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音樂愛好者(2024年第三期)
- 《音樂愛好者》編輯部
- 8字
- 2024-07-02 10:17:52
STAR OF THE MONTH 當月之星
弗拉基米爾·維阿杜
多方學派集大成者
文字_張靖璇
Vladimir Viardo
Master of Piano Schools
俄羅斯鋼琴學派在二十世紀的世界音樂藝術領域占據著舉足輕重的地位。在俄派鋼琴家手中,一件以敲擊琴弦發聲的樂器可以模仿出人聲般的歌唱性。鋼琴家們擁有杰出的技巧、柔和雅致的音色,以及對音樂最真誠、最鮮活的理解。
作為涅高茲學派的第三代傳人,弗拉基米爾·維阿杜是俄派鋼琴代表性的“明珠”。置之當代,這樣高雅、精妙的演奏更是堪稱“絕品”。
2024年1月8日傍晚,我與維阿杜教授視頻連線。我們從他年少成名的輝煌,談到如今他在教學上與中國的密切聯系。在長達一個小時的采訪中,教授聊至盡興。維阿杜說,他非常熱愛和認同中國文化。他也堅定地認為,世界古典樂的希望在東方。

比賽是開啟演奏家職業生涯的最快方式。
——維阿杜
1958年,美國鋼琴家范·克萊本(Van Cliburn)在莫斯科贏得首屆柴科夫斯基國際音樂比賽鋼琴組第一名,轟動全世界。十五年后,美國得克薩斯州也出現了相似的情況——二十四歲的蘇聯鋼琴家弗拉基米爾·維阿杜(Vladimir Viardo)一舉斬獲第四屆范·克萊本國際鋼琴比賽的冠軍。
然而,當維阿杜輝煌的演奏生涯正要啟航時,他卻被禁止出國。此后長達十三年,維阿杜在國內精煉演奏技巧,耕耘廣袤的音樂內核。《日內瓦日報》曾贊言:“從維阿杜彈的第一個音開始就必須敬禮,人們很容易被他透明的音色和精致的觸鍵所深深吸引。”
如今,擁有俄羅斯、美國雙重國籍的維阿杜,已在美國北得克薩斯州立大學音樂學院(University of North Texas College of Music)任教三十余年。賡續演奏事業的同時,他還忙于教學。“教學的目的就是喚醒學生沉睡的那部分音樂靈魂。”這是他延續多年的教學準則。
折桂范·克萊本比賽的第一位蘇聯鋼琴家
很多演奏家對比賽的態度都是:“藝術不該拿來競技。”維阿杜亦持此觀點,但他承認,“比賽是開啟演奏家職業生涯的最快方式”。1973年,維阿杜獲得第四屆范·克萊本國際鋼琴比賽金獎、拉赫瑪尼諾夫特別獎以及現代作品詮釋特別獎,組委會為他提供了兩至三年的巡演音樂會合約,包括獨奏、與頂尖樂團合作等諸多形式。“獎金很快就花完了,”他笑稱,“擁有演出機會才是最重要的,那時候很少有比賽能夠做到這樣。”
然而,正當這位年輕的新星準備開啟輝煌的演奏事業之時,突如其來的消息將這一切按下了“暫停鍵”——蘇聯當局禁止維阿杜出國。沒有人能想到,這一禁令竟然長達十三年。
但維阿杜說自己還算幸運的。同一時期,維阿杜的好友、鋼琴家斯維亞托斯拉夫·里赫特(Sviatoslav Richter)也遭受了同樣的境遇,甚至沒有地方住宿和練琴,直到五十六歲才被允許離開蘇聯。與之相比,維阿杜在國內尚且能夠保證相對自由,隨時可以演出,并且與樂團合作。在此期間,維阿杜學習并演奏了三十七首鋼琴協奏曲,這也拓寬了他的演奏深度和精神境界。


《維阿杜演奏肖斯塔科維奇》專輯封面
維阿杜雖被禁止去西方,但他的熱度從未消散。1989年,維阿杜重獲國際演出自由,赴美演出受到時任美國總統羅納德·里根(Ronald Reagan)的接見;權威古典音樂經紀公司迅速與他簽約,包括《紐約時報》《華盛頓郵報》等在內的媒體均大幅宣告:“維阿杜回來了!”
這一切,要歸功于維阿杜一生的伯樂——瑪莎·羅溫·海德夫人(Martha Rowan Hyder)。
瑪莎是一位真正的藝術倡導者。彼時她擔綱范·克萊本國際鋼琴比賽基金會的主席,組委會將她形容為“人形互聯網”。她的口袋里總是裝滿了各種資源,她利用它們不遺余力地提高范·克萊本比賽的國際影響力,為獲獎者提供全方位的支持。瑪莎家族是美國得克薩斯州的石油望族,在美國政界高層和歐洲都具備一定的影響力。
在瑪莎這里,維阿杜等同于她的一項“事業”。他捧獲金獎,瑪莎四處奔走,向各類主辦方和指揮家舉薦維阿杜;在他被禁止出國的十三年間,瑪莎盡其所能地維持著維阿杜在西方樂壇的影響力,甚至幾乎每年都飛去莫斯科看望他。禁令解除后,有一次維阿杜從蘇聯赴美國辛辛那提舉辦音樂會,不幸被卡在加拿大海關,瑪莎直接刷信用卡租了一架直升機,把維阿杜從加拿大帶到了音樂會現場。瑪莎的女兒說:“媽媽已經把維阿杜視作自己的第四個孩子了。”
自巴洛克時期起,偉大如巴赫、海頓、柴科夫斯基這樣的音樂家,也需要伯樂賞識。瑪莎不僅熱愛音樂,且有充分的能力和方法去輔佐一位音樂家。維阿杜經由列夫·瑙莫夫(Lev Naumov)的培養,成為折桂范·克萊本國際鋼琴比賽的第一位蘇聯鋼琴家;而后經由瑪莎扶持,成為傳統俄羅斯學派鋼琴演奏的一顆“明珠”。

