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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陳詠詠(1)

“這條路的盡頭是什么誰都不知道,路的盡頭其實什么都沒有。我也說不上來,可能就是迷路的感覺。”

在鍵盤上敲完這句話,我等了幾分鐘,留言回復只有短短的一句:我想你說得沒錯。

即使是這樣簡單的一句對話,我卻感覺到了字句之外的互相懂得。很多時候,想說給人的心情只需要一句就夠了。

我常常會瀏覽一個圖片博客,那些照片并不會驚世駭俗地掠奪你的眼球,但隱藏的情緒卻很多很多。博客主人的ID是“MR.K”,我會給他拍的每一張照片留言。起初他不會回復我,后來漸漸開始有回復。我們就這樣聊天,不是直接用聊天軟件,只是一來一往的互相留言。

這種時間和空間上的距離反而可以緩和人與人之間的感覺,如同相識多年的老朋友一般自在而不覺緊逼。我本就不是一個擅長應對和交際的人,MR.K和我的交談卻讓我有了一種奇異的安心。

我想,我是懂得他那些照片的吧。雖然我不懂攝影也不夠伶牙俐齒,但我篤定地感覺得到那些照片成為我和MR.K共同擁有的一個世界。也許一個人很難跟另一個人彼此接近,而某些時候一切都忽然變得很簡單。更重要的是,MR.K也懂得我凌亂無章的話語,被人理解的感覺是很美好的,讓人有厚實而具體的存在感。

有時我會猜想MR.K是個什么樣的人,他的博客里那么多照片卻從來沒有他自己的,甚至他的照片里從沒出現過人物,全都是靜物和動物的照片。

不知道MR.K是不是有一雙修長潔白的手,攝影的人,應該會有一雙很好看的手吧?

抬頭看看時鐘,不知不覺已經中午1點了。我匆匆關上電腦就跑下樓去,寢室的樓道里彌漫著一股洗衣粉的清香味道,現在是夏天,從樓梯間的窗戶看過去,天空的顏色是明凈的藍。

美寶已經和她的摩托車一起在寢室樓下等我了,她從來都很準時。

“詠詠,你遲到了十分鐘。”美寶今天戴著一頂紅色的棒球帽,短短的頭發全藏在帽子里,襯得一雙杏仁狀的眼睛黑白分明。我總覺得美寶像一只快活的小鹿,有一臉吸引人的獨立的神情。

我不好意思地沖美寶笑,卻也知道美寶不會為這種事生氣。我們從幼兒園開始就在一塊,同樣的小學和中學,直到大學都是上的同一所。

“先陪我去面試吧,暑假里我想多找份兼職。”美寶把一個頭盔遞給我,“成功的話晚上請你吃飯,當然,不成功也請。”

美寶大一就開始在西餐廳兼職駐唱,她仿佛總有用不完的精力。有時候,我覺得她比男孩子還要堅強能干。現在美寶又打算去一間攝影工作室做后期圖片處理員。這方面美寶很有天賦,而我喜歡照片也是她感染到我。

“你真是有錢人哦!”我說。

“傻瓜,我有錢不就是你有啦!”美寶說著,習慣性地捏了捏我的臉,接著笑著把我騰空抱起放上摩托車后座,“你真的好輕哦!”

美寶載著我在灑滿陽光的街道前行,身邊晃過一棟又一棟高大明亮的建筑物。美寶把她的iPod耳機分給我一個,正在放的歌曲是王若琳的《迷宮》:“無所謂,慢慢來,迷宮一樣的未來……”

這一天,無風,無雨,只有白花花的陽光落在眼睫毛上。我不知道,我在這天踏入了我那迷宮一樣的未來。

美寶面試的地方是一間私人工作室,老板是個二十多歲樣子的男人,人很親切,讓我們叫他的英文名字“Tim”就好。不知是不是藝術家都喜歡把頭發留長束在腦后,不過他這樣倒是挺妥帖的,他有一張偏歐化的臉,清瘦卻也輪廓分明。

Tim將美寶帶到里面的辦公室去了,我百無聊賴地在會客廳等著。

會客廳的墻壁上掛著不少照片,我走過去仔細看這些照片,其中有一張照片吸引了我的視線。

照片不過是拍下街邊的一張長椅而已,構圖很簡單,應該是黃昏時分拍攝的,整個色調已經呈現陽光漸暗的頹勢,卻有一種鈍重的美感。

讓我注意到這張照片的原因是我認得這張長椅,它就位于離我家不遠的街心公園。沒有人比我更熟悉它,在難過低落的時候,我總是坐在那兒,看著天色變幻直到星光像淚水一樣在夜空里涌動。

