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珩倚靠著屋頂的脊上,一身墨衣似乎要融入無盡的夜中,平日梳得整齊的頭發此時散落幾縷在額間,與他平時周身生人勿近的氣質不同,此時的他身上圍繞著淡然與平靜。
身邊放著一壇開了封的酒,那把自他有意識便一直跟在他身邊的連劍帶鞘插在屋頂的磚隙中,劍把上掛著一個玄金鈴鐺。
夜風徐徐吹來,拂著鈴鐺發出叮叮當當的悅耳聲音,又在風中逐漸消散。
云珩半瞇著眼看著朦朧的月亮,似是已經半醉,薄唇上染上一層瀲滟的酒色,手里執著酒壇,鈴鐺響一下,就喝一口酒,響兩下就喝兩口,不響就不喝。
遠處的群山在皎潔的月光下若隱若現的,不時有弟子吵鬧聲隨即又湮沒在夜色當中,這清光宗似乎過千百年依舊是這幅模樣,人來人去的但最終又都歸于平靜,什么都在變而又好像都沒變。
他想起這次回到宗門師父對他的評價,執念過深,游歷人間數十年依舊如此,如若不過心底這關恐怕這輩子境界再難有大的提升。
他輕吐一口濁氣,無意識地摸向先前向春刺傷的手腕,雖然修士比普通人身體修復能力強上許多,但是仍是留下了一個凸起的傷疤。
可見向春那家伙下手的時候是沒留一絲情面。
他有些想笑,但又笑不出來,如今的向春只有揮刀向他的時候才有些當年修仙界聞風喪膽的劍客模樣,可笑之余莫名可悲。
此時無風亦無月,他盯著安靜的鈴鐺許久,嘴角扯起笑了笑,眼底沒有絲毫的笑意,似乎又回到平時冷若冰霜的狀態。
他仰頭飲下一大口酒,似乎只有這樣才能沖淡心中那揮之不去的酸澀。
他覺得可悲,當年他初見向春之時,向春一身深色衣裙,面容素凈,發髻上幾乎不帶任何裝飾依舊顯現著與普通修士決然不同的絕世芳華,周身縈繞著一絲極淡的血腥氣,是常年在外廝殺留下的。
與如今的向春幾乎是兩個人。
當年他初上山也算是同輩當中佼佼者,性情冷傲孤僻,除了自己師父沒將幾個人放在眼里。
初次聽說這位天資卓然的師姐面上波瀾不顯實際心中不以為然,一直暗地里想找機會與她一較高下,終于一次弟子間常規賽中,他見到了這位傳說當中的向春師姐。
他飲下一杯酒,數十年過去了,當年有些記憶已經有些朦朧,他抬手捂住自己眼睛舒展著身子以一種更加放松的姿態半躺著,手掌下的嘴唇卻微微揚起,暴露出他現在愉悅的心情。
向春下手是真的又快又狠,顯然是奔著快速結束戰斗來的。
那是他頭一次在同輩身上感受了巨大的實力上的差距,那是來自天賦上的絕對的壓制。
他看著面前面容沉靜的少女,對方甚至顧念同門情誼,沒有真正下狠手,見此他心中情緒翻滾,決心全力以赴。
但不過一個來回他就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當年他也少年心氣,怎么也不肯認輸,向春看出他心中所想本著教訓師弟的念頭也不慣著他的臭脾氣,把他打得奄奄一息,只剩一口氣喘著的時候見好就收把他抬了下去。
醒了之后,只見師父含笑看著他,他一向心氣高,知道昨天被打得下不了臺的事情傳了出去,當場鼻子一酸差點當著師父面差點哭了出來。
他胸口微微地顫著,忍不住笑了出來,當時他還因為這個消沉了好一陣子,后來發現被向春這么辣手摧花的同門不止他一個人。
修煉,挑戰向春,被向春打趴下,向春把人抬回藥廬成了他們這些人的日常。
向春成了同代精神目標一樣的標準,誰能打敗向春,誰就是同代第一,毫無疑問的第一。
而當年的向春實際上很少待在清光宗,每次在清光宗見到她的時候,她總是孤零零的一個人背著比她還長上一截的碧天劍,好像和誰都說不上話。
只有同門過來挑戰她的時候,她才會笑笑,偶爾認真說幾句對方存在的問題,沒有什么架子卻有一種天然的疏離感。
兇殘無比的師姐,辣手摧花的師姐,一心向道的師姐……
在那場大戰過后沒有人再記得,同門的師兄弟大都在那場大戰中隕落,當年那樣的愜意時光再不可得。
隨著人們對大戰的記憶逐漸消退,他們的名字也被后來的弟子逐漸遺忘,向春成了廢人,再不記得前塵往事,“師姐”甚至成了別人對她的戲稱。
所有的所有,只有他一個人記得,那樣好的時光,那樣好的師姐,只有他記得。
一道暗光在夜空中劃過,閃進了藥仙的院子,藥仙窩在竹制吊椅上,吊椅旁有一個竹籃,里面放置著各樣的新鮮水果,果葉上甚至沾著清透的水珠。
院墻上的籬笆上攀爬著茂密的碧綠枝葉,枝葉下蟬鳴不斷,池面隨著清風徐徐地吹來蕩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引得紅尾來回戲水打鬧。
藥仙手里捧著一個精細的青色小酒壺,嘴里慢條斯理細嚼慢咽著紫皮葡萄,一時酒香和果香混在一起,有些醉人。
她半瞇著眼睛,似乎沒看到來人一般自顧自地酌酒。
那人一身華袍背對著她,被她忽視也不惱怒,轉過身來定定地看著她,出聲道“師妹……”
藥仙好像如夢方醒一般睜開眼,眼睛里卻沒什么醉意,“掌門師兄,是什么風把您吹到我這小院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