年輕時的維阿杜
涅高茲學派的“第三代傳人”
1949年,維阿杜出生在黑海旁的高加索山脈地區。在外婆和母親的影響下,維阿杜六歲開始彈鋼琴,對音樂有著比同齡人更高的敏感度。十四歲時,維阿杜離開家鄉,只身一人來到莫斯科求學,先是進入格涅辛音樂學院,跟隨伊莉娜·瑙莫娃(Irina Naumova)學習,后進入莫斯科音樂學院(即現在的莫斯科柴科夫斯基音樂學院),正式投身于列夫·瑙莫夫門下。自那時起,瑙莫夫夫婦就將維阿杜視作家庭的一員了,維阿杜在他們這里接受了完整的俄派音樂教育。
瑙莫夫與瑙莫娃均師從海因里希·涅高茲(Heinrich Neuhaus),因此維阿杜常被稱為俄羅斯涅高茲學派的“第三代傳人”。但他并不認為一個鋼琴家會單一地繼承一個學派。“其實我只是跟隨這一學派的某位老師學習,并不一定完全遵照這個學派的方向走。”當時的莫斯科音樂學院就像是一棵大樹,匯集著四大學派,其中以涅高茲和亞歷山大·戈登威澤(Alexander Goldenweiser)兩大分支最為典型,后者是鋼琴家德米特里·巴什基洛夫(Dmitri Bashkirov)的老師、拉赫瑪尼諾夫的同學。“當時的氛圍非常好,常有與不同學派交流經驗、吸收互鑒的機會。”
“教授之間雖然‘暗流涌動’,但依然是互相尊敬的。”維阿杜回憶起學生時期,音樂學院會舉行一年一度的“鋼琴演奏戲劇”音樂會,所有學生上臺模仿教授們演奏、教學、日常生活中的樣子,引得大家捧腹大笑;教授們演奏音樂會時,戈登威澤由于技巧欠缺,演奏李斯特的《梅菲斯特圓舞曲》時速度不夠快,涅高茲會如此評價:“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半個鐘頭(太慢了,居然要演奏半個鐘頭)。”兩大學派各持己見,涅高茲重視對音樂形象的表達,“表演”而非“彈奏”,戈登威澤則側重理性嚴謹。“學生會從各個學派吸收內容為自己所用,逐漸形成個人風格。”維阿杜說。
以往對俄羅斯學派“粗糙暴力”的印象,在維阿杜的演奏之下,已經成為錯誤的認知。首先在于他對音樂形象細膩嫻熟的把控,無論多么復雜曲折的音樂內容,他的演奏都是真情流露,從句法、呼吸到和聲色彩,從未有絲毫的設計感。此外,更加吸引人心的是他的個性化演繹。就像維阿杜所說:“聆聽偉大的演奏,你會從中感受到不一樣的生命。”
維阿杜一直十分看重個性化色彩,在作品風格、演奏基本準則不出錯的情況下,演奏者可以有更多的自由發揮。他和我分享了一則書信——出版社告知勃拉姆斯:“我們現在有了節拍器,你是否要在樂譜上標注精準的速度?”勃拉姆斯不留情面地回復道:“我可不是笨蛋,兩次演奏彈同一個速度。”同樣的理念在巴赫的作品中也有體現。“其實,巴赫給予了我們最大的自由。”維阿杜認為,巴赫的作品手稿上幾乎沒有任何力度標記,演奏者甚至可以加上自己的即興裝飾。“真正偉大的作曲家,接受度和包容度都非常之高。”
作為涅高茲學派的“第三代傳人”,維阿杜不只繼承了學派的精髓,還兼具管弦樂思維。他曾將勃拉姆斯《第三鋼琴奏鳴曲》和肖斯塔科維奇《第二鋼琴奏鳴曲》改編為管弦樂曲,后者由基輔交響樂團首演,維阿杜擔綱指揮,獲得肖斯塔科維奇本人的首肯。“那段經歷太讓人窒息了,”維阿杜笑言,“我向一位指揮家朋友‘突擊’學習了五天,每天十到十二個小時的指揮課。改編期間我閱讀了大量的圖書,相當于自學了配器法。”從鋼琴作品來看,一部分作曲家的鋼琴作品中具備管弦樂思維,比如貝多芬、勃拉姆斯;但有些作曲家則完全是鋼琴化的思維,例如肖邦和早期的斯克里亞賓。“作為演奏者,具備管弦樂思維會極大地幫助演奏。”
真正偉大的作曲家,接受度和包容度都非常之高。
——維阿杜
教學是“喚醒學生沉睡的那部分天賦”
“打個比方,尋找終身伴侶,一定不能只看外表,而要觀察他(她)的靈魂、內心。”維阿杜認為,教師和學生之間也是同等道理。“你可以教會伴侶做家務或者其他事情,但一個純凈、高尚的靈魂是教授不出來的。”