我呆呆地看著這張照片,其中滲透出的孤獨感一下子就抓住了我。這張長椅陪我度過了好多寂寥的時光,它承載過我那么久,現在它和我面對著面,記憶深處所有細枝末節的感傷都在這一瞬間席卷而來。

我忍不住伸出手去,下意識地就想要撫摸一下它。

忽然另一只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我心里一驚,慌張地回過頭,與一束目光撞上,它的主人說:“不要去碰照片。”

我想要辯解兩句,但一看到他的臉就把要說的話都哽在了喉嚨里。

是一個穿著白襯衣和牛仔褲的男孩子,他額前的頭發略微遮住了眼睛,透過發與發之間的縫隙,略微狹長的眼睛被長長的睫毛覆蓋,眸子很黑很黑,眼神里透出陰郁。我感覺他的目光落在我的眼睛里。很直接,絲毫沒有顧忌,他就這樣看著我。我的心臟跳得前所未有的快,胸腔都快承受不了這劇烈的跳動。

他的臉像是最好的雕塑家用刀子刻出來的一樣,每根線條都仿佛在宣告這與生俱來的驕傲。他站在那里,在這空間仿佛身外物都不存在了,只有他,如一道強光劃過我一直漆黑的天空。

我和他對視著,我從沒有被人這樣盯住過,從來沒有。

我努力想移開視線,時間卻在這個點被膠著了,渾身都動彈不得。一秒一秒的時間從我和他面前流過,空氣里仿佛有窸窣作響的微小聲音,是視線和視線在摩擦嗎?

他一直抓著我的手腕,他的手很瘦,很白。

“我……”我艱難地開口說出了這一個字,又沒有再往下說的勇氣。他不經意地松開我的手,然后淡淡地說:“你喜歡這張照片?”他仰起頭看著照片,下巴的弧線揚成一個完美的角度。

“嗯,因為我知道這張長椅,它雖然很普通,但是對我來說卻是很重要的東西。現在在照片里看到它,好像和它更親近了。”我冒冒失失又說了這么多,而男孩若有所思地盯著照片,并沒有回答我的話。

“葉哲,你來了?”Tim和美寶從里面辦公室走出來,Tim和這男孩打招呼,原來他叫葉哲。

美寶走到我身邊,一把把我攬在懷里。她特別用力,我幾乎都沒站穩。“詠詠,明天開始我就在這里兼職了哦。”

叫作葉哲的男孩走到Tim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就匆匆轉身離去,他的背影留在我的視線里,寬寬的肩膀,個子很高。

Tim說葉哲是他這間攝影工作室的特約攝影師,葉哲也和我們一樣是大學生,卻在攝影方面早早展現出不俗的才華。我剛剛看到的那張長椅照片便是葉哲拍的,他的作品已經被相當多的攝影機構看中并希望他能加入,而他倒是從未接受過任何邀請。Tim的工作室他也很少來,只在有興趣的時候過來拍些照片,并且從來不拍任何人物。

這些是Tim跟美寶聊起工作室的情況時說到的,我坐在一旁靜靜聽著,雙手搭在膝蓋上卻覺得膝蓋在輕微發抖,我每次緊張的時候都會這樣。有些情緒偷偷地在我心里蔓延開來。

美寶帶我到SUBWAY吃晚飯,整潔的店面里播著節奏輕快的外國流行歌曲,明亮的燈光照著美寶同樣亮閃閃的圓眼睛,她取下帽子來,隨手撥了撥壓得扁扁的頭發。

“一個牛肉三明治,一個雞肉三明治,雞肉的那個不要洋蔥但是要雙份雞肉。”美寶跟服務員說完后轉頭對我努努下巴,“對吧?”

我笑著點頭,美寶從來都記得我這些小習慣。

三明治里的蔬菜和肉都很新鮮,吃起來唇齒留香。美寶笑說我太瘦了,非得給我點了一碗濃湯,她端著湯輕輕吹氣好讓湯快些涼,神情專注認真得像是在做一件很正經的大事。從小到大,美寶一直都在照顧我,甚至可以說是在保護我。

美寶把涼好的湯遞給我,我接過來,看見美寶半仰的臉:她的眼睛是杏仁狀的,精光四射;臉大概只有巴掌大小,鼻子倒是扁扁的卻又肉肉的,像只可愛的小蘑菇,有幾顆咖啡色的小雀斑布在鼻翼上,美寶的雀斑一點兒也不難看,反而顯得整張臉更生動了。

