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 左宗棠
  • 楊東梁
  • 7字
  • 2024-07-01 09:41:21

第二章 征戰江南

一、幕府生涯

鴉片戰爭對左宗棠的刺激是很大的,時局險惡,他卻無能為力,這讓他產生一種“出世”之想,即去尋覓一個“桃花源”,幻想做一個“太平有道之民”。道光二十三年(1843),左宗棠用自己多年教書積蓄在湘陰東鄉柳家沖買了七十畝土地,署名“柳莊”,并在第二年秋天,舉家從湘潭遷至此,督工耕作,日巡隴畝,自稱“湘上農人”。

柳莊今貌

不過事與愿違,對外戰爭雖然結束了,天下卻并不“太平”。鴉片戰爭后,隨著外國資本主義勢力入侵,封建剝削加重,階級矛盾更加激化。戰后,鴉片輸入有增無已,白銀外流加劇,銀價持續上漲,這對于須用銅錢兌換白銀納稅的勞動者無異是雪上加霜。此外,清政府為緩解財政困難,還不斷增加賦稅,僅地丁稅一項,道光二十九年(1849)就比四年前增加了二百六十萬兩。生活瀕臨絕境的貧苦農民和手工業者,被迫鋌而走險,揭竿而起。據政府極不完全統計,從道光二十一年至二十九年(1841—1849),九年中各地農民暴動已達一百一十次之多,僅在道光九年(1829)這一年內,較大規模的農民暴動就有十次以上。

從全國范圍看,農民暴動以湖南、兩廣一帶較為頻繁,左宗棠正生活在這個階級斗爭的漩渦中心,自然更能感受到這種“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形勢。道光二十四年(1844),他在給賀煕齡的信中,對內憂外患紛至沓來的形勢是這樣分析的:“諸戎狡焉思逞,無有紀極,而國威屢挫之余,內地奸民嘯聚山澤者,亦復在在有之”,“司事者不能早為徙薪之謀,徒玩愒以幸一日無事,謂之何哉!”(《全集》“書信”一,第46頁)對此,左宗棠憂心如焚,甚至兩三年前就感嘆道:“一邑之水可走而違,天下湯湯,曷其而歸?午夜獨思,百憂攢集,茫茫世宇,將焉厝此身矣!”(《全集》“書信”一,第27頁)中國有句古語:“小亂居城,大亂居鄉”,既然局面已是“天下湯湯”,那就只能“買山而隱”了。

道光二十六年(1846),為實現“買山而隱”的計劃,左宗棠用了三天時間特地考察了湘陰縣東南的雙獅、白鶴、望塔、梓木諸洞,他緣崖涉澗,不避勞苦,希望找到一個避亂的“世外桃源”,最后相中了距左家塅不過數里的廖家坪。這里交通便利,雖然“山場樹木成林”,亦頗幽險,但因離老家近,“族眾一呼可集”,人心可恃。不過這一計劃被連年不斷的自然災害打亂了。湘陰在連續兩年大旱后,又于道光二十八年(1848)發生水災,柳莊田禾被淹,左宗棠的家人生病,全家生計窘困,避地之議只好暫時作罷。

道光二十九年(1849),陶家從安化遷到省城長沙,左宗棠順便在長沙設館授徒,學生除陶桄外,還有周開錫等數人。這一年,水災更重,道殣相望,宗棠拿出自己的“束脩”買谷煮粥,救濟家鄉災民,同時設局制藥,治療病者。他的兩位夫人也親率仆役臨門督察,經費不足時,還典當首飾以應急。

這年冬天,當時的名臣林則徐因病辭去云貴總督,回福建療養。還在上一年時,左宗棠的好友、時任貴州安順知府的胡林翼就曾向林則徐舉薦過左宗棠,說他有“異才”。故此,林則徐途經長沙時,特地派人到柳莊相邀。十一月二十一日(1850年1月3日),林、左在長沙岳麓山下、湘江水濱的船中會晤,“江風吹浪,柁樓竟夕有聲,江中宴談達曙,無所不及”(《全集》“書信”一,第73頁)。兩人惺惺相惜,林則徐視左宗棠為“不凡之材”“絕世奇才”,大有相見恨晚之意;左宗棠則稱林則徐為“天人”,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二人通宵達旦的長談,話題十分廣泛,有時政分析,人物品評,也有邊疆屯墾、民族關系,特別是林則徐曾流放伊犁,三年間走遍了天山南北,對新疆形勢、時務十分熟悉,這次長談讓左宗棠對新疆問題的重要性有了更清醒的認識,林則徐“終為中國患者,其俄羅斯乎”(李元度:《國朝先正事略》卷二五)的觀點無疑對左宗棠產生了影響。

林、左湘江夜話雕像

道光三十年(1850)正月,道光皇帝去世,皇四子奕繼位,即后來的咸豐皇帝。這一年,湘陰人翰林院編修郭嵩燾(字伯琛,號筠仙)丁憂回鄉。歲末,左宗棠也回到湘陰,兩人意趣相投,為避“亂世之禍”,遂一起考察湘陰東山,為“山居結鄰之約”,不過時局的變化比左宗棠估計的還要快。在廣西,天地會眾攻城略地,逼近桂林,奉命前往鎮壓的林則徐病死赴任途中(逝于廣東普寧),繼任欽差大臣為前兩江總督李星沅。李星沅字子湖,號石梧,也是湘陰人。據稱,此時左宗棠曾應這位新任欽差之邀,準備隨其去廣西,但不想李星沅于咸豐元年(1851)四月病死廣西,此行遂不果。左宗棠又回到柳莊,過著他的“田舍翁”生活。他自稱:“東作甚忙,日與庸人緣隴畝,秧田初茁,田水琮琤,時鳥變聲,草新土潤,別有一段樂意,出山之想,又因此拋卻矣!”(《全集》“書信”一,第75頁)

洪秀全畫像

在烽火連天的形勢下,左宗棠的田園生活只能是短暫的一瞬。此時,太平天國農民革命已狂飆突起,把左宗棠“買山而隱”的清夢打破了。道光三十年十二月初十日(1851年1月11日),洪秀全經過長期準備后,于廣西桂平金田村正式宣布起義,建號“太平天國”,屢次挫敗前往鎮壓的清軍,并于咸豐元年閏八月初一日(1851年9月25日)一舉攻克永安州(今廣西蒙山縣)。

