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義坊,李訓府邸內。
一炷香前,鳳翔牙兵破門而入,在這里展開了血腥屠殺,府內無論是家屬還是仆役,無論黃發還是垂髫,盡皆被斬。
一時間,尸橫遍野,血流成河,宛若人間地獄。
兩名軍士拖拽著膝蓋被打斷、嘴角不斷滲血的李訓來到大堂內,鄭注正面色兇狠,手持鋼刀,端坐在椅子上看著他。
李訓已然奄奄一息,他像條死狗一樣被扔在地上,掙扎了幾下都沒能爬起,他抬眼看著堂上的鄭注,突然流下血淚,狂笑起來。
“鄭注,歷來朝臣叛亂就鮮有成功的,你注定比我還慘,死無葬身之地。”
鄭注提著鋼刀緩步走來,一言不發,直接雙手握住刀柄砍在了李訓的左腿上,勢大力沉到發出了破空聲,連刀刃都卡在了李訓的脛骨里。
李訓口吐鮮血,連慘叫的力氣都沒有了,痛苦到只能在地上蠕動。
鄭注踩住他的身體把刀拔出,用力過猛還往后踉蹌了幾步,仍舊覺得不滿足,又提刀對著李訓砍了七八下才解氣。
他蹲下身直視李訓渾濁的眼睛,表情猙獰的問道:
“為什么要背叛我?為什么要與我為敵?你當年因罪流放象州,如果不是投奔我得到王守澄的推薦,為圣上講解《周易》,你能有今天嗎?你的一切都是我給的!”
李訓本該氣若游絲、口不能言,但許是回光返照,他不知哪里生的氣力,抬起頭輕蔑的看著鄭注,嘴角帶著一絲譏諷。
“我的一切不是你給的,是圣上給的。”
“你說我叛你,那你又為什么背叛圣上,背叛我大唐?”
鄭注聞言面色巨變,惱羞成怒,用刀尖狠狠戳攪李訓的嘴,嘴里還嘟囔念叨著“你這個叛徒!”。
李訓此時已感覺不到太多疼痛,他釋然大笑,狀若瘋魔。
“你也配說我是叛徒?你鄭注出身寒微,本是一個江湖游醫,每天過著朝不保夕的日子。而我出身于隴西李氏,乃是宰相之子,更進士及第金榜題名。你我相比,猶如那草芥并肩皓月!”
“你鄭注得到襄陽節度使李愬的賞識,卻胡亂開藥治死了他;王守澄薦舉你為陛下診治,一步登天,你卻背刺用計毒殺了他;仇士良與你聯手,視你為友,你卻和圣上密謀去鳳翔募兵準備把仇士良的勢力連根拔起;圣上信你敬你,召你入朝為相,做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位置,你卻甘愿做閹黨的走狗,發動叛亂,啃食我大唐的根基。”
“鄭相公,你說我是叛徒,那你又是什么東西?”
李訓這些話字字泣血,猶如一根根釘子扎在了鄭注的心里。
自己最低賤的身份、最卑微的過去、最無恥的行徑被揭穿,已經不再有遮羞布了,鄭注氣火攻心,全身都在顫抖,他驚恐退后幾步,忽然大叫幾聲,指著李訓尖叫說道:
“來人,把這廝的家眷拉倒堂外,挨個斬首!李訓,我不殺你,我要你看著自己的家人一個個慘死在你面前,我要讓這夢魘縈繞在你的下半生折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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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衛官府內。
李德裕穿著不知從哪翻出來的老舊甲胄,稍微一動彈就框框作響,他忙碌操勞了一夜,只感覺十分疲憊,趴在幾案上閉目養神。
旁邊胖成肉球的楊欽義正拿著十六衛不斷送來的情報文書讀給李德裕聽,大冷天他還緊張的滿臉是汗。
“翊衛來報,鄭注的鳳翔牙兵三番五次想偷襲南衙,均被打退,但我方也是損失慘重。”
楊欽義頓了下,偷瞄了一眼李德裕,見他沒動靜一點也不擔心,便繼續讀下去。
“左右武衛來報,城內有不少游手好閑之徒趁亂暴動,打劫、傷人、強暴婦女者不計其數,亂作一團,百姓們要么閉門緊鎖不敢外出,要么拖家攜口跑去府臺和寺廟避難。武衛請求派兵去鎮壓。”
李德裕緩緩直起身子,思索一會兒后毅然決然拒絕了這個提案。
“不行,長安一百零八坊,哪怕每坊派去五人巡邏也是巨額數字,十六衛兵力本來就不多,如今重中之重是奪回大明宮和接應圣上,只能再苦一苦百姓,等平息叛亂后再秋后算賬。”
楊欽義嘆了口氣,義不掌財,慈不掌兵。他知道李德裕是對的,若是神器易主,那遭殃的是天下蒼生,僅僅救一些長安城內的黎民又有何用?