吃完三明治,我喝了口可樂,站起身去洗手臺洗手。

“詠詠,你的手臂怎么回事?”不知何時美寶站在我身后了,我一邊忙把袖子放下去,一邊朝門外走。美寶追上我,攔著我站在路邊。

“沒事的,真的。”我不敢看美寶,觸摸著手臂上一塊塊瘀青,眼睛很酸。

“詠詠,他又打你是嗎?”美寶忽然抱住了我,美寶比我高半個頭,很瘦,但是當她抱著我的時候卻傳遞給我安全,我的眼淚就流下來了。我真沒用,永遠這么愛哭,永遠讓美寶擔心我。

他,是我的父親。

從小父親跟我都不是特別親近,母親曾經是一個畫家,嫁給父親之后便鮮少拿起畫筆。她畫畫的手如此靈巧,同樣可以把一個家料理得井井有條。我小時候聽到鄰居偷偷在母親背后說她怎么會嫁給父親的,她是個美麗溫柔的女人,眉目里藏滿了擋不住的風情,而父親卻只是一個平凡的工人而已。那時候我聽到這些曾天真地問過母親,她卻只是對我淺淺地笑笑說:“覺得就是這個人了,所以也沒想那么多,等你長大遇到了就懂了。”

我長大了,而母親卻沒有看到我長大。

7歲那年母親帶我逛街,我在路邊等她過馬路去給我買一個冰淇淋。在汽車急剎的聲響和此起彼落的尖叫聲里我惶然地站起身來,試圖踮著腳看清發生的事情。街上那么多的人,我什么也看不到。

忘不了醫院消毒水的氣味,我孤零零地站在大廳里,看著父親靠著墻壁滑落在地上,然后用雙手掩住了臉。我這才意識到:母親是再也不會回來了。

從那之后,父親愈發與我疏離。不上班的日子里,他在家喝很多酒。家里總有揮之不去的酒精味,經常彌漫著暗沉的氣息。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不記得什么時候開始,他會動手打我,因為一些小事或者沒有原因。其他時間里,他很少跟我說話。

一次又一次,在漆黑的夜晚,我從噩夢里掙脫醒來。除了哭,還是哭。如果不是我,也許母親就不會死,但世界上卻沒有如果,事情已發生,只能承受下來,不可能改變。我想,爸爸也不愿意這樣子的,他應該也是很痛苦的吧。我不能責怪他,要怪只能怪命運,或者,真的是我本身就是個不祥的人。

在這近乎灰暗無光的成長過程里,美寶是我唯一的光。當我哭著問她一切是不是我的錯時,她無比堅定地攬著我的肩膀說:“不是的,我認識的詠詠是最善良的。”

這么多年我已經盡量令自己不去想那些缺失和痛苦。想了有什么用呢,答案是不會出現的,只是心總有缺了一小塊的感覺,又總是很容易就哭。我的眼睛下面有著一顆小小的淚痣,美寶說都是這顆痣害得我愛哭的。美寶見過我最多的眼淚,她也是這么多年唯一一個始終在我身邊為我抹去眼淚的人。我不知道會在何時何地能成為一個新的我,小小的希望或許藏在心的深處,卻并不會表現出強烈的渴求來。

“跟你說過有什么事都要告訴我的。”美寶用紙巾幫我擦了擦眼淚,“好了,我們回學校去吧。”

坐在美寶的摩托車后面,我迎著熱熱的風瞇上了眼睛。夏天剛剛到來,沿途的樹葉鮮翠欲滴,在陽光下仿佛可以看清每一片葉子的脈絡。

葉子,葉子,葉子……葉哲——這個名字忽然回響在耳邊,仿佛有個人在我耳朵旁一遍又一遍地念著。

我記得他看我的樣子,還有他拍的那張照片,他和他的照片其實有如出一轍的孤獨感。

回寢室洗了個臉,我拿著包一個人走下樓去,今晚要回家拿些換洗的衣物。

夜已經降臨,我拿出鑰匙來,剛插到匙孔里就聽見“哐當”一聲響,我開門的動作也跟著停頓。是爸爸又在喝酒了,每次喝多了他總是會亂摔東西。

我默默轉身下了樓,每座大樓的燈已經亮起來,夜晚的城市人人都行色匆匆。大家都在趕著回家吧?我很羨慕那些擠著公交車,滿心急切只想要趕快回家的人。他們牽掛著一個地方,無論走多遠都想要回去,而我的家,卻讓我找不到歸屬感。我低著頭邊走邊踢著路邊的小石子。這是我的習慣,踢著這些小石子,我會覺得自己的寂寞變得淺薄了一些。

眼角又開始濕濕的,陳詠詠,你是天底下最可笑的膽小鬼。

沿著這條街一直走一直走,右轉,那里有一所街心公園。公園不大,卻裝滿了我和美寶小時候的回憶。當我難過的時候,我坐在公園里的秋千上哭泣,美寶就會一邊在我身后推動秋千,一邊隨口唱著什么歌曲。身體隨著秋千輕輕晃動,仿佛煩惱也可以就此終結,被甩了出去。

還有那張長椅子,葉哲拍過的那張長椅,它還是在那里。我坐在椅子上,夏夜又悶又熱,抬起頭來望望天空,發現烏云正緩緩移動。是要下雨了吧?每一根汗毛都仿佛被汗水粘在皮膚上,喘不過氣。

還是在哭,淚水到底可以清洗什么?