咸豐元年(1851),一直關心時局的左宗棠寫信給好友、貴州黎平知府胡林翼,為其對付農民暴動出謀劃策說:“兵法曰:‘謀定而后戰’,又曰:‘善用兵者致人,而不致于人’,賊知之,而我不悟此,勝敗利鈍之機所由分也。果于附近賊巢之處,令鄉民盡為碉堡,官給經費以倡之。險要之地,官兵營之,亦如碉堡之式,以步步為營之法,同時漸進,逼近賊巢,賊知我將合圍,必并力來撲,則賊為客而我為主矣!”(《全集》“書信”一,第78頁)這年冬天,胡林翼致函湖廣總督程矞采,力薦左宗棠,但這位方面大員并不重視,宗棠也不愿勉強出山。

咸豐二年(1852)二月中旬,太平軍從永安突圍,疾趨桂林城下,攻城不克,撤圍北上,破全州,入湘境,敗于蓑衣渡,被迫在湘南稍作停留,補充人力、物力,同時發布檄文,宣傳舉義反清在于與民“同享太平之樂”,又號召讀書人變計來歸,“同心勠力,掃蕩胡塵”。太平軍在湖南擴軍五萬,聲勢大振,連克道州、江華、永明、嘉禾、藍山、桂陽、郴州等地,西王蕭朝貴則率前鋒經安仁、攸縣、醴陵,于七月二十七日直抵長沙城下。

咸豐二年五月初四日(1852年6月2日),清廷以云南巡撫張亮基代駱秉章為湖南巡撫,胡林翼又向張亮基極力推薦左宗棠:“此人廉介剛方,秉性良實,忠肝義膽,與時俗迥異。其胸羅古今地圖、兵法、本朝國章,切實講求,精通時務,訪問之余,定蒙賞鑒”(胡林翼:《胡文忠公遺集》卷五四)。八月,左宗棠因太平軍圍長沙,舉家徙居到湘東一個距湘陰縣城五十余華里的白水洞以自保。張亮基當時正從云南赴湖南途中,身邊急需輔佐之人,因此抵常德后即派專人到山中禮聘。但左宗棠對張亮基為人并不了解,同時,也想觀察一下形勢的發展,沒有馬上應聘。后來有一種傳說,認為左宗棠“嘗投太平軍”(簡又文:《太平天國全史》第427頁),演義小說甚至說他“滿望上書洪天王,得個重用,故經許多人聘請過他,他到不愿出”(黃世鐘:《洪秀全演義》第368頁)。此種傳言顯然是猜測與杜撰,以左宗棠“湘中名士”的身份、地位,特別是他與湖南官紳的密切關系,投靠太平軍的可能性是根本不存在的,他不受聘請,不過是在選擇時機和對象,待價而沽罷了。

當時,長沙危在旦夕,湖南士紳極為關注時局發展,親戚、朋友們都力勸左宗棠“出山”。首先是胡林翼,其父胡達源與宗棠父左觀瀾交誼甚厚,林翼又為陶澍女婿,常在安化與宗棠暢論古今大政,深知其才。他在信中力勸說:“張中丞(指張亮基,中丞是對巡撫的稱呼)不世奇人,虛席以待先生,先生其毋后悔!設楚地已淪于賊,梓木洞之高才非脅逼之所乎!”(《中國社科院圖書館藏曾、左、胡等人信札》)正領兵馳援長沙的江忠源(字常孺,號岷樵,湖南新寧人)也寄書催促。此外,與左宗棠同居山中的郭嵩燾(字伯琛,號筠仙,湘陰人,曾中進士,選翰林院庶吉士,時丁憂居家)、郭崑燾(字意城)兄弟以及宗棠的二哥宗植都勸其應聘,郭嵩燾誠懇地說:“朝廷大員不禮賢下士已習以為常,現在,張公這樣敬重你,你應該成人之美!”在眾人的推動下,經過認真思考,左宗棠終于出山應聘了。

八月十九日(10月2日),左宗棠與張亮基一同抵達長沙城外。二十四日傍晚,由北門登梯入城。此時,太平軍大隊在洪秀全、楊秀清率領下已到達長沙城南,繼續攻城。而張亮基對宗棠極為信任,“一以兵事任之”。左宗棠也竭心盡力,日夜策劃守城之策,他向張亮基建議說:“賊背水面城,援師既扼其東北,已自趨絕地。惟西路之要在土墻頭、龍回潭。賊時過江掠食,先以一軍西渡,扼其他竄,可一鼓殲也”(羅正鈞:《左宗棠年譜》卷一)。張亮基雖然采納了這一“河西合圍”之策,但長沙城內外的清兵并不完全聽從他的指揮。當時城內有二巡撫(張亮基、駱秉章)、一幫辦(羅繞典)、二提督(湖南提督鮑起豹、廣西提督向榮),城外還有十總兵,兵力雖逾五六萬,卻莫相統攝。或遷延不進,或不聽調度,終不能形成合圍之勢。不過太平軍聚兵堅城之下,進展也不順利,他們挖地道,施地雷攻城,南城炸裂缺口至八丈寬,又被清兵堵住。圍城兩個多月而不能破,遂從龍回潭西經寧鄉,北上益陽,乘船攻占岳州。左宗棠布防湘水之西,合圍太平軍的計劃終成泡影。

