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科幻世界·譯文版(2024年4月)
- 《科幻世界》雜志社
- 9432字
- 2024-07-05 15:51:52
首先把牛做成球。
作者/【日】 柞刈湯葉 翻譯/丁丁蟲
“立方體不會留縫隙,不是比球體更有效率嗎?”后排的中年男子舉起手,還沒得到發言的許可便開了口。啊,又是個麻煩的參觀團,我下意識地想。
我的確說過“講解過程中可以隨時提問”,但多少也該考慮下發言的時機和講解的流程吧。剛開始五秒鐘就舉手提問,這是認為我沒能力組織好講解的內容嗎?身為講解員,這實在讓我不快。
這里是用玻璃隔斷的參觀區域,可以俯瞰牛工廠的設備。我在給參觀者講解牛肉的生產方式。幾十個頭發和皮膚全都五顏六色的彩色人擠在狹小的空間里,其中還有好幾個孩子。工廠每周都會舉辦一場面向普通人的參觀活動,而我這樣的講解員必須向那些對基因工程一無所知的家伙解釋“把牛做成球體的意義”。
毫無價值的工作。“在這樣的時代,逃離東京的人還能有份工作已經很不容易了,你還不感恩戴德?”上司整天把這話掛在嘴邊。我心里把這個小胡子罵了一遍又一遍。
“這個……可能有些人不太理解,其實在肉制品行業,并不追求空間上的效率。”
我調出預先準備好的幻燈片,是從前的狹小牛圈。在容納一頭牛的長方形隔間里,古老的四條腿的牛慢悠悠地吃著草料。
“從前,牛是在這樣的狀態下培育出來的。考慮到當時的牛會自由活動,所以那點空間其實很小。但在現代的牛肉培養中,占據大部分體積的是培養液。”
說話間,我切換了一張幻燈片。
甜甜圈形的半透明容器里,充滿了粉色的培養液。土黃色的牛的細胞塊翻滾不已。攪拌槳帶動水流不斷攪拌細胞塊,撫平表面的凹凸起伏,使它在巨大化的同時逐漸變成球體。
當然,這是為了便于理解而加速的CG動畫。實際上從牛胚培養成可以出貨的牛球,需要兩到三個月的時間。
“培養液會隨生長過程不斷補充。大致說來,相對于一個單位體積的牛,配四個單位的培養液效率最高。”
“為什么要攪拌?”
“振動能使肉質均勻,也有利于氧氣的吸收。如果把牛浸泡在靜置的培養槽中,內部細胞就會壞死。這些牛沒有心臟,需要將血管浸潤在培養液中,靠培養液輸送氧氣和養分。”
“那個,牛的腦袋會暈嗎?”一個孩子的聲音傳來。
“牛沒有能暈的腦袋。”
我的回答讓參觀者紛紛笑了起來。
準確來說不是腦袋,而是半規管。不過反正牛球不存在任何感覺器官,當然也沒有可以接收感覺的腦袋。出于食用目的,牛當然要有肌肉,但準確來說也只是把組成肌肉的肌動蛋白與肌球蛋白以適當比例加以混合。能否稱之為運動器官,其實也有疑問。
在大部分參觀活動中,觀眾會全程保持沉默,充其量只在最后提出一兩個問題。但今天因為一開始就有人提問,導致大家都認為“這是個可以隨意提問的活動”,于是紛紛提出問題。如果我是學術會議的主席,當然會為熱烈的氣氛深感欣慰,然而我只是個介紹工廠既定工藝流程的講解員而已。就算有什么出色的意見或者有趣的建議,我也沒有向上匯報的權限。我唯一的希望就是早點講完回家躺平。觀眾的積極性根本是多余的。
“請看,那邊是實際的培養槽。”
我適時打斷提問,將觀眾的注意力轉移到背后。眾人一齊回頭,只見落地玻璃窗上顯示出紅色的箭頭。箭頭所指的方向上,幾十個白色涂裝的甜甜圈形狀的培養槽一字排開,一望無際,每個直徑都有好幾米。
觀眾們放眼望去,紛紛點頭,仿佛都在贊嘆“哇,牛就長在那里面啊”。
不看CG動畫根本不可能了解內部構造,所以我很不明白為什么非要參觀實際的牛工廠。知道自己吃的肉是怎么生產出來的,對于人生能有什么益處呢?