豆大的雨滴掉落在身上,我用雙手遮住頭急急忙忙地跑到公園的涼亭躲雨。拍拍身上的雨水,又整理了下被雨打濕的頭發,我這才看見涼亭里已經站了一個人。

他看著我,我認識他的眼睛,是葉哲。

雨聲淅淅瀝瀝地在耳邊回響,天與地之間拉起了灰蒙蒙的雨霧,在漆黑的夜里,只有他無比清晰地站在我的視線里。

我躊躇著是否要跟葉哲打個招呼,他卻轉過身去,端著相機自顧自地拍著照,他拿起相機審視剛剛拍的照片,好像我完全不存在似的。

我默默看著外面的雨,偶爾聽到相機的快門聲“咔嚓”,像是小小的音符在黑夜跳動。

你好嗎?你快樂嗎?你一個人嗎?你喜歡攝影嗎?哪種開場白更好一些呢,我暗自想著,卻也還是沒有開口。

“那張椅子對你很重要嗎?”他先開口說話了,毫無預兆的。

“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會在那里坐著,想些事情,雖然想不出什么頭緒來,但是它可以陪著我,能被陪伴是很好的事情。一個人,其實是很可怕的事情。”不知為何,每次見到葉哲我都會源源不斷地說出心里的話來。

“一個人是很可怕的事情嗎?”他重復了一遍我的話,不像詢問也不像反問。

“難道不是嗎?”我小聲地說。

“當已經覺得不需要任何人的時候會更可怕。”他的語氣這樣漫不經心,猜不透他在想些什么。當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眼睛的漠然仿佛在宣告他就是那個不需要任何人的人。但我們真的能不需要他人而活著嗎?我不相信。世界那樣堅硬,隨時讓人感到疼痛,我一直相信生命就是在尋找可以站在一起繼續走下去的人,找到這個人,就不會那么疼了。就好像媽媽以前對我說過的,遇到那個人,就覺得是他了。

“沒有人會不需要任何人的,也許只是他還沒意識到而已,或者,是在逃避。”我說,“我知道自己需要很多很多的愛,可是我沒有。”

葉哲盯著我的眼睛,我回視他,我又聽到空氣里有細微的聲響,像是一根藤蔓緩緩纏繞上心臟,然后往心的最深處生長。

我忽然對葉哲笑了:“我有個好朋友,她告訴我即使再不開心,也要試著笑,對著鏡子笑,對著空氣笑,對著自己笑。怎樣都好,至少你努力笑一笑就不會感到那么難過。”我說的好朋友就是美寶,美寶總有辦法鼓勵我不掉落在寂寥情緒的深淵里。

葉哲安靜地看著我,他的下巴隱約透出淡藍色的血管,他真的很蒼白,卻不影響他英俊的輪廓,反而讓他看起來像是歐洲某個古國的貴族一般。

我忽然很想看見他的笑容,于是我說:“你也笑笑吧。”

葉哲怔了怔,他仍是很直接地看著我,他的眼睛深邃得像面湖水,我忍不住想要一直望進去。

我們僵持了好幾秒,他略略低著頭,忽然抬了頭。

只是很短的一個笑容,卻像小小的火光般照亮了天與地。他牽動嘴角的方式有些生硬,好像很少做這個動作似的。他的眼睛微微瞇著,讓我想起一片羽毛。他是適合笑的人,一定是的。

葉哲相機的快門聲清脆地響起,這聲音聽起來好溫柔。

“我先走了,你也回家吧,不早了。”雨不知何時已經停了,葉哲把相機收進包里,徑直朝公園門口走去,直至身影消失在夜幕下。無論怎么看,他都是個或多或少顯得有點冷酷的人,笑一笑都顯得很艱難。但他的笑真的很好看,而這笑容背后又藏著多少秘密呢?

還有,為何我總覺得自己同他的對話似乎早就已經發生過呢?那些只言片語里彌漫著有跡可循的似曾相識,到底是為什么?