長沙解嚴后,左宗棠把主要精力集中于協助張亮基整頓吏治、鎮壓會黨上。首先是鎮壓瀏陽的“忠義堂”(清朝官方稱“征義堂”)起事。“忠義堂”首領周國虞(官方稱“周國愚”)早年倡立團練,后聚眾四千余人,以“劫富濟貧”為號召。太平軍逼近長沙時,與之有書信往來,被團總王應蘋截獲,周國虞殺王應蘋,毀獅山書院。瀏陽在籍士紳鄒焌杰(曾任翰林院編修)密疏上報,清廷遂諭張亮基出兵征討。咸豐二年十二月十二日(1853年1月20日),張亮基派駐守岳州的候補知府江忠源南下,經平江直撲瀏陽,對外則聲稱要開赴江西,而實際籌劃此役的正是左宗棠。他首先要求江忠源采取分化瓦解的攻心政策,囑其“到時即宜大張告示,諭以此來奉撫部院札諭,不問征義堂非征義堂,但問為匪與不為匪”;在具體用兵上,則強調一個“快”字:“進兵宜神速,令其不測也”。(《全集》“書信”一,第81—82頁)果然,江忠源只用了十二天就“斬首七百,解散萬人”,把“忠義堂”鎮壓下去。對此次用兵,左宗棠頗為得意,他在家信中說:“我與中丞密謀辦之,通省司道以下無一知者。”(《全集》“詩文·家書”,第2頁)

十二月初四日(1853年1月12日),太平軍攻克武昌,軍威大振,這讓左宗棠異常震驚。二十一日,奉命幫辦團練的在籍侍郎曾國藩(字伯涵,號滌生,湖南湘鄉人)從湘鄉抵長沙,左宗棠與之相見后,彼此賞識,他在給女婿陶桄的信中說:“其人正派而肯任事,但才具稍欠開展,與仆甚相得,惜其來之遲也。”(《全集》“書信”一,第85頁)

咸豐三年正月初二日(1853年2月9日),太平軍放棄武昌,五十萬大軍順流東下,十一日攻占九江。十二日,左宗棠隨新任湖廣總督張亮基向武昌進發,此時,宗棠已被保舉為知縣加同知銜,二十二日抵武昌。不久,原署湖北巡撫駱秉章調任湖南。五月,署湖北按察使江忠源由鄂入贛,屯九江。六月,左宗棠隨張亮基赴黃州,設防田家鎮。在湖廣總督幕府中,左宗棠大權獨攬,據他自己說:“制軍(總督的別稱,指張亮基)于軍謀一切專委于我,又各州縣公事稟啟皆我一手批答,晝夜無暇。”(《全集》“書信”一,第89頁)左宗棠做事好獨斷專行,張亮基委以全權,正合其意。但身居幕賓,雖握實權,畢竟名位卑微,這是左宗棠所不甘心的,他曾說:“若朝廷予制軍以欽差大臣剿賊,吾與岷樵(指江忠源)佐之,老賊何遂猖狂至此!”(《全集》“書信”一,第90頁)其時,江忠源已是三品大員,左宗棠急欲與之并列的心情流露于字里行間。

八月,張亮基調任山東巡撫,左宗棠不愿遠離家鄉,加上對新任湖廣總督吳文镕又不熟識,遂與同在幕府的王柏心(字子壽,湖北監利人)一起辭歸。途中,在王家小作勾留,于九月二十二日抵湘陰縣城,次日,回到白水洞家中。

咸豐三年二月初十日(1853年3月19日),太平軍攻占江寧(今南京),遂定都,并改稱天京。隨后派兵北伐和西征。四月初一日,太平軍將領林鳳翔、李開芳、吉文元率軍二萬從揚州開始北伐,入河南,渡黃河,自濟源進山西,再折轉河南,由武安入直隸,于八月二十七日攻克臨洺關,乘勝北上,直抵保定附近,折而東于九月二十七日占領天津附近的靜海。

北伐太平軍長驅直入的消息傳來,使身居鄉間的左宗棠憂心忡忡,他在給朋友的信中說:“金陵、鎮江、揚州三城竟未克復,北竄之賊聞又由晉入燕,大局直不堪問,如何!如何!”(《全集》“書信”一,第92頁)湖南巡撫駱秉章得知左宗棠回到家鄉的消息,就派人到湘陰禮聘。但宗棠此時因感“心血耗竭”卻不得顯名,頗覺心灰意冷,又鑒于太平軍發展迅速,聲勢大振,前途未卜,不免有所顧慮。經反復思量,他決計暫不出山,以靜觀其變,對駱秉章的禮聘“托詞謝之”。左宗棠形容自己此時的心境是:“自此匿跡銷聲,轉徙荒谷,不敢復以姓字通于塵界矣!”(《全集》“書信”一,第92頁)他打定主意要蟄居待時。

太平軍在北伐的同時,還開始西征。四月十二日(5月19日),胡以晃、賴漢英率軍溯江西上,連克和州、安慶,直入江西,圍困南昌。攻占九江后,又兵分兩路:胡以晃、曾天養進軍皖北,圍攻廬州(今合肥);石祥貞、韋志俊則從九江沿江上溯,攻入湖北。九月十三日,大敗清軍于田家鎮,十八日,第二次占領漢口、漢陽,旋即撤出回師。不久,又大舉西征,于咸豐四年正月十五日(1854年2月12日),在黃州大敗吳文镕,逼使這位新任湖廣總督投水而死。十九日,第三次占領漢口、漢陽。石祥貞、林紹璋又繼續沿江入湖南,占領岳州,并連克湘陰、靖港、寧鄉,長沙大震。

當西征太平軍占領湘陰縣城時,據說曾準備入山搜索左宗棠。左氏寫給朋友的信中曾說:“從賊中脫出者,言賊將入梓木洞得吾而甘心焉,今幸暫免,是又得一生也!”(《全集》“書信”一,第96頁)

駱秉章朝服像

太平軍以風卷殘云之勢由鄂入湘,不料卻遇上一個死硬對手,這就是曾國藩的湘軍。此時,湘軍剛剛練成,有陸軍十五營,兵員五千余人;水師十營,有大小船只四百七十艘,水勇五千人,加上夫役、工匠,全軍總計一萬七千余人。咸豐四年(1854)正月二十八日,湘軍水陸兩部會師湘潭,欲同太平軍決戰。三月,曾國藩函邀左宗棠共事,而左已答應駱秉章入巡撫幕府。