充其量就是“見過實物”的經歷能給自己的知識賦予故事性,從而對他人形成心理上的優勢吧,我想。
“我參觀過雅加達的肉類工廠,了解到我們通常吃的肉是怎么制造出來、怎么送上餐桌的。這些你們都知道嗎?你們以為虛擬的網絡世界就是一切嗎?”
大概就是這樣。
我不知道來工廠觀看CG動畫能不能算“真實”體驗,不過幸好存在不少這樣的人,才讓現在的我得以糊口。雖然這也是我的麻煩之源。
“培養液的浸潤可以令牛球生長到直徑二十厘米左右。但如果再大的話,氧氣就很難進入內部了,所以一旦達到這個尺寸,就會取出來交貨。運輸全程都會浸泡培養液,保證將牛球活著運到消費地。”
“請問,如果加上心臟,牛是不是就能長得更大?”
坐在最前排的女性(應該是女性吧,從外表推測)問。白中帶紫的長發束在腦后,身穿棉襖般的藍色衣服。
“有點困難。要讓心臟推動循環,需要構建封閉的血管系統。這樣會使牛對培養液的應答變遲鈍,導致難以對牛的狀態進行細致的應對。”
真正的原因并非如此,但參觀活動的原則是強調對牛的關懷。更正確的說法是:由于少數人對球形的牛也能產生共情,因而需要考慮這些人的情感訴求。
提問者又說:“如果牛能巨大化,那么殺一頭牛便可以養活許多人。工廠應當努力讓牛變大。”
啊,我猜這家伙屬于佛教系文化。相信輪回轉生的家伙傾向于用數量來計算生命。其他文化一般都是在殺動物和不殺動物中二選一,不太會引入數量的概念。
單就考慮數量這一點而言,我認為佛教徒更為現實。不過我只是說可以提問,并沒有說要征求觀眾的意見。
當然這話不能說出口。
“您說得沒錯。也許隨著技術的進步,那樣的想法終會變成現實。”我用欽佩的語氣說。講解員做久了,自然會掌握這樣的技藝。
實際上,基因工程的問題早就解決了。要想量產帶有心臟的牛,只需要幾年的準備時間便可以做到。真正的問題不在于培育技術,而在于運輸和儲存的成本。
如果制造出大型的牛球,那么運輸時必須將其切開。把牛切成兩半,牛當然會死。要想活著運到消費地,直徑二十厘米的尺寸是最合適的。
“還有什么問題嗎?”
我環顧整個房間,正中間那個藍皮膚的男子舉起手來問:“聽說這座工廠的牛是以大豆為基礎制造的,就不能把源自牛的基因完全去除嗎?”
