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元殿上,李昂面色如水,陰沉的可怕。
他沒想到自己任命王起為此次科舉的負責人,竟在群臣間引起如此軒然大波,眾人齊刷刷反對。
李昂沉默良久,死死盯著底下各懷鬼胎的朝臣,直到他們心里發毛一個個不知所措的跪下。
“李相公,你也反對嗎?”李昂妄圖找點支持者,畢竟李訓就是在王起手里高中進士,一舉擺脫貧窮低賤的身份的,自己要提拔重用你的恩師,你怎么也得做足面子上的功課,同意下吧。
“臣反對。”李訓徑直拒絕,在利益面前怎么會講感情。
“王侍郎已過花甲之年,氣血衰敗,精力不濟,如何能為圣上選拔人才?再者,王侍郎已主持過兩次科舉,桃李滿天下,門生故吏甚多,此番再次任主考官,不僅于禮不合,還有結黨營私之嫌。”
李昂咬緊牙關,怒極反笑,真是無恥啊。
結黨營私?那還能有你和鄭注厲害,你二人在官員體系內就差把朕的墻角挖穿了。
至于為什么第三次任用王起這老者,當然是迫于無奈。
唐朝的科舉制度存在很多丑惡規則和漏洞,相比起宋朝之后的科舉,它因為權貴插手頗多,在公平性方面差的不是一星半點。
比如唐朝科舉中出現的“行卷”、“公薦”等現象,就是一種不公平的體現,也是權貴跟朝廷爭奪人才的重要途徑。
“行卷”就是考生在參加科舉考試前,把自己以前寫過的詩詞、文章整理成冊,送給權貴或已經成名的文人欣賞,讓他們予以點評,如果得到好評,就能給考生帶去一定的聲望,供主考官參考,提高考試成功的幾率。
“公薦”看名字就知道,是一種舉薦方式,公開或公平、公正地向考官舉薦考生,這是怕有的人才不適應用考試這種方式展現自身才華,或者考生及其家庭跟考官、權貴有宿怨,導致考試時的被動。
當然,以上兩種方法能運用自如的底氣就是唐朝的科舉考試不糊名!
(宋朝科舉就充分吸收了唐代的經驗,完善了不公平的地方,采用彌封、謄錄的“糊名”之法,杜絕了熟人偏向舞弊的可能。)
“行卷”和“公薦”本來是為了避免人才被遺漏,畢竟有些人不精于詩詞歌賦和書面表達,但為人做事很有能力和章法。
但任何制度一旦給人極大的操作空間,就會滋生腐敗。
有資格點評考生文才和舉薦考生的自然是高官顯貴,“行卷”和“公薦”發展到后來,出現了嚴重的徇私現象。
在唐朝中后期,權貴利用“行卷”和“公薦”為自己招攬人才,結黨營私,幾乎達到了無所顧忌的地步。
至于說常見的權貴私下給考官打招呼,要求選中自己的門生、親眷、朋友、送禮人等等,更是無法制止,也無法防備。
雖然有科舉制這個大殺器,但沒有相對公平的考試方法,科舉制在唐朝發揮的影響力慢慢衰落也是肉眼可見。
特別是“安史之亂”后,唐朝的皇權漸漸勢衰,想盡力保證科舉制的公平,避免權貴插手過甚,也慢慢有心無力了。
在很多時候,只能依靠個別人來壓制科舉考試中的不公平現象,盡力讓“才華”壓倒“關系”。
而王起就是那個別人之一。
他前兩次主持科舉選拔,都做到了不懼權貴,認真為國家選才,且人人夸贊公平。
在唐朝中后期,權貴們在科舉考試上大肆營私舞弊的情況下,出現這么一個人相當不容易。
李昂也是沒辦法了,他手里實在沒有品德端正、資歷頗高、分量還重的親信去主持科舉。只能讓已是七十五歲、快要半截身子入土的王起出山。
你問為啥不讓李德裕去負責?
不會忘了禍亂中晚唐的“牛李之爭”其中李黨的話事人是誰了吧,他可是搞黨爭排除異己的好手。
自己一直在防著他插手官員任命,以免養虎為患,怎么可能還主動給他機會。
“此事朕心已決!就用王侍郎!”