此前在湖南軍情緊急之時,巡撫駱秉章及其僚屬“三遣使、幣入山,敦促再出”,但左宗棠仍不為之動。二月初一日,太平軍再次攻占岳州,南距長沙只有七十余里,駱秉章急需輔佐人才,不得不對左宗棠“以計劫之”。到底用了什么“計”呢?據說,駱秉章先把宗棠的女婿陶桄請到巡撫衙門,安頓在后花園,同時對外宣稱:巡撫脅迫陶桄助餉萬金,如不從,必將受辱。宗棠聞聽大驚,急赴撫署,投刺(刺,名帖、名片)請見。駱秉章如獲至寶,“倒履迎之”。左宗棠見陶桄不但未受委屈,反而“供張極盛”(見《晨報》,民國二十四年四月五日),受到上賓禮遇,這才察覺原是駱秉章為促自己“出山”而安排的一計。感其誠意,遂于三月初八日再次進入湘撫幕府,同時,親自將家眷從梓木洞接出,派人送往湘潭辰山周家。

經過短暫觀察后,駱秉章對左宗棠可謂是言聽計從,“一年以后,但主畫諾,行文書不復檢驗”。曾入曾國藩幕府的王闿運(字壬秋,湖南湘潭人)也說:“巡撫專聽左宗棠,宗棠從此權重,司、道、州、縣承風如不及矣!”(王闿運:《湘軍志》“湖南防守篇”)在以后六年中(從咸豐四年三月至咸豐十年正月),左宗棠主要協助駱秉章辦了三件大事:

第一,為湘軍作戰出謀劃策,并籌措后勤供應。

曾國藩

左宗棠第二次出山后不過兩天,太平軍即再克岳州,并乘勝南下,于三月二十五日攻克靖港,又克寧鄉,并于二十七日占領湘潭,從而對長沙形成南北夾擊之勢。此時,長沙上下數十里均被太平軍控制,清軍龜縮省城,形勢岌岌可危。曾國藩聚眾商討對策,許多人主張北取靖港,獨左宗棠建議南下湘潭。于是,湘軍主力南下,副將塔齊布率陸軍四千援湘潭,水師總統褚汝航率彭玉麟、楊載福等水師五營繼發。不過曾國藩并未完全按左宗棠的意見辦,在主力南下的同時,他又親率戰船四十艘、兵丁八百人,以偏師北趨靖港。看似兼顧了兩種意見,實則分散了兵力。結果,湘軍于四月初二日慘敗于靖港,沮喪而羞愧的曾國藩幾次想投水自盡,均被部下救起,只得率殘軍退回長沙。次日早晨,左宗棠聞訊出城,在船上會見曾國藩,此時的曾國藩仍極為狼狽,“氣息僅屬,所著單襦沾染泥沙,痕跡猶在”。左宗棠安慰并鼓勵他說:“事尚可為,速死非義。”(《全集》“詩文·家書”,第269頁)

湘軍雖敗于靖港,卻在湘潭大獲全勝。塔齊布的陸師先在湘潭城外獲小勝后,直逼城下,并架設大炮以待,太平軍中計進攻,遇伏大敗,湘軍毀木城四座,望樓一座。其水師距湘潭十里,聞陸軍勝,鳴角發炮直上,焚毀、俘獲太平軍戰船百余艘(另有七百艘、二千艘之說),火光燭天,浮尸蔽江。四月初五日,攻占湘潭。

湘潭之役是帶有全局性的關鍵戰役,影響極大。如太平軍勝,長沙難保,剛剛組建的湘軍很可能從此瓦解。若湘軍獲勝,不但可使自己擺脫困境,而且穩定了湖南全局,并可乘勝東下,將戰場移向湖北、江西,戰局必將發生根本性轉變。

此時,西征太平軍已攻占武昌,控制了武漢三鎮。曾國藩決心趁湘潭大捷的余威,發動第二次攻勢。在稍加整頓、補充后,即于六月十五日率廣東、廣西增援水師自長沙抵岳州。雙方交鋒,互有勝負。最后,太平軍敗走武昌,曾國藩亦回長沙,籌劃出省作戰。在此期間,曾、左二人過從甚密,用左宗棠的話講是:“無一日不見,無一事不商。”(《全集》“書信”一,第114頁)

在湖南巡撫衙門,左宗棠協助駱秉章“內謀守御,外籌軍實”。當時,廣東、廣西都有天地會農民武裝暴動,而太平軍則在湖北固守武昌、漢陽。為穩固湘南,左宗棠通過巡撫調湘勇五百人會合游擊周云耀駐軍江華,以防廣西之敵;另調李輔朝率楚勇九百人會同知府王葆生駐扎宜章,以防廣東之敵。后又增派江忠濟赴臨武,會同李輔朝防守郴州、桂陽州,王錱部會同周云耀防守永州,從而加強了湖南南部的防務。同時,又奏調貴東道胡林翼駐防岳州(胡部奉調由黔入鄂,再入湘),以固北路。除調兵遣將,穩固防守外,左宗棠另一個著眼點就是軍械建設,經過籌劃,長沙開始設局制造船炮,實際負責人是黃冕等,左宗棠則代表巡撫親自督促。制造局除造船外,還創制了一種熟鐵炮(名“劈山炮”),共鑄成百尊,炮彈有半斤重,射程達四五華里,被稱為“利器”。

八月二十三日,湘軍占領武昌,并順流而下,攻占興國、大冶、蘄州,再敗太平軍于田家鎮,十一月中旬,直抵九江城下。此時的曾國藩躊躇志滿,大有飄飄然之概,而在后方的左宗棠則頭腦比較清醒,多次給曾國藩寫信,讓他小心謹慎,戒驕戒躁,但曾氏不以為然。后來左宗棠寫信給王錱說:“東征大局為天下所仰望。自復岳州以后,直搗潯陽,節節得手,軍威大振,然將士之氣漸驕,主帥之謀漸亂,弟嘗貽書戒之,而不我察也!”(《全集》“書信”一,第120頁)果然,形勢很快就發生了變化。為挽回不利局面,太平天國翼王石達開率援軍兼程西進,并抓住湘軍“將士皆驕”“兵力分散”(同時進攻九江、湖口、彭澤)的弱點,封鎖湖口,把湘軍水師截為兩段。十二月二十五日(1855年2月11日)夜半,太平軍輕舟逆流而上,在九江江面擊毀湘軍戰船百余艘,連曾國藩的座船也被俘獲,幸虧曾國藩當時在另一艘舢板船上,得以幸免。