這是印度教徒吧,我想。
英國的動物趕跑了人類農場主,接管了農場,制定了“任何動物都不得傷害其他動物”的規則,但掌權的豬處死了叛亂者,將這條規則改寫成“任何動物都不得無緣無故地傷害其他動物”。以上內容出自喬治·奧威爾的童話故事《動物莊園》。
即使是我們人類,除去極少數虐待狂以外,沒有人喜歡毫無理由地折磨動物、殺害動物。所有的法律、宗教、文化,全都認同這一點。不過“理由”總是要多少有多少,這也是人類歷史上反復證明的。
人類想吃牛,但不想殺動物。于是人類找到的對策就是讓牛不再是動物。牛球的技術已經誕生五十多年了。
最開始是通過基因編輯技術,向牛的受精卵中導入若干基因,使之生長為球形。這樣的牛沒有大腦,也沒有感覺器官,所以不再是“感受痛苦的動物”。然而受精卵在不受干預的情況下本可以生長為四條腿的牛,是經過了人工處理才變成球體,因而很難反駁“殺害動物”的指責。所以這一版本未能實際采用。
下一個版本是采用克雷格·文特爾法,從零開始合成牛球的DNA序列,將之注入人工通用無核細胞來繁殖。也就是說,不使用任何源于生物的物質,完全依靠化學手段合成牛球。既然不存在“本可以生長為牛的細胞”,當然也就談不上殺害了。
然而社會思潮似乎傾向于認為,即使沒有物質上的連續性,但制造細胞時使用了提取自牛DNA的數據,那就是牛。所以這個版本也在銷售了十多年后廢止了。
這時候研究者們終于認識到,肉類食品的消費者,也就是社會上的大部分人,對于“什么是生命,什么是動物”的問題,似乎是從故事的角度,而不是從基因的物質連續性角度看待的——更準確地說,研究者并非認識到了,而是無可奈何地接受了這種看待問題的角度。
所以現行的版本采用大豆的DNA做模板,向其中添加能夠表達牛肉成分的基因,將之導入到人工細胞中。實際上除了真核生物共通的部分之外,表達的基因全都來自牛,但因為序列的絕大部分都是大豆,因而在法律和輿論上都視它為加工植物。
在上一個版本中,就算強調“這是非生物”,也會受到“不,這明明是牛”的抗議。所以這一次就可以堅持聲稱“這是大豆”來讓人們接受:“好吧,是大豆那就沒問題了。”
這項技術經常會用圖書館的比喻來說明。如果學校圖書館的藏書都是漫畫,那么教育委員會必然會責令整改。所以圖書館里百分之九十都是富有教育意義的書,只在里面勉強放了百分之十的很受孩子歡迎的漫畫書。教育委員會看到藏書列表會很滿意,并不在意實際借出的都是漫畫書。
據說最近的小學生都認為“牛”是經過加工的大豆制品。知道牛本來是動物的人正在逐漸減少,就像沒有人還記得“饅頭”本來是人頭祭品的替代物一樣。
作為動物的牛已經瀕臨滅絕,只有極少數的野生品種和極少數的馴化品種生活在動物保護區里。曾經有一個時代,人們居然會擔心牛打的嗝會加劇全球變暖,有點難以想象。
把參觀的客人全都趕走之后,我也踏上了回家的路。因為是從郊外的巨型牛工廠前往市中心的家,道路總是空曠舒適。汽車無視對面車道的擁堵,帶著咻咻的發動機聲,駛向明亮的市中心。光滑的滿月像是廉價的CG模型,毫無干勁地浮在東面的天空。
雅加達是世界上最大的都市圈。自從五年前東京消失后,它就躍升到了第一位。全年氣溫都在三十攝氏度上下。正如日本只有“熱”和“冷”兩個季節一樣,這里只有“下雨”和“不下雨”兩個季節。現在是“不下雨”。我不太明白為什么位于赤道上的城市會有季節之分,據說是因為周邊地區吹進來的風什么的。
地球上約有二十座牛球工廠,差不多全都位于赤道附近。為了將培養液維持在最適于生長的三十七攝氏度,將工廠設備的散熱因素計算在內,這里的氣候剛剛好。食品生產在熱帶,計算機在寒帶,全球范圍的分工由此形成。如果人類住在溫帶那就最理想不過了,然而因為需要工作,這是不可能的。
電梯停在細長的塔式公寓正中央。經過長長的走廊,打開玄關的門,冰冷的空氣撲面而來。
“才回來呀,努爾一,今天這么晚。”
走進客廳,躺在沙發上的斑馬把黑白相間的臉轉向我,手里握著一本小說。
“來了煩人的參觀者。”
“參觀者還有不煩人的嗎?”
“煩人也是分等級的。佛教徒的地獄都有八層。”
說話間,我走向廚房。桌子收拾得干干凈凈,正中間有個杯子,里面插滿了砂糖條。
“有晚飯嗎?”
“我也還沒吃呢。這本小說太好玩了。你能做點兒嗎?”