這個星期的課比較忙,好不容易到了周五,美寶一大早就打電話叫我下課了去找她,我們雖然在一所大學,讀的卻是不同的系別。

我抱著書本到了她的寢室,美寶正對著電腦聽歌。她跟著旋律一起唱著,沙啞慵懶的聲線聽在耳里有說不出的舒服。

“詠詠,你來了!”美寶見我來了,便從包里掏出一張票遞給我,“下午有個攝影展,我知道你很喜歡那些好看的照片,我拜托朋友幫我弄了票,只有一張,給你去看好了。”

“那你呢?看攝影展應該對你的工作很有幫助吧。”雖然我很想去看,但美寶似乎比我更需要這張票。

“我這樣的天才用不著了,聽話啦,說了給你就給你。”美寶把票塞到我手里,握著我的手說,“下次我們再一起去。”

美寶的手似乎比一般人的溫度要高,第一次她拉著我的手,那時候我們還是幼兒園的小娃娃。我驚詫地感受到她的手有不可思議的溫暖,所以我常說美寶有一雙“太陽手”。從小到大,我們走到哪都喜歡手牽手,手心透出的暖意像是心的指標,溫柔暖和,且充滿情意。

下午的課上完后我到了舉辦攝影展的市展覽館。來看展覽的人并不多,可能是時間比較晚了。我慢慢地在展廳里邊走邊看。照片映射出我所不知道的一個世界,那些風光像是要烙印在眼球上一般,我深深陶醉在這一刻的極致中。

轉過風景類圖片的展廳,便是人物類的,我信步走過去,卻在一張巨大的照片面前愣住了。

在全白色基調的展廳里,這張照片占據了一整面墻的位置,照片背景是下著雨的夜晚,一個女孩子對著鏡頭笑著,她的眼睛下面有一顆小小的淚痣。

這個女孩不就是我嗎?

“不好意思,用了你的照片沒提前告訴你。”

我轉過臉去,站在我面前的是葉哲,他今天穿著一套很合身的黑色小西裝,腳上卻踩著一雙黑色的匡威球鞋,白色襯衣最上面兩顆扣子敞開,隨性而又不失妥帖。

“你也來看展覽?”問完我又覺得自己有些傻,他若不是來看展覽又是來干嗎的。

“可以這樣講。”葉哲把手插在口袋里,目光沒有停留在我臉上而是看著我的那張照片,我卻感覺臉忽然發燙起來,好像是他在盯著我本人的感覺。

這是我們第三次的相遇,依舊和前兩次一樣,兩個人都沒有說很多話。

旁邊走過的看展覽的人小聲地在我背后議論著什么,我看向葉哲,他還是一動不動地看著照片。

“聽Tim說你是不拍人像的。”我說。

“是,不過,這張……很好。”葉哲略略遲疑了一會兒,給了我一句語焉不詳的回答。

我看著照片里的自己,雖然我常常會按美寶說的那樣在難過的時候嘗試去笑,卻沒有對著鏡子笑過,這是我第一次認真看自己笑的模樣。那笑容發生得剛剛好,是真正的笑,沒有負擔,沒有佯裝,在時空的某一點我面對著他,是這樣笑的。

我們繼續靜靜地看了會照片,便一起往下一個展區走去,并沒有誰邀請誰,只是很順理成章似的就一起走著。葉哲看上去冷漠又寡言,但并不成為我會覺得疏遠或生分的理由,感覺就是能和他待在一起而并不覺得別扭,對,就是一種感覺。雖然這樣聽起來很奇怪,但是“感覺”本就是奇怪的東西,如果什么事情都只要憑感覺,那么就可以免去許多煩惱,不用思考太多。

我看到一張高速公路的照片,照片的名字是:路的盡頭。

有看照片的人發出感嘆:“路的盡頭是什么啊?”

我脫口而出:“路的盡頭其實什么都沒有。”

我說這話的時候聲音很小,我以為只有我自己聽得見,不料葉哲卻聽到了。他用帶著一點點疑惑的表情看著我,問道:“你說什么?”