咸豐五年(1855)秋,太平軍三萬人自安慶西上,進援武昌。十月,石達開由湖北入江西,連克多座縣城,并于六年二月中旬占領戰略要地樟樹鎮(該地被稱為“兩岸之關鍵,省城之咽喉”),曾國藩固守南昌,惶惶不可終日。

為了解救曾國藩,左宗棠向駱秉章建議:“賊不得志西北,欲且逞于東南,江西一有蹉跎,則江、浙、閩、廣皆為賊有,而湖南亦危,東南大局不可問矣!以時局論,固無有急于援江西者。”(羅正鈞:《左宗棠年譜》卷二)駱秉章完全贊同這一意見,于是,左宗棠提出了一個“三路援贛”的計劃:南路由酃縣、茶陵攻吉安;中路由瀏陽、醴陵攻袁州;北路由平江攻義寧(今江西修水),取瑞州(府治在今江西高安)。這樣全線出擊,是考慮到當時湖南的兵力不足以支撐三面出擊的狀況,是想迅速打開局面,避免戰斗曠日持久。駱秉章只能抽調五千人援贛,這支援軍由即選道劉長佑指揮,兵分兩路:以州同(州之佐官,從六品)蕭啟江之“老湘營”出瀏陽,劉長佑自率“楚勇”出醴陵。援軍于咸豐六年正月二十三日(1856年2月28日)從長沙出發。此時的左宗棠也因“接濟軍餉功”升為兵部郎中(正五品文官),賞戴花翎。

二月,劉長佑攻占萍鄉。四月底,蕭啟江攻占萬載。十一月底,劉長佑軍在圍攻五個月后占領袁州(今宜春)。此時,駱秉章又按照左宗棠的三路進兵之策,開辟南線戰場。命曾國藩之弟曾國荃率四千人(自募兩千人,配屬周鳳山“道勇”兩千人)自萍鄉取道安福,南趨吉安(后又調蕭啟江部將劉培元一軍交其指揮)。十二月,復命趙煥聯一軍自茶陵攻永寧;佘星元自酃縣攻永新;劉拔元、胡兼善等攻崇義、上猶。

當時,太平天國正值“楊韋事變”之后,元氣大傷,但石達開回朝輔政后,基本上穩定了不利的軍事形勢。石達開深知江西在戰略上的重要性,要求各部“謹守江西”。太平軍以瑞州(府城在商安)、臨江、撫州為進攻南昌的三大據點,這三座城市分別位于南昌以西、西南和東南方向,控制錦江、袁水、旴江三條水路,再加上贛江上游的吉安被稱為掌控江西的四座軍事重鎮,瑞州、臨江更被視為江西的根本。所以左宗棠認為援贛湘軍的主攻方向應該是臨江、瑞州一線:“攻臨、瑞乃顧江西大局”,“為江西起見,原為天下大局。為天下大局起見,則江西不可不援,為江西大局起見,則臨江不可不復”。(《全集》“書信”一,第204頁)咸豐七年(1857)正月,劉長佑出新喻,蕭啟江出上高,合擊臨江。但劉長佑在臨江西南太平墟遭大敗,將士死傷甚多,劉長佑走投無路,想引刀自殺,被部下劉坤一阻止,收拾殘部退守分宜。左宗棠認為此役事關重大,不僅江西大局難保,就連湖南也處于危急之中。為挽回頹勢,在左宗棠的策劃下,駱秉章一面調江忠義所練新軍千人充實劉長佑部;一面急調王錱部“湘勇”三千人入贛。為游擊之師。五月,王錱部東渡贛水,援吉安,與太平軍戰于永豐、寧都、廣昌一帶。

湖南派出的援贛之師總數不過一萬六千余人,兵力有限,且又分道出擊,戰線太長,很難取得成效。為擺脫被動地位,左宗棠又提出“以守為戰”的策略。他寫信給王錱說:“其筑老營也如城然,取其小而固,多開槍炮眼,多置槍炮,專主守。其分兵四出也,務乘機蹈瑕,相機策應,專主戰。城賊如撲營,則槍炮以轟之,亦如我之攻城,必傷精銳也。賊如圍營,則游兵回援,可以夾擊;賊如分股游掠,吾亦分兵應之,是我常有爭鋒逐利之事,得反客為主之勢,不強于老對堅城、求戰不得哉!”(《全集》“書信”一,第238頁)這一策略的核心是“反客為主”,扭轉頓兵堅城,久攻不克的不利局面,變被動為主動。八月,王錱病死樂安,其部由張運蘭、王開化繼統。

咸豐七年(1857)五月,太平天國領導集團再一次發生分裂,石達開因洪秀全猜忌,出走安慶,別樹一幟。當時,太平軍將領陳玉成正在湖北黃梅一帶與清軍鏖戰,左宗棠擔心石達開會全力進攻湖北,但出乎左的意料,石達開竟于八九月間自安慶南下建德入江西,并沿鄱陽湖及贛江繼續南進,十月,抵吉水,聲勢大振。面對太平軍在江西的凌厲攻勢,左宗棠仍堅持“以守為戰”,他寫信給前線將領趙煥聯說:“賊勢雖張,然果能力扼贛河,亦豈能飛渡哉!”(《全集》“書信”一,第270頁)十五日,張運蘭一軍渡贛江,守吉水,擊敗石達開,太平軍轉而東向。

隨著戰事的推進,左宗棠的軍事才干終于引起了朝廷重視。咸豐七年(1857)五月,皇帝在一道“上諭”中咨詢駱秉章“現當軍務需才,該員素有謀略,能否幫同曾國藩辦理軍務?”駱秉章不愿宗棠離開左右,就以“湖南軍事方急”為由,奏請留湘。這一次皇帝專門下詔垂詢,讓左宗棠頗為得意,認為是“曠世難逢之奇遇”。駱秉章為留住人才,也極力籠絡左,除政務、軍務的信任外,還會同湖北巡撫胡林翼用白銀五百兩在長沙司馬橋購住宅一所送給左宗棠,讓他擺脫了“賃屋而居”的生活。咸豐八年(1858),由于駱秉章的奏保,左宗棠還被賞加四品卿銜。其實,清廷加左宗棠四品卿銜,實則是胡林翼賄賂肅順買來的。有材料記載說:“昔胡文忠(指胡林翼——引者注)以四萬金賄肅順,求賞左文襄四品卿督師,于是中興之基定焉。”(梁啟超:《覺迷要錄》卷四,轉引自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戊戌變法》第2冊,第546頁)