“哦,等下給我看看。”
我打開冰箱。有昨天在超市買的牛肉。蔬菜室里有一袋臨近期限的洋蔥。
斑馬經常問我能不能從工廠里拿點多余的肉回來,但除非發生事故,否則不會有剩余。廢棄食物會對公司形象造成不良影響,所以牛球的DNA上都有個體識別號,整個流通過程受到嚴格管理。
出貨的牛球會在超市切成肉片。工廠生產的牛沒有寄生蟲,完全可以生吃,但我認為只有日本人的基因多到極點的人才會那么干。三分之一日系血統的我沒有生食的習慣。魚工廠生產的魚肉倒是可以做成壽司吃。
“牛肉蓋飯怎么樣?”
我問客廳里的斑馬。雖然已經開始做醬汁了,但還是問一聲。
“甜甜的那個?好呀。我喜歡。”
聽到答復,我把桌上的砂糖條撕開,丟進醬汁里。四根十二克。計量很麻煩,所以基本上都這么干。
包在保鮮膜里面的肉是半圓盤狀的外側部位。零售店在切牛球的時候,首先切成兩半,然后將外側切成半月形或者銀杏形,內側切成長條形。
作為一個在牛工廠上班的人,我的個人看法是,內側和外側的肉質基本上沒有差別。保持二十厘米的直徑,也是仔細測算過肉質后確定的。同質化、規格化,都是工業產品的必要條件。
然而肉店和超市似乎并不這樣認為。和半圓盤的“外肉”相比,長方形的“內肉”被視為稀有部位,售價差不多高出三成。好像有人就是喜歡“不圓的肉”,就像喜歡“不回轉的壽司”一樣。
計算一下就會知道,內接于球體的立方體體積占比約為百分之三十七,確實是“稀有部位”。但如果外肉和內肉的成分真的有所不同,那應該早就改成全部生產內肉的生產設備了。世界上當然存在這樣的技術,肋排、內臟、牛舌這類受發燒友喜歡的肉品,都是在地方的小工廠里這樣生產出來的。
總而言之,牛肉的消費者似乎認為價值不在于肉質,而在于肉是否位于牛球內側的故事性。不過只要用菜刀切成一口大小的小塊,這些附帶的品牌信息就會徹底消失。這是烹飪過程中最為有趣的時刻。
沒有血的牛肉當然也不會有來源于血液的浮沫,只要丟進鍋里煮熟就行。看著耐熱玻璃鍋里與褐色醬汁一起煮的牛肉,我感覺自己像是在看培養槽的CG動畫。
培養和烹飪的界限頗為曖昧。事實上,或許培養牛球的階段就應該稱為“烹飪”了。在長達數月之久的烹飪過程中,大部分時間我都是講解員,只在最后一個環節才是廚師。
我隱約感覺到,在極限分工的現代社會,理解一系列有關吃肉的故事,似乎也有某種意義。不過這也是出于對他人的優越心理吧。
比如說,當那些來過牛肉工廠的“聰明消費者”說“我參觀過工廠”的時候,我可以回敬說:“我就在那家工廠上班,而且還自己煮自己培養的肉。”
至于說這有什么好處,當然是想讓誰閉嘴就能讓誰閉嘴。
吃飯的時候,我們兩個都不怎么說話。
一邊看電視一邊默默揮動餐具。今天的新聞也在報道東京被“外人”占領的情況。雖然已經過了五年,不大可能再有什么新的消息,但也沒什么其他有趣的節目,只能姑且看看了。
正如地球人首先會在殖民地蓋起房子、耕種田地一樣,這些“外人”好像也是先把占據的土地整平。表面的材質似乎是巖石,磨得如同墓碑一樣光滑,看不到一絲接縫,像是把土壤熔化之后重新凝固而成的,但又沒有觀測到相應的熱量,因而一般認為是用了某種特殊的溶劑溶解。
“外人”對于占領地似乎沒有侵犯領空的概念,無人偵察機飛過上空也不太介意的樣子。只是太過接近會受到無線電干擾。
“外人”的形態像是球體上生了許多條類似蛇一樣的腿,和古色古香的水母形外星人畫像頗為相似,不過沒有臉。當然,和感染大腸桿菌的噬菌體比起來,也不能說沒有相似之處。沒人知道球體里有什么。而且雙方一直沒有建立起聯系,所以對方目的也不明。