“我說,路的盡頭其實什么都沒有。”我小心翼翼地重復了一遍,覺得是自己打破了和葉哲之間的安靜,因此有些忐忑。

葉哲看了我幾秒,然后不置可否地轉身繼續往前走。就這樣,我們在攝影展足足逛了兩個小時,大多數時間里我們是沒有說話的,偶爾葉哲會對一幅照片凝神很久然后發出類似“光圈用得很好”“廣角這樣拍也不錯”的評論,這些我都不懂,但看得出他是很用心地在看那些照片,也是很喜歡那些照片的。相比之下,我倒像個默默的小跟班了,我想著他竟然會用我的照片來參展,不由得又有些莫名的欣喜。

從小到大,我都不認為自己是美女或者很優秀的人,如果有班級合唱之類的節目,我絕對是站在最旁邊或最后面的不起眼位置;無論是什么樣的社團活動我都是不參加的,也沒任何特長;我甚至都沒有想過好好地打扮自己。這又有什么意義呢,我并不覺得受人矚目會給我帶來快樂。真正的快樂,總是那么難。

而當我看到自己出現在葉哲的照片里時,那一瞬間,我看到了自己的快樂,也再次感受到了快樂。

不知不覺就已經走到展覽館的出口,我猶豫了片刻然后對葉哲說:“謝謝你和我一起看展覽。”

“一起走吧。”葉哲的話語里似乎總有命令的暗示。

“我們順路嗎?”說完我就后悔了,這句話或多或少都有點拒絕的意味,可我絕對不是這個意思。

“我送你。”葉哲好像也不覺得我那句話是拒絕,這讓我松了一口氣。

我想起上個禮拜還沒回家拿衣服,便決定今晚回家一趟。葉哲在我旁邊走著,依舊沒有再主動跟我說話。我們隔著一米左右的距離,他不緊不慢地走,我也是。他偶爾會停下來,取出相機拍些什么。每次他拍照的時候,我便依然保持著一米左右的距離仔細端詳他。他端著相機,手指搭在快門上。我注意到他的手指修長而潔白,嘴唇微微咬著,每個小動作都是認真而專注的。

風很靜,夜很靜,我們也很靜。

依舊是那種自然的感覺,和呼吸走路喝水一樣自然,還有一些微妙的心跳。

到我家樓下的時候,我停住了腳步,我們站在路燈下相對卻無言,我很想說句什么當成一個完美的結尾,卻又害怕說出口的話會不妥當。

“我……”“我……”

我們同時說出這個字,又都停下了。蟬在一聲又一聲地鳴叫,空氣里蕩漾著夏天的熱氣,頭頂是閃爍著鉆石般星輝的夜空,我不想打破這一刻的感覺。

“你在那干什么!”嘶啞的聲音在寂靜的夜里分外刺耳,是爸爸。他提著個酒瓶,扶著墻壁歪歪斜斜地站著,我看不清楚他臉上是什么樣的表情。

“爸爸,我……”

“還不給我上樓去!”爸爸沖我走過來,路燈的光線照在他臉上,他的眼睛里有些血絲,我聞得到他身上濃重的酒氣。

我試圖過去扶他,他卻一把甩開了我,然后又反過手拉住我的手腕,一陣劇痛傳來,眼淚猛然就要奪眶而出。我踉蹌了兩步,回過頭看向葉哲:“我先回家了,不好意思……”

“什么不好意思,你還知道不好意思嗎?”爸爸狠狠推了我一把,又再順勢往我的腳踝踢了一腳:“要你回家你就回家,你聾了?聽不到?”他仿佛完全沒看到葉哲的存在似的,繼續一下又一下地推揉著我,“快給老子走,快點,快點。”

我還沒來得及做出反應,葉哲已經站到我和爸爸之間,葉哲一只手推開了他,另一只手把我護到身后,然后眼神冷酷地看著他。

爸爸顯然是被葉哲的行為激怒了,他把酒瓶用力砸到地上,玻璃碎片如無數顆細小的子彈一樣飛濺開來,伴隨著爸爸發狂一般的叫喊聲:“你是誰,我管女兒關你什么事了,你不想活了是吧!”

一股絕望的感覺如夜色一樣無處不在,心臟是在跳動的,卻又似乎隨時會停下來。我抓著葉哲的手臂,望著他的臉。

“葉哲,葉哲,對不起,我……”我的聲音在這時候顯得分外虛弱。眼看著爸爸一臉暴戾地朝我們走過來,這時候葉哲卻拉著我的手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風在耳邊被切割成了很多個凌厲的片段,爸爸的咒罵還在身后一聲接一聲地傳來:“你干脆死到外面不要回來!”裙角“嘩啦啦”地拍打在小腿上,我的手被葉哲抓在手心,他的手和美寶的手不一樣,有著冰冷的觸感,可我并不抗拒。當他牽著我跑的時候,我甚至有一種錯覺,好像自己不再屬于這個總讓人心碎和難過的世界,生命從此多了一種可能。我跟著他一直跑一直跑,在黑暗完全籠罩的街道上,我什么也看不見,只有他在我的視線里。

直到已經聽不見爸爸的聲音,也看不到熟悉的街道,我們才停下來。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雙手撐在膝蓋上,回想起剛剛的那一幕又一陣難堪與苦澀。葉哲靜靜地站在我旁邊,過了很久他才淡淡開口:“他經常打你嗎?”