政治和軍事上向來講究權衡和取舍,抓大放小似乎已然成了天經地義的事,只是苦了那些百姓了。
“金吾衛傳來消息,大明宮內的局面暫時僵持住了,不少神策軍眼看久攻不下,都心生惶恐做了逃兵,有些索性投降倒戈,金吾衛趁機奪回了丹鳳門和延慶門。”
李德裕默默點了點頭,這一切都在他預料之內,本來那些神策軍也就是靠著一口怨氣和發財的信念,頂住對滅九族的恐懼發動叛變的。
如今戰況焦灼,當初魚泓志許諾的好處既沒有到手,也看不到什么獲勝希望,自然開始冷靜心生退意了。
“積極勸降,告訴那些叛亂的神策軍,只要放下武器,一律不會追責。”
“李公,真放過那群士卒嗎?”
李德裕冷笑一聲,“這話是我說的,又不是圣上說的。”
楊欽義了然于心,暗暗心想還是李德裕夠陰險啊。
“李公,我擔心鄭注的鳳翔牙兵和蜀地傭兵殺進宮內,局勢天平會傾斜。”
楊欽義走到李德裕身邊,貼著他的耳朵小心說道。
李德裕嘆了口氣,自己已經借用圣上的名義去召集各地駐守的神策軍進京了,只是速度再快也需五日以上。
南衙十六衛本身實力就單薄,又后繼無力,如何撐過這段時間屬實是個難題。
“圣上不是說他會帶兵與你我在通化門集合嗎?”
楊欽義面露難色,猶豫著不敢說大不敬的話。
“什么時候了還扭扭捏捏,但說無妨!”
他這才如釋重負,把和李昂分開后積壓的不安和疑慮一股腦全說出來。
“李公,這長安城內外哪里還有兵馬了啊。圣上說是去十六王宅,總不是讓親王們帶著奴仆和護衛上戰場吧,這不是送死嗎?亦或是圣上找穎王去那道教天一觀,求撒豆成兵之法?”
李德裕白了他一眼,不再言語,自己心中又何嘗沒有這些疑惑呢。
但他想到在袁州時,聽說圣上奮起,在含元殿當眾手刃了宦官之首仇士良;到后來召自己回長安城寫的那張“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的詔令;還有兩人在大雁塔上向下看城內風景時,圣上流淚傾訴著他“誓要做一明君”的心聲。
李德裕頓時對圣上充滿信心,他站起身吩咐道:
“留一些衛士守住南衙,楊寺人你和我去通化門接應圣上。”
楊欽義一聽這話,神情驚恐,趕忙拉住李德裕說道:
“李公,你要死啊,去通化門做啥,鄭注已經派牙兵守住了各個城門,現在去就是自投羅網。再說了,圣上現在要么被抓,要么躲在十六王宅內,要么已經離京了。”
李德裕看著他,平靜說道:
“我相信圣上。”
隨后掙脫開楊欽義的拉扯,補充道:
“楊寺人既然怕了,那便留在南衙內幫我和宮內的金吾衛聯系溝通吧。”
楊欽義看著李德裕匆忙遠去的背影,聽著那老舊甲胄摩擦碰撞時發出的哐哐聲,他咬了咬牙,心一橫,邁著小碎步趕緊追上。
“李公,等等我,老奴也相信圣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