首次發現它們是在二十年前。當時路過的探測器恰好拍到它們正在把地球附近的若干小行星變成球形。而且那個探測器好像還把它們帶了回來,導致五年前月球也變成了光滑的球體,傳統的玉兔圖案無影無蹤。現在東京也正處于變光滑的過程中。也許是因為地球大氣的阻礙,這項工程的進展要比其他星球緩慢,不過現在東京灣已經完美地填平了,直到木更津一帶都成了巨大的圓形舞臺。在那上面舉辦活動肯定很有意思。
武力攻擊至今沒有顯示出任何效果。導彈落在化作平面的東京時,確實也能炸開一個洞,但“外人”會烏泱泱地擁向炸飛的碎片,過不了多久平面又會恢復。活捉“外人”和獲取尸體的嘗試都沒有成功。每當試圖捕捉時,要么是它們像液體般融化,要么是捕捉機自己融化。
由于擔心過度干涉會導致它們蔓延到其他城市,目前的方針是盡量避免刺激它們,并嘗試建立聯系。
因為它們好像來自太陽系外,所以電視上一直稱之為“外人”,但到底算不算“人”,大家的意見也有些分歧。有人說它們是由真正的外星人派來的機器人先遣隊,而把星球變光滑的目的和在地球上鋪紅毯的目的差不多。不曉得這說法當中有幾分是在搞笑。
也有人認為它們是感染星球的病毒。細胞受到病毒感染時會失去內部張力,變成球體。它們從星球表面吸取某些物質用于繁殖,導致星球融化變平,這個解釋還算有點說服力。
“你在東京住過吧?”斑馬開了口。
“又不是家鄉。”
“做什么工作?”
“制造和‘外人’一模一樣的人。”
“哦。”
說完我們又陷入沉默。聊天時間和吃飯時間涇渭分明,就像浴室和廁所完全分開一樣。這是我的習慣,也是斑馬的習慣。
我不太喜歡吃飯時聊天的人。
“生命并不平等。比起地球另一邊發生的大屠殺,家人的感冒更加重要。”
以前在東京的時候,研究員同事在午飯時間聊起這個話題。他有一頭卷曲的白發,臉上皺紋很多,像個老人,但實際上比我還年輕,只是具有那樣的基因罷了。
我嚼著高黏度的稻米,不置可否地點點頭。
“所以我們可以建立一個模型,將生命的價值與距離寫成函數。姑且認為價值與距離成反比,那么我們來考慮人們按照一米間隔排成一列的情況。設旁邊的人的價值是一百,則他后面的人是五十,再后面的人是三十三。如果這個隊伍無限延伸下去,除自己之外的所有人的價值合計會是多少?”
那家伙并不是大白天就喝醉了酒。研究機構里的日常對話大致都是這樣的感覺。
“無限吧。”我咽下米飯,只嘟囔了一聲。
“沒錯。不過,其他人的生命價值無限大,會讓模型太不自然,讓我們調整一下看看,不是和距離成反比,而是和距離的平方成反比。歐拉證明過,全體自然數平方的倒數和是π的平方除以6。也就是說,這樣可以保證其他人的生命價值會收斂為有限值。但如果人不是排成一列,而是排成平面的話,這個模型就會完蛋。所以為了設計合適的函數,需要考慮生命究竟排列在多少維的空間中。當然,這里的距離未必是物理距離,而是加上了自身共感性權重的數字。遠親和近鄰分別對應多少共感,也需要進行恰當的函數化。經典分子系統發生學中采用的是從共同祖先分化出來的時期,但在基因設計早已普及的現代,我們需要的是基于精神層面的函數。所以現在的問題是,這到底會是多少維的空間。”
研究員基本上都無法維持正常對話,所以只要我堅持貫徹“吃飯時不說話”的原則,就會變成像是在聽廣播朗讀一樣。
順便說一句,這位研究員完美地死在五年前東京消失的時候。
逃到雅加達的我之所以對這位同事的訃報沒有絲毫憐憫,大約是因為我對這位在物理上和社會上與我都很近的家伙幾乎沒有任何共感。我不知道這里該用什么函數。可能只是單純地不喜歡吃飯時說話。
不限于雅加達,南方似乎總有這樣的文化:把空調開得很冷,在房間里穿長袖。一開始我認為這是相當倒錯的行為,但習慣了之后又開始覺得很自然。
選擇這身皮膚的不是我,但選擇這身衣服的是我,所以衣服更貼近我的本質,也是更適合私人時間的形態。斑馬也認同這一點,因而不會就空調溫度發生爭執。
“能進行光合作用?”