“其實,也不是的,我想爸爸不想這樣的。”無力的辯白不代表什么,可我自己也不想承認爸爸是這樣對我的,盡管這是個跟隨了我許多年的事實。

“是嗎?”葉哲皺了下眉頭,對我的答案顯然不大相信。

“不是的,爸爸不是真的想打我,不是……不是……”

“如果說不是會讓你覺得好過,那你就說吧。”葉哲彎下身來將我遮掩著臉龐的頭發撥開,我抬起眼睛和他對視,他的目光里有洞悉一切的了然,同時也是冷漠的。

“都是這個樣子,騙騙自己,騙騙別人,沒人不愛說謊。”他又說。

“如果這樣想,就很難相信其他人,而不相信人,反而會過得很辛苦吧?”我說。

葉哲沒有繼續說什么,只是站起來,背對著我。然后他抬起腳踢了一顆石子,徑直朝前面走去。

我下意識地就跟在他身后同他一起走,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有這鬼使神差的舉動,只是覺得跟隨著他的腳步就有了方向感,而除此之外,好像哪也去不了。

也不知這樣走了多久,他忽然就停下來,然后轉過身來看著我,說:“你要一直跟著我嗎?你去哪?”

我被他問得一時語塞:“我……我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該去哪里,也無處可去。

“那你到我家來。”他停在一扇有鏤空花紋的大鐵門前面,鐵門里面是一棟獨立的小別墅。

“我?”

他徑直按鐵門上的密碼鎖,也沒有看我,鐵門徐徐打開,他往里面走去。我往前跑了幾步,跟著他走進了院子。

葉哲家是全中式裝修的,沉實的紅木家具顯示出主人家非凡的財力。葉哲打開燈,順著樓梯走上去,我跟著他到了他的房間。

這是我第一次到男孩子的房間。椅背上搭著的一件男式襯衣向我證明,是的,確實是男孩子的房間。墻壁上掛著一張照片,正是我在JUICE見過的那張長椅的照片。他站在窗戶旁邊,看著窗外,黑藍黑藍的天空里掛滿星星。

“你爸爸媽媽不在嗎?”我怯怯地問。

“死了。”

“啊?”

葉哲轉過頭看我,大概是我一臉驚詫的樣子很好笑吧,他笑了笑:“旅游去了,不過不是一起。”

第二次看見葉哲的笑容,他笑起來仿佛是披著一身光輝,他明明可以笑得這樣好看的,為什么他總不愿意笑?還有,說起他父母的時候,他一臉的輕蔑與不屑,擁有一個完整的家庭難道不是幸福的事嗎?

“住這么大的房子,會很孤獨吧?”葉哲沒有回答,我慌張地想要說些別的來掩飾,“你為什么不多笑笑呢?其實你笑起來很好看的……”

“沒什么值得笑的事。”

“有的,有的。”我急急地說,“多想些快樂的事情吧,我覺得你笑的樣子真的很好看。比如我,我生活里值得笑的事情大概也不多吧。可是,至少,我也會經常笑的。”我也沒料到自己會說這么多話。

葉哲不再理睬我,我很怕自己說錯了什么,便住了嘴。我小心翼翼地環視他的房間。他的電腦開著機,我看到屏幕上那個熟悉的界面,那不正是MR.K的博客圖片嗎?葉哲也喜歡MR.K嗎?難怪他拍的照片里有一種讓我熟悉的感覺在。

葉哲徑直走到電腦邊,操縱鼠標點擊著界面,他擰著眉毛看了好一會兒,然后自言自語道:“這張也有人喜歡,怪事。”

“MR.K的照片每張都有著自己的情緒,都是值得別人喜歡的!”我脫口而出,像是要為MR.K辯解似的。MR.K對于我來說,是朋友,是老師,是偶像,包含著許多復雜的身份與意義。他的照片總那樣令我神往,輕易就牽引了我的情緒。因此,涉及跟MR.K相關的話題總能讓我忽然一下激動起來。

葉哲回過頭看我,嘴角微微挑起,含著一個頗有玩味的笑容。在淡黃色的燈光之下,他的輪廓比白天看上去要溫柔,眼睛里閃爍著神秘的光。

“我……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一直很喜歡MR.K的照片,我覺得他很用心地在拍照,真的……”越要解釋卻顯得越是無力,笨拙的唇舌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

“但我不喜歡這張,所以還是刪掉好了。”順著葉哲的動作看過去,他在主界面上點擊了“刪除”然后再點“確認”。我忽然恍過神來,這是只有博主本人才能進行的操作吧?我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發生的這一切,遇見葉哲之后的所有細節輪流交錯在腦子里出現,那些照片的痕跡重疊起來,擋在視線前面。忽然,我明白了。