咸豐八年(1858)二月,石達開由上饒經玉山進入浙江。左宗棠立即復函胡林翼,代籌“保浙之計”。他建議派楊載福率水師赴鎮江,入常州,泛太湖,直抵杭州;另咨請督辦江南軍務和春派兵援浙;江西則調李續賓部東援。但石達開無意經營浙江,于七月由浙入閩,九月,復西上贛南。咸豐九年(1859)二月,石達開由贛南分兩路入湖南,連克郴州、桂陽、嘉禾,北上祁陽,進圍衡陽。駱秉章十分緊張,認為“倘不能迅速剿除”,“東南大局且將不可復問”(駱秉章:《駱文忠公奏議》卷一四)。這當然也是左宗棠的擔心,他平日最怕石達開,認為石達開“狡悍著聞,素得群賊之心,其才智出諸賊上。而觀其所為,頗以結人心、求人才為急,不甚傅會邪教俚說,是賊之宗主而我之所畏忌也”。(《全集》“書信”一,第241頁)對石達開的這一分析是相當中肯的,可見左宗棠在“知己知彼”上很下了一番功夫。

對石達開率軍入湘,左宗棠不敢掉以輕心。他飛檄各府、縣,火速征集軍隊,一月之內調集四萬余人,擇隘設守。時太平軍克嘉禾,掠祁陽,圍永州(今零陵)。左宗棠料定石達開定會進攻寶慶(府治在邵陽),于是調田興恕軍守寶慶,蕭啟江軍從江西回師湘東的茶陵、攸縣,另派佘星元、楊恒升、李金晹各軍赴永州。三月,劉長佑至永州督戰,太平軍走祁陽,克東安。四月,太平軍趨寶慶。其時,邵陽守軍已有水陸一萬三千人,由于各部“進止不一”,缺乏統一指揮,左宗棠曾向駱秉章要求親赴前敵籌度,但駱秉章沒有同意。石達開圍攻寶慶達兩月余,不能得手,遂于七月退入廣西境內。

左宗棠協助駱秉章辦的第二件大事是改革賦稅征收辦法,積極籌措軍餉。

對籌措湘軍軍餉,左宗棠可算是嘔心瀝血,后來他的兒子左孝同在《先考事略》一文中說:“湖南一貧弱之區,支五省兵事,羽檄交馳,兵餉兩絀。籌餉以抽厘、減漕為大端,尤瘁盡心力,減漕事,發端湘潭周君煥南,其時排群議以定章程,府君(指左宗棠——引者注)實主之焉。”(轉引自羅正鈞:《左宗棠年譜》卷二)

當時,湖南征收賦稅十分混亂,地方官吏任意聚斂,民間實際負擔很重。據駱秉章的奏報說,“地丁”稅正銀本來只征一兩,可實際卻要征數兩,“漕米”本只征一石,實際則征數石,而且名目繁多,全憑書吏意志辦事。隨著銀價飛漲,百姓實際負擔更重。以前一兩白銀折合銅錢一千文,后漲到二千三四百文,而農民納稅必須使用白銀,無形中實際負擔增加了一倍多。咸豐五年(1855),湖南收成較好,一石谷米僅值錢四百文,農民賣谷換錢,再以錢易銀,五石谷才得銀一兩。這樣,有田百畝的地主,所繳錢糧就占到租谷的五分之一。這不但加重了農民的負擔,也損害了地主的利益,并給湖南籌集軍餉造成困難。像湘潭這樣的上等縣份,咸豐四年(1854),只收銀四千余兩,咸豐五年(1855)到了七月份還“未見征納”。就在這一年,湘潭舉人周煥南到省城布政使衙門,要求核定征收錢糧章程,竟被押送回縣。十月,周又到長沙遞呈稟帖,提出自愿將地丁稅每兩加四錢,“漕米折色”(明、清兩代南方省份征大米水運以供京師,謂之“漕糧”或“漕米”,以米按價折銀完納者,稱為“折色銀”)除照戶部章程每石納銀一兩三錢外,還加納一兩三錢以“助軍需”,另加納銀四錢,充作縣里的費用。周煥南之所以提出這種要求, 無非是想把“法定”賦稅之外的附加稅固定化,以防無休止地加派。左宗棠了解情況后,不顧某些官員的反對,勸說駱秉章采納了周煥南的建議。咸豐七年(1857),湖南首減湘潭浮折漕糧,定軍需公費,以前“私取十五者率改為公取一”,通過“漕章”改制以后,“歲增銀二十余萬,民乃得減賦數百萬”(王闿運:《湘軍志》“籌餉篇”)。這樣,不但調整了地主階級內部的緊張關系,也暫時緩和了本已十分尖銳的階級矛盾,同時還使近于枯竭的餉源寬裕了。

籌餉的第二個辦法是“抽厘”。為鎮壓農民起義,清政府用去的軍費,到咸豐三年(1853)六月累計已近三千萬兩,其時庫存僅僅只有二十二點七萬余兩。這樣一筆數目,甚至連當年七月份的軍餉都發不出去。為支撐這岌岌可危的局面,清政府不得不采取預征、賣官、捐輸等辦法,并開始征收“厘金”。所謂厘金就是一種商業稅。咸豐三年(1853),太常寺卿雷以首先在揚州仙女廟試行,以后,曾國藩在漢口抽厘,隨即湖南于咸豐五年(1855)四月開設厘金局,由郭崑燾主持總局事務,左宗棠極力贊助,左氏后來在寫給朋友的信中說:“其時湖南厘局紛起,弟創為布署(指布政使衙門)”(《全集》“書信”三,第779頁)。咸豐六年(1856)四月, 湖南郴州、宜州設局抽起鹽厘、貨厘,接著又在岳州及各府遍設厘局,每年可收厘金稅八九十萬至一百一二十萬不等,大大緩解了湖南的兵餉不足。

