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進入塔內,迎面是一尊巨大的金佛。金身高近五丈,頭戴寶冠,身披瓔珞,在蓮臺上交腳而坐。面色慈祥微笑,神態可掬。
這尊佛像貫穿了整個塔身,與塔內的空間對比,更顯巨大,猶如充塞了整個天地,氣勢磅礴。立在佛像下,頭仰到極限都看不到佛像的頂部,讓人分外體會到佛法的恢弘,自身的渺小。
“這是彌勒佛陀?”
李昂雖對佛教研究不深,但一些經典的形象還是認識的。
“圣上果然博聞強記。”崔慎適時上來拍了下馬屁,而后繼續補充講道:
“大慈恩寺以法相唯識宗自詡,奉彌勒菩薩為初祖,講究無心外獨立之境。”
“長安城內的寺廟都是這個宗派嗎?”
問得好!崔慎精神一振,自己滿肚子的知識正愁無處傾訴呢,可問到我的癢處了。
“法相宗乃是由于玄奘法師及其弟子窺基所創,大慈恩寺因此成了法相唯識宗祖庭。其余寺院大多信奉禪宗,主張心性本凈,佛性本有,覺悟不假外求,舍離文字義解。所謂‘明心見性,直指本心’。”
“就是頓悟嘛。”佛家漸悟和頓悟之爭,李昂還是有所耳聞的。
崔慎愣了下,而后舉手施禮,繼續彩虹屁。
“圣上英明!”
“禪宗是奉哪位菩薩為正統。”
“我去過娑梵寺,那里奉迦葉為初祖,佛像均意態安詳,手中拈著一朵金婆羅花,取的‘佛祖拈花,迦葉一笑’之意。”
裴識及時插嘴補充,李昂滿意地點了點頭。
我們這個小隊的水平還是不錯的,就是李德裕能不能別一直把他那臭臉繃著,也說幾句恭維自己的話啊,那氣氛就更好了。
塔內設著之字形的長梯,緊貼著塔身,眾人拾階而上。
只見木制的長梯外面,每一階都挑出一支漆金的如意,梢頭懸著蓮花狀的油燈。一名小沙彌正拿著壺嘴長近五尺的尖嘴油壺,一盞一盞給燈盞添油。
長梯對應的佛像頭、胸、腹諸處,各設有祭拜的平臺。臺上點著長明燈,銅爐內插著供奉的檀香,此時已經積滿厚厚的香灰,那只功德箱更是鑲金嵌玉、精美絕倫,你要是投銅錢,都覺得拿不出手。
而每一個之字形轉折處,都設有一尊佛像,或是觀音,或是菩薩,或是天王,或是羅漢,形態各異,銅爐香案一應俱全,
有僧人盤膝坐在佛像前,一手敲著木魚,一手搖著法鈴,口中念誦經文。
每一尊佛像前都擺著一只功德箱,李昂偷摸朝洞口看了一眼,銅錢和碎銀已堆成小山一般。他不禁咂舌,唐朝佛寺是既會掙錢又會花錢啊,這種吸金水平難怪富得流油。
立在塔內,舉目上觀,無數燈火遍布四周,猶如億萬點繁星,又如同一條薪火相傳、璀璨無比的天路,直抵塔頂高處。再加上周圍繚繞的香火氣,四周回蕩的梵唱聲,儼然如同壯觀的佛國。
饒是李昂這種無神論者,身處如此壯闊肅穆的環境,也心神動蕩,產生膜拜信仰的心思。
再往上走便能看到佛祖左右兩側,各垂著一條大紅的絲緞。
左邊寫著:積功累德,福量無邊!
右邊寫著:供奉佛祖,心誠則靈!
佛祖頭上掛的橫幅也用金粉寫著:諸行無常,錢財豈可傳世!
身邊彌漫的香火氣,耳中縈繞的木魚聲、誦經聲,一下子都市儈起來了,李昂扯了扯嘴角,以為來到了哪個傳銷現場。
眾人并未停留,繼續爬樓梯準備登頂。
沿梯而上,一溜的菩薩羅漢,下面的小木牌都標明他們的作用,各司其職,分工明確,責任清晰。
有求財的;有消災免禍的;這位是天王祛病的;這位是延壽的;這位專管官司;這一位管升官晉爵;這位是保佑科舉的,不過只管明經,上面那尊大的才是進士科......
大慈恩寺不但保證讓香客們有投錢地方,還能保證投得心滿意足。
我佛可真是慈悲啊。
“你不給這進士科菩薩捐點?”