第一次見面時,斑馬這樣評價我的綠色皮膚。向剛見面的對象詢問遺傳信息,很難說是禮貌的行為。不過,這也常常表示詢問者自己具有明顯異樣的軀體,并允許對方就此隨意詢問。
“你那張臉,是熊貓的基因嗎?”
我問起斑馬那黑白分明的臉龐時,得到的回答是:“我不喜歡熊貓。喊我斑馬。”
那又不是條紋圖案,所以讓我感覺有些違和,不過從那以后我就一直這么喊了,也不知道斑馬本名叫什么。至于是男是女,或者是什么非天然生殖系統,我也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
我提出尋找同居人的需求,條件是共感性函數與我十分接近。在這片地區,數值還算高的就是這家伙。總之一開始感覺應該合得來,而實際生活下來發現連生活細節上的習慣都驚人的一致。上一個同住的家伙說自己不能忍受我在烹飪時使用砂糖條,分手了。
當然,皮膚是綠色并不意味著就能進行光合作用。這和黑人不能進行太陽能發電是一個道理。綠色的皮膚是因為多樣性。據說各色人種的共存能促進社會的發展。
什么是多樣性,不同世代會有不同的看法。在我出生的時代,社會上似乎認為各種皮膚顏色才算多樣性,于是學校里填滿了赤橙黃綠的孩子,的確是五顏六色。斑馬大概也是同一世代的吧。最近這種趨勢已經衰退,人們開始重視不可見部分的多樣性,學校也逐漸恢復成不再折磨視覺感官的地方。
正如牛球具有多個版本一樣,人類的基因編輯也有若干歷史階段。用一句話來總結兩者方向上的差異就是:牛球是工業制品,均一才是優點,因而除了識別編號的DNA印記之外基本都是克隆副本;但人類以多樣性為優,所以會刻意加入隨機性。
人為選擇新生兒的基因屬于嚴重違反倫理規范的行為,因此由計算機隨機選擇。當然,如果整個DNA序列都是胡亂決定的,那基本上只有死路一條,所以隨機決定的都是對生存影響很小的參數。就這一點而言,膚色無疑最為方便。
于是我便誕生為綠色的人,帶有三分之一的日本人基因、五分之一的德系基因、八分之一的埃塞俄比亞系基因,還有從其他人種民族采樣的基因,以及人工設計的基因。“威爾姆拉·努爾一”這個名字好像也是用基因模板提供者的名字匯集而成的。
《國際人類憲章》規定,無論一個人以何種形態出生,都應當受到尊重。我認為這不算是完全的謊言。
既然體內的日本人基因最多,我便決定去日本工作。我在東京的環保公司找到了一個研究職位,然而在那里做的研究工作和垃圾沒有兩樣。
由于月球表面出現了“外人”,所有人都意識到再不采取措施就會出事,于是各國各機構都被迫做出各種反應,而我所在的遺傳工程研究部門接到的任務是:制造一種人工生命體,內部與地球人一模一樣,外表與“外人”一模一樣。
簡而言之,如果制造出外觀與“外人”相似的生命,它們大概會嘗試進行某種溝通。然后它們以自己的技術研究其內部,大概就能知道地球生命是什么樣的。那樣的話,自然可以告訴它們,“你們正在侵略的地球上,居住著具有文化的、有資格生存的人類呢。”公司的高層在面向政治家的提案中解釋了這個想法。