厘金的實行固然暫時挽救了清廷的財政危機,但它是一種沉重的經濟勒索,不但加重了人民的負擔,也阻礙了商品經濟的發展,不良后果是嚴重的。

對左宗棠在駱秉章幕府所起的作用,《湘軍記》作者王定安有如下一段評語:“宗棠剛明有智略,內綏土寇,外協鄰軍;東征兵源、餉源倚之為根本。湖南屹然強國矣!”(王定安:《湘軍記》卷二)

左宗棠在駱秉章幕府做的第三件事是在第二次鴉片戰爭中為抵抗外來侵略獻計獻策。

咸豐六年九月(1856年10月),英國借口“亞羅號事件”,突然進犯廣州,挑起了第二次鴉片戰爭(1856—1860),法國也借口“馬神父事件”(馬神父即馬賴),對中國進行訛詐。咸豐七年(1857)十一月,英法聯軍進攻廣州。清廷此時的指導思想是盡量避免與英、法決裂,正如咸豐帝發布的“上諭”所說:“此次已開兵釁,不勝固屬可憂,亦傷國體,勝則該夷必來報復”,“當此中原未靖,豈可沿海再起風波?”(《籌辦夷務始末》咸豐朝卷一四)而左宗棠目睹時艱,卻頗想有所作為。英法聯軍占領廣州后,俘獲兩廣總督葉名琛,成立了以廣東巡撫柏貴為首的地方傀儡政府,但北京對此茫然無知。駱秉章派人向來自廣東的商人了解情況后,于十二月二十六日奏告了廣州失守情況。不久,又上奏揭露“葉名琛以淵默鎮靜為主,毫無布置,惟日事扶鸞降乩,冀得神祐”,指出“廣東省城之禍,由于葉名琛平日不能固結民心,臨時不能豫為戒備,非由夷人狡悍難防所致”。如果能夠“經理得宜,民心悉固,兵氣漸揚,逆夷亦何能為患?”(以上選自《籌辦夷務始末》咸豐朝卷一八)當時,左宗棠是駱秉章奏稿的主要撰寫人,奏折的內容當然也反映了左宗棠本人的思想。

胡林翼像

針對緊急形勢,左宗棠又寫信給朋友胡林翼(時任湖北巡撫)說:“夷務屈辱至極,恐將更有不堪者,然竊意華夷雜處,釁端之開必速,彼時以一支勁旅護天津,而后與之決死戰,當可得志,但只求勛舊諸公勿參異論以惑視聽,則吾事諧矣。”(《全集》“書信”一,第298頁)這個意見,后來在駱秉章的奏折(咸豐八年正月二十日)中作為一個完整的御敵方案提出來:

香山、東莞、新安三屬,民氣最強,但得一二好州縣暗為布置,許以重賞,令其密相糾約,勿漏風聲,飆忽而來,趁夷兵赴省之時,乘虛搗其巢穴(指香港——引者),奪其輜重炮械,則逆夷回顧不遑,安能久踞省城,肆其要挾?亦未嘗非制夷之一奇也;天津內河水面窄狹,非夷船之利,誠能制之于陸,一再痛創,亦當不敢妄萌要挾之心。總之,制夷宜于內河,宜于陸戰,不宜與之角逐海口。(《籌辦夷務始末》咸豐朝卷一八)

但當時清廷根本沒有抵抗到底的決心,一味“曲意姑容”,左宗棠代駱秉章所擬的“制夷”之策,自然不會被采納了。

左宗棠所擬的抵御外侮之策雖受到冷落,但他在與太平軍對壘過程中顯露的才干卻為時人所注目,名噪一時,一些高級官員競相向皇帝舉薦。

咸豐五年十二月(1856年1月),御史宗稷辰上疏說:“所知湖南有左宗棠,通權達變,為疆吏所倚重。若使獨當一面,必不下于林翼、澤南。”(《清史稿》卷四二三“宗稷辰傳”)這一道奏章,引起了咸豐皇帝的注意,遂命湖南巡撫“加考送部引見”,駱秉章則以“該員有志觀光,俟湖南軍務告竣,遇會試之年,再行給咨送部引見”回復,此事就擱置下來。

咸豐六年(1856)七月,署湖北巡撫胡林翼(十一月實授)又上疏極力推薦左宗棠:

臣與兵部郎中左宗棠同受業于前御史賀煕齡之門,深知其才學過人,于兵政機宜、山川險要,尤為究心。臣曾薦于前兩江總督臣陶澍、前云貴總督臣林則徐,均稱為奇才,……臣薦于前撫臣張亮基,召入幕府,專襄兵事,……湖南撫臣駱秉章、侍郎臣曾國藩招入幕中辦事,其才力猶稱。兼及江西、湖北之軍,而代臣等為謀,業經御史宗稷臣奏明在案。該員秉性忠良,才堪濟變,敦尚氣節,剛烈而近于矯激,面折人過,不少寬假,人多以此憂之,故亦不愿居官任職。伏思圣明之世,正氣常伸,該員畏罹世網,殊為過慮,……臣既確知其才,謹據實臚陳圣聽,以儲荊楚將材之選。(胡林翼:《胡文忠公遺集》卷十)

咸豐帝看到這份奏折后,于咸豐七年(1857)五月發出“上諭”,要駱秉章探詢左宗棠能否幫辦曾國藩軍務,但因為此時曾、左之間有些矛盾,“彼此不通音問”,駱秉章也不愿左宗棠離去,此議遂寢。不過,左宗棠對于皇帝的青睞還是非常感激的,他給湘軍將領劉騰鴻(1819—1857)寫信說:“前此間曾奉廷寄,垂詢及鄙人可否幫同曾某辦理軍務,并諭左宗棠素有謀略,無意仕進,與人寡合云云,實為欽感之至。”(《全集》“書信”一,第250頁)

郭嵩燾舊照

咸豐八年十二月初三日(1859年1月6日),咸豐帝在養心殿召見翰林院編修郭嵩燾,詢問了左宗棠的一些情況,郭嵩燾后來追記了這次談話的內容:

上曰:“汝可識左宗棠?”

曰:“自小相識。”

上曰:“自然有書信來往?”