葉哲,就是MR.K。

這樣的情節,在這樣的時刻發生,我根本還來不及思索什么。

葉哲走到床邊坐下了,我們四目相接,他仿佛知道我在想什么,對我攤了攤手。

我這才注意到他的掌心隱隱滲著血。應該是被爸爸摔出去的啤酒瓶的玻璃渣子濺到了受傷的吧。

我走到他身邊,從紙巾盒里抽出一張來幫他擦傷口。血已經凝固成暗紅色了,都是我的錯,是我害他受傷的,是我連累了葉哲。我怎么就老是給身邊的人添麻煩呢,什么也做不好,我討厭自己這個樣子。

不知不覺間,我又流淚了。

葉哲伸手抬起我的臉,我很想轉過頭去,卻又抑制不住想要看著他的眼睛的沖動。我凝視著他眼中猜不透的情緒,像掉進了他目光注成的流沙。

忽然之間,我的嘴唇被他的唇封上了。這是我的初吻。

葉哲的嘴唇很柔軟,我覺得難以呼吸,睜大眼睛惶恐地看著他。我并不討厭他的親吻,心里是很歡喜的。但是,這算是什么呢?難道,葉哲也喜歡我嗎?

“閉上眼睛。”葉哲的嘴唇剛剛離開我,我的呼吸還沒平復下來,他的吻又落在我的唇上。這次我閉上了眼睛,親吻的滋味就像在吃棉花糖。我的膝蓋開始漸漸發軟,大腦失去了控制,整個身體轟地就倒了下去。

這個吻持續了很久,接著的一切都帶著溫柔的顫抖。

他就像一盞燈,照亮了我的身體也照亮了我的過往。好像身體里面所有已瀕臨枯萎的花朵在旋轉、跳躍,于是它們再次盛開了,以激烈的姿勢向著光的方向生長開來,空氣里都彌漫著濃烈的迷迭香。

葉哲握著我的手,未知會帶來恐懼,我甚至有一點兒想哭。可是,我們兩個人的距離忽然又靠近一點兒了。從葉哲的肩膀看向窗外,天空里星星的光忽明忽暗。我看著它們,它們也看著我,它們猜得到這個夜晚發生的事情嗎?疼痛的感覺竟然有一些甜蜜,他,會是喜歡我的嗎?

我抱著葉哲的手臂昏昏睡去,抱著他的手臂睡覺是多么安心的感覺,皮膚之間輕微細膩的摩擦,每一寸都是溫靜美好的。他的手臂,讓我感覺到我有了一個忘記疼痛的居所,無論外面是怎樣的殘酷傷痛,也能夠找到一個閉上眼睛的理由。我甚至希望可以一直睡到世界末日都不醒來。身體只會聽心的話,這一刻,我的心已經告訴了我:我喜歡葉哲。

黑夜里耳朵變得很敏感,我聽見葉哲均勻的呼吸聲,在安靜的空間里是那么清晰。我蜷縮在他的一側,伸出另一只手,食指自他的額頭一直撫摩到下巴。他緊緊皺著的眉頭好像怎么也舒展不開,我想要去撫平卻又害怕吵醒他。睡著的葉哲像是一種小動物,充滿防備,輕輕地發抖,似乎在恐懼什么。

我握住葉哲的手,他的手好冷,讓我想要把我的體溫分給他。

清晨的陽光細碎灑進百葉窗的縫隙,我獨自一人從葉哲的家中走出來,沒有叫醒他。

一切都像做夢一樣,葉哲,MR.K,一個夜晚。雖然我知道,我喜歡他,可這小小的喜歡又算得上什么呢?昨晚的一切都不像是真實的,太不真實,會叫人害怕,特別是對我這樣的人。

我不了解葉哲,也不了解愛,我只覺得所愛的不見得能有資格擁有。葉哲的臉又仿佛出現在眼前,像是一個美好的幻象。我搖了搖頭,讓自己不要再想。早晨的日光已經帶著灼烤的溫度了,我默默地邊走邊踢著小石頭,一步,兩步。

海洋里的魚不該羨慕陸上自由奔跑的動物,魚沒有聲音,沒有雙腳,只能在幽暗的海底沉默地游來游去。而魚所看到的那些陽光下驕傲的生物,不過是偶然的一瞥,只是短暫的一個畫面,之后魚又該回到它寂寞瘋長的海中去。

盡管,那一尾小小的魚是那么熱愛光輝的世界的一切,卻只能停留在熱愛而已。

那個世界不屬于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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