李昂拉著裴詔到功德箱前,后者臉都紅了,唯唯諾諾不知道說著什么。
“沒錢找你李公借,他在大慈恩寺門口掏塊小金錠和喝水一樣簡單。”
直到裴詔就差給他跪下,一直求饒,李昂才作罷。
你以為到這就結束了,后面還有管節氣的羅漢,拜一拜風調雨順;專管除蟲的火頭陀,來蝗災也不怕;保佑豐收的;求姻緣的;當然送子觀音也是必不可少。
李昂真想叫李德裕去給送子觀音添點燈油,再拂拂灰塵,這小老頭也不知有沒有孩子,整天孤零零的,看著怪可憐。
眾人上到樓梯頂端,上面一層是供施主歇腳的茶室,陳設富麗堂皇,茶幾蒲團,全是上好的家什。
當然啦,少不了跟下面一樣,每張漆幾旁都擺著一個功德箱。
“要不歇歇腳?找個小沙彌給我們泡杯茶?”
李德裕輕笑一聲,“那怕是我們把兜里的錢物都掏出來,也不夠喝兩杯的。”
“哦?”李昂疑惑了下,原來李德裕你會說話啊,還以為是啞巴呢。
“看見那些功德箱了沒,百文以下,用的是陶碗,喝的是茶葉梗;十貫錢,才配用瓷盞湯茶;五十貫錢,你能喝到精瓷精茶;再往上,才是碧玉盞外加頂級的龍鳳茶餅。”
“那朕捐一千貫是不是得有高僧當場開光,一邊敲著木魚誦經作法,一邊現場碾磨點茶給朕喝啊。”
李德裕哈哈大笑。
走到這里的施主,大都不差錢,上陶碗都丟不起那人,幾案上要是空蕩蕩的,更顯得不虔誠——滿塔的佛爺菩薩都瞅著呢,總得多掏點,擺只瓷盞才說得過去。
活該這些寺廟掙大錢啊!
李昂一點都沒有掏錢的自覺,“噔噔噔”上了最頂上的天佛閣。眾人也不再盤桓,緊跟著一擁而上。
登進閣內,迎面便是佛門寶物——佛陀舍利。
大慈恩寺專門為此供奉了一尊等身大小的佛祖金身。佛祖結跏趺坐,端坐于蓮臺之上,雙手結成法印,右手的拇指與食指微微拈在胸前,指間挾著這顆舍利子。
信徒們爬了這么久的佛塔,筋疲力盡到了這層,親眼目睹這件佛門至寶,感受到佛法的偉力,哪怕再累,也覺得物有所值,心甘情愿掏錢了。
李昂對舍利興趣不大,留著崔慎、裴詔等人虔誠觀看,自己和李德裕走到樓梯旁朝外眺望長安城的風景。
此時已經入夜,夜色下的長安城,比白天看起來還要清晰與鮮明。
數以萬計的燈火勾勒出長安城整齊的市坊與街道,宛如一副縱橫分明的棋盤。坊中樓閣林立,到處點著長明的石燈,星星點點,不計其數。還有許多佛塔點綴其中,塔上的長明燈晝夜不熄,宛如一座座燈塔矗立在長安城內。
“欲窮千里目,更上一層樓。”李昂情不自禁吟誦出這句詩。
李德裕并未接話,也凝視著底下風景,問李昂看到了什么。
“萬家燈火,安靜祥和。”
李德裕點了點頭,又緩慢搖頭。
“為人君者,也當看到江淮水患中葬身魚腹的百姓;也當看到河南大旱時人相食的慘狀;也當看到邊疆被擄掠劫走的臣民......縱使這繁華長安城內,每天餓死凍斃者也不勝枚舉,他們可都是圣上的子民。”
李昂低頭沉思良久,而后苦笑道:
“朕以前覺得做昏君易,做明君難。可現在覺得,做明君難,做昏君更難!”
李德裕眼神一凌,疑惑了下。
“李公看這眼前的景象,星火無數,平靜且美好。太宗皇帝說過,百姓是水,能載舟,也能覆舟。可百姓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無非是想圖個溫飽。”
“我們這些吃著民脂民膏,享受著百姓擁簇和供奉的,怎能不為自己所肩負的責任而汗顏。”
“做個昏君讓天下子民陷入水深火熱中,你讓朕于心何忍。”
李德裕面色動容,深深施禮。
“圣上慈悲心腸,體恤百姓,實乃我大唐之幸!”
李昂定定的看著他。
“朕想做個明君,不求比肩太宗,但好歹死后能不被百姓辱罵,去了地府也能有臉面見那列祖列宗!方今天下轟亂,朝堂不穩,百姓遭難,朕能力有限,還請李公助我。”
說著,自己情緒激動,眼眶酸澀,再也忍不住,流下淚來。
李德裕聞言大驚失色,亦是老淚縱橫,慌忙跪在地上頓首。
“微臣唯有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以報圣上之恩德。”
李昂俯身去拉李德裕,“愿你我君臣二人如那劉玄德與諸葛武侯,再創千古佳話。”
“李公不負朕,朕也絕不負李公。”
李德裕額頭緊貼地面,已是泣不成聲。
“圣上如青山,臣如松柏。同心同德,永為知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