱,其諧音在俄語是“小瓜皮帽”。

[5]三一節:基督教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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