能把星球夷平的“外人”與地球人之間確實存在力量差距,就像人類和牛的力量差距一樣。在這種情況下,牛應該做的就是強調自己與人類的相似之處,訴諸動物保護的精神吧。我覺得這個主意倒也不算太扯淡。
據說自二十世紀以來就有人聲稱“鯨魚有智慧,不能吃鯨魚”。如果動物能聽懂人類的語言,一定會拼命展示自己的智慧。為了不被吃掉。
假如一定要像東京的同事說的那樣,用距離來評價生命的價值,那么我感覺共感性函數的距離要比物理距離更合適。如果要決定誰死誰活,我希望那些合得來的家伙能夠優先存活下來。
“外人”的外表很簡單,做出相似的設計并不困難。難度在于內容。我不知道如何安排肌肉才能引發它們的共感性,而且說到底,我也不清楚它們是依靠肌肉運動的,還是通過馬達或發動機驅動的。
最終,在將這種人工生命體投放到月球之前,“外人”先來到了地球。公司連同整個東京都消失了。我覺得這樣挺好的。說實話,這個主意不太適合展示給其他星球的生物。
收拾完晚餐的夜晚。
我借了斑馬讀完的《仿生人會夢見電子羊嗎?》,一邊喝紅茶一邊翻閱。自從來到雅加達,喝酒的習慣沒有了,但我感覺這倒是讓睡眠變好了。
“其實我覺得電子羊比真羊還貴。”旁邊的斑馬說。
“現在就是這樣。想要天然羊,從基因庫里找出來注入細胞就行了。雖然要看倫理規范怎么規定的。”
“只要申請到戶籍就沒問題。”
“給羊申請?”
我正要笑,斑馬卻一臉震驚:“哎,我沒說過嗎?我的基礎DNA是牛啊。在牛的基因組里加入了人類的基因。”
“啊,是嗎。”我點點頭,翻了幾頁小說,然后問,“……剛才那個,算是一次相當嚴肅的告白吧?”
“唔,也不算是吧。和你說自己不進行光合作用差不多?”
“哦。”
我點點頭,把書放到枕邊。
今天的人類基本上都是用人種民族和其他基因隨機混合而成的,不過好像聽說過有些機構會用動物的基因。
“這么說,你那個黑白色,是荷蘭奶牛種?”
“正確。”
“那干嗎叫斑馬呀。牛就好好叫牛嘛。”
“不不不,你也不會管自己叫‘人類’吧。”
“對了,你剛剛吃了牛肉飯哎,那不是自相殘殺嗎?”
“那不是大豆嗎?”
“也對。”
說到這里,我們沉默了一會兒。好像彼此都在思考這算不算是吵架。
“好吧,要想在這顆星球上活下來,要么變成人,要么變成工業制品,只能二選一啊。”斑馬喃喃自語。
就是這樣的夜晚。
如果“外人”以東京為據點逐一夷平星球,人類可能會失去生活的家園,走向滅絕。
至于“外人”為什么首先來到東京,存在許多推測。有一種觀點認為,那大概只是因為東京人口最多,“外人”認為那里有很多資源。
“這樣的話,下一個到的地方就是雅加達。”斑馬說。
“是吧。”
“還能逃到別處去嗎?”
“誰知道呢。”
“你在期待那些家伙消滅人類吧?”
可能吧,我想。
很早以前人類就不再自然繁衍了。物質的連續性早已中斷,我覺得這和物種滅絕也沒什么差別。就我個人而言,當然不愿意死亡,但只要是人,終究逃不過一死。
既然已經將星球的生態系統改造成現在這個樣子,那么由地外生命出手將之做成完美的球形,不是更符合故事邏輯嗎?我漠然地想。
玉兔圖案不復存在的光滑月球,在窗外漠然地望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