既然我穿越到來此,那就必須給天下考生帶來公平!
“微臣也以為不妥。”鄭注同樣挺身出言反對,和李訓罕見的站在了同一條戰線,用的還是那套王起年老、門生眾多的理由。
果然只要有足夠的利益,殺父仇人都能結為同一戰營。
這些高官朝臣誰沒有個親朋好友、幕僚故吏?每年公薦的名額怕是早就安排好,許諾出去了。
一聽說任用王起為科舉負責人,立馬急眼了,答應給別人的好處要是不到位,還怎么讓人給自己賣命,還怎么取信于人吸納賢才,還怎么在朝廷里安插自己的親信呢。
所以不需要商議,眾人皆很有默契的出言反對。
你圣上堅持用王起也行,我們三省六部不會明面上強硬抵制,那會寒了天下士子的心,誰也不想口碑崩壞,死后還被文人戳脊梁骨。
但是硬的不行可以來軟的啊,戶部說國庫空虛撥不出錢糧用于科舉;禮部說人手不夠組織不了;工部忙著江淮水患沒時間修繕考場......再私下組織一批考生進行游行動亂鬧起來,御史臺瘋狂上書諫言,你圣上能怎么辦。
李昂如何不懂這個道理,他只覺得無力和頭疼,中晚唐皇權的疲軟根本掌控不了朝臣。
自己的詔令一旦不合他們心意就開始陽奉陰違,再強硬點怕是每天御史臺批評自己的奏本就能把人給淹了,朕要是還堅持,他們就會抱團取暖,不是稱病不上朝就是告老還鄉,以此逼迫自己服軟。
李昂嘆了口氣,只能宣布科舉之事等新年大朝會后再議。
自己還想加上糊名制度和殿前策論呢,沒想到在一開始的選人階段就卡住了,真是舉步維艱。
而后戶部尚書也匯報了去寺廟征收財物的事,情況同樣并不樂觀。
幾乎沒有配合的,都在哭窮。
而且這些寺廟關系網很深,朝中不少大臣都把一部分家產放在寺廟里去生利錢,如今寺廟被剝削,他們也不愿意,紛紛上疏痛斥圣上和戶部的貪婪行為。
自己想派金吾衛或神策軍去壓陣,也很難有效。寺廟既對上面的將領上供和賄賂,也吸納中下層士兵做信徒,人根本不愿意出力。
何況李昂也沒有這兩軍的絕對控制權。
他只感到深深的無力,想到灞橋邊李德裕講的三個關鍵點:錢、兵、權,自己當初信誓旦旦覺得能夠一一解決,卻沒想到這三點環環相扣形成脖套快把自己給勒死了。
要養兵,必須得有錢;錢又必須得通過權力的途徑去變現;而權的基石又是兵。
已經成死結了嗎,李昂在內心苦笑。
還是自己太幼稚了,總以為事情很簡單,能一蹴而就。
自己想通過滅佛來充實國庫,卻苦于手中沒刀,連佛陀金身的外殼都破不了。
自己調走了李訓鄭注的走狗韓約,安插了仇士良的干兒子在神策軍內,但新的金吾衛統帥一樣不是自己的心腹,北司衙門在仇士良死后緊緊團結在魚公公身邊,針插不進,水潑不透,郄志榮被壓得死死的,氣都喘不了。
鄭注尚且還有五百鳳翔牙兵,自己忝為圣上,手中竟無一兵一卒可用。
自己想啟用王起,進行公平的科舉制度,遴選出身世清白、能力出眾的寒門子弟,培養自己的嫡系去給這個朝堂換血,以此來把分散的權力收回。政令還沒下,就被三省六部的負責人集體逼宮,不得不放棄。
破局的點到底在哪呢?
為什么別人穿越成皇子、帝王總能那么簡單的縱橫捭闔,自己這局勢這么困難啊。
李昂疲憊的屏退群臣,在含元殿內獨自沉思良久。
自己分散做事卻一事無成,看來得集中力量,對準一個點進行突破了!
錢、權、兵。
從哪開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