01 維阿杜與指揮大師洛林·馬澤爾(左)

02 維阿杜與“世界三大男高音”之一多明戈(中)

03 維阿杜與范·克萊本(右)和“石油女王”瑪莎夫人

04 維阿杜與美國前總統夫人貝蒂·福特
每個人多多少少都會具備一些音樂“天分”,或許是對旋律線條的敏感度、對節奏律動的把控力,又或許是對和聲色彩的感知意識,但如何將學生內心純真的音樂靈魂激發出來?“教學的目的就在于此。”維阿杜認為,前期的引導非常重要,倘若學生處在對音樂風格、演奏技法都很模糊的階段,萬萬不可讓其隨意發揮自己的感受。維阿杜的教學過程通常如此:首先,讓學生對樂曲建立一個基本認知,比如這首樂曲塑造的整體形象、音樂性格是怎樣的;其次,帶領學生瀏覽全曲,在某些地方提醒學生特別注意指法、演奏法和音樂形象;在此基礎之上,再加以練習。根據維阿杜多年的教學經驗,通常兩至三年后,學生就能夠“舉一反三”,具備一些自己的想法和獨立思考的能力了。“有時候學生彈一首新曲子給我聽,他們會發現一些特別的東西,或是之前我從未關注到的點,這是我教學最開心的時候。”

01 維阿杜與大提琴家羅斯特羅波維奇

02 維阿杜與鋼琴大師里赫特

03 從左至右:劉詩昆,范·克萊本,維阿杜

04 維阿杜大師課
?Evgenii Evtiukhov
當學生發展到個人主義、個性化色彩很強烈的階段,作為教師,維阿杜是否會給予學生很大的自由空間?這一點維阿杜給予了肯定回答,但要具備一個前提,“學生所有的想法必須遵從作品風格,這是一個大方向”。當然如果品位太差,或者過于感性化,比如自由速度(rubato)做得太過分,他也一定會去糾正。據維阿杜的學生所言,“二十年來還沒有看到過有學生對音樂的理解超越老師。”
有時候學生彈一首新曲子給我聽,他們會發現一些特別的東西,或是之前我從未關注到的點,這是我教學最開心的時候。
——維阿杜
作為比賽評委,維阿杜同樣欣賞具備強烈個人特質的選手。2022年和2023年,維阿杜分別擔任了首屆拉赫瑪尼諾夫國際音樂大賽和第十七屆柴科夫斯基國際音樂比賽的鋼琴組評委。“這兩大比賽比較相似,曲目分量都非常重。現在的選手給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是,速度快、很精準、非常響。”維阿杜很尊重選手具備的這些特質,因為這需要大量的練習時間。但他認為,頗具個人特色的演奏更為難得。“臺下能夠感受到他對音樂敏銳的感知力和深刻的理解,這樣的選手可能是上天賦予的。”
挖掘學生的這些特質并為演奏所用,是維阿杜教學的原則。“我的職責,是讓學生這些‘沉睡的天賦’蘇醒過來。大部分是做得到的,如果偶爾沒有成功激發出來,那作為教師,我起碼嘗試過了。”
“老師在課堂上經常提到《老子》《莊子》《史記》《孫子兵法》等中國傳統文化的內容。”維阿杜的中國學生說。從十八歲開始,維阿杜就自主閱讀中國文化書籍。“中國古代的傳統文學本身是非常真誠的,你能夠通過一個點,去聯想到更多深層次的內涵。”維阿杜曾以作曲家桑桐的《內蒙古主題組曲》中第二首《友誼》的民歌主題作為動機,改編變奏,在擔任CCTV鋼琴小提琴大賽評委期間公開演奏。擁有一部分蒙古族血統的他,對中華文化有著極強的認同感。
人類的語言有國度之分,但音樂無國界,可以直抵靈魂深處。維阿杜是手握精湛演奏技藝、擁有純真音樂靈魂的大師——在他手中,二十世紀俄羅斯鋼琴藝術“黃金年代”的聲音可以被復蘇,俄派余音仍然有機會在聽眾耳邊回響。在海上音樂家俱樂部創始人莊巖焱女士的盛情邀請下,維阿杜將于2024年秋冬之際在上海舉辦個人音樂會、講座和鋼琴大師課。我們期待這位集多方學派之大成的音樂家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