曰:“有信來往。”

上曰:“汝寄左宗棠書,可以吾意諭知,當出為我辦事。左宗棠所以不肯出,系何原故?想系功名心淡。”

曰:“左宗棠自度賦性剛直,不能與世合,所以不肯出。撫臣駱秉章辦事認真,與左宗棠性情契合,彼此亦不能相離。”

上曰:“左宗棠才干何如?”

曰:“左宗棠才盡大,無不了之事。人品尤端正,所以人皆服他。”

上曰:“年若干歲?”

曰:“四十七歲。”

上曰:“再過兩年五十歲,精力衰矣!趁此時人尚強健,可以一出辦事也,莫自己遭踏,汝須一勸勸他。”

曰:“臣也曾勸過他,他只覺自己性太剛,難與時合。在湖南亦是辦軍務,現在廣西、貴州兩省防剿,籌兵籌餉,多系左宗棠之力。”

上曰:“聞渠尚想會試?”

曰:“有此語。”

上曰:“左宗棠何必以科名為重。文章報國與建功立業所得孰多?渠有如許才,也須得一出辦事才好。”

曰:“左宗棠為人是豪杰,每談及天下事,感激奮發。皇上天恩如果用他,他也斷無不出之理。”(郭嵩燾:《郭嵩燾日記》第一卷,第203—204頁)

從以上對話中可以看出,咸豐帝確實對左宗棠寄予很大期望。但“天威”難測,時隔不久,左宗棠卻因“樊燮事件”險些身敗名裂。

樊燮是湖南永州鎮總兵,咸豐八年(1858),駱秉章到北京時曾彈劾他“私役兵弁,乘坐肩輿”。以后,又派專人到永州調查,再次指控樊燮私自提用軍費銀九百六十余兩,公項錢三千三百六十余串,又動用“米折”銀兩。咸豐九年(1859)四月,樊燮被革職。此事的起因,王闿運的《湘軍志》說是樊燮“以驕倨為巡撫所劾罷”,而據劉成禺《世載堂雜記》的記載是:“樊謁大帥畢,再謁左師爺,謁大帥請安,謁師爺不請安。左怒,奏劾免官回籍。”樊燮不服,兩湖地區的滿族高官也暗中支持他向湖廣總督衙門和都察院控告。駱秉章在《自訂年譜》中說:“有人唆聳樊燮在湖廣遞稟”,《湘軍志》記載:“(湖南)布政使文格亦忌宗棠,陰助燮。總督(指湖廣總督官文)疏聞,召宗棠對簿武昌。”案情起由,眾說紛紜,而樊燮上控,矛頭直指左宗棠,不僅是樊、左的個人恩怨,也反映了清朝統治內部滿、漢官僚的矛盾:一方面,左宗棠獨斷專行,不知顧忌,引起了文格、官文等滿族高官的不滿;另一方面,湘軍的興起和漢族官員的得勢,也使一些滿洲貴族深感不安。他們抓住一個僅具“幕賓”身份的左宗棠大作文章,實際是要給掌握兩湖軍政大權的湖南巡撫駱秉章、湖北巡撫胡林翼、湘軍統帥兵部侍郎曾國藩等漢族官員一些顏色看,因為這些人和左宗棠都有很深的關系。

在一些滿族地方大員的操控下,“樊燮事件”越鬧越大,左宗棠被召“對簿武昌”。八月二十五日,駱秉章在復奏中進行辯駁,并將查明的賬簿、公稟以及樊燮的供詞咨送軍機處。不久,咸豐帝下旨將此案交由湖廣總督官文、湖北鄉試正考官錢寶青審辦。由于此案來頭很大,兩湖官員除胡林翼極力斡旋外,都不敢貿然表態,所以左宗棠在“家書”中說:“官文因樊燮事欲行構陷之計,其時諸公無敢一言誦其冤者。”(《全集》“詩文·家書”,第63頁)據薛福成記載,咸豐帝已下令官文密查,“如左宗棠果有不法情事,可即就地正法”(薛福成:《庸庵筆記》卷一)

當時,郭嵩燾正做京官,聞訊后極為驚訝,立即通過王闿運(時在肅順家教讀)向權傾滿朝、炙手可熱的肅順求援,并請侍讀學士潘祖蔭(字伯寅,江蘇吳縣人,時與郭同值南書房)出面營救。潘遂上疏為左辯護說:“左宗棠之為人,素性剛直,疾惡如仇。該省不肖之員不遂其私,銜之刺骨,謠諑沸騰,思有以中之久矣!近聞湖廣總督官文惑于浮言,未免有引繩批根之處。”又說:“國家不可一日無湖南,即湖南不可一日無宗棠也。”(《潘文勤公奏疏》,第25—26頁)胡林翼在奏疏中亦以“名滿天下,謗亦隨之”為宗棠剖白,其中特別是肅順的干預起了很大作用,肅順在與咸豐帝的答對中稱贊左宗棠“贊畫軍謀,迭著成效”,“人才難得,自當愛惜”(薛福成:《庸庵筆記》卷一)。官文見皇帝有意起用左宗棠,才見風使舵,“與僚屬別商,具奏結案”。

潘祖蔭畫像

“樊燮事件”對左宗棠的打擊很大,官場的險惡使他感到自己“早已為世所指目,今更孤蹤特立,日與忌我疑我者為伍”,遂決定“奉身暫退,以待時機之可轉”(《全集》“書信”一,第339頁)。咸豐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1860年1月12日),左宗棠正式搬出湖南巡撫衙門,從而結束了他的幕客生涯。

主站蜘蛛池模板: 东兰县| 台东县| 信宜市| 桂林市| 汶上县| 原平市| 西充县| 滨州市| 正定县| 惠来县| 滨海县| 德保县| 徐州市| 四川省| 英吉沙县| 进贤县| 来宾市| 榆中县| 井陉县| 永吉县| 广东省| 昌宁县| 玉门市| 喀喇沁旗| 磐安县| 龙口市| 高雄县| 怀宁县| 武穴市| 六枝特区| 大新县| 荣昌县| 奉节县| 罗山县| 红安县| 内黄县| 通榆县| 额尔古纳市| 浦城县| 张家港市| 中阳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