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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竺葵 The Geranium

老達德利蜷縮在那把與他身體形狀漸漸渾然一體的椅子里,向窗外望去,十五英尺外是另一扇窗子,窗框的紅磚已經(jīng)熏黑了。他在等待那株天竺葵。每天早晨十點左右,他們會把它搬出來,下午五點半再拿進去。在老家,卡森太太的窗前也有一株天竺葵。家鄉(xiāng)有很多天竺葵,更好看的天竺葵。我們的才是千真萬確的天竺葵,老達德利心想,才不是這種淡粉色的玩意兒呢,上面還系著綠色的紙蝴蝶結(jié)。他們要放在窗臺上的那株天竺葵讓他想起了老家的格里斯比男孩,他有小兒麻痹癥,每天早晨要坐著輪椅被人推到外面,留在熹微的晨光里。露蒂莎本可以拿走那株天竺葵的,把它栽進地里,幾周內(nèi)她就有東西可以好好瞧一瞧了。小巷對面的那家人不應(yīng)該養(yǎng)天竺葵。他們把它放在外面,整天任烈日暴曬,離窗臺又太近,一陣風就能掀翻它。他們不該養(yǎng)天竺葵,不該養(yǎng)天竺葵。它不該在那里。老達德利感覺到自己的喉嚨在打結(jié)。露蒂仕[1]什么都能種。雷比也是。他的喉嚨發(fā)緊。他向后仰頭,想醒醒腦子。他能想到的幾乎都是讓他喉嚨不舒服的事。

他女兒進來了。“你不想出去走走嗎?”她問道。她看上去很焦躁。

他沒有回答。

“嗯?”

“不。”他心想不知道她還會站多久。她讓他的眼睛也像喉嚨一樣不舒服了。他的眼睛會流淚,她會看見的。她以前看見過,她為他難過。她也為自己難過;她其實可以不這樣的,老達德利想,她只要別管他就好了——讓他待在自己的家里,她不必總想著那該死的義務(wù)。她走出房間,留下一聲清晰的嘆息,那嘆息匍匐過他的身子,讓他又想起那一刻——他突發(fā)奇想要搬到紐約和她同住的那一刻——那根本不是她的錯。

他可以不走的。他可以一意孤行,說他要在一直居住的地方終老余生,每個月給不給他寄錢都無所謂,靠養(yǎng)老金和打零工能過下去。該死的錢她自己留著吧——她比他更需要錢。她這樣擺脫了責任,應(yīng)該會高興的。到時她可以說,臨終時他身邊沒有子女是他本人的錯;如果他病了,沒有人照顧他,哦,那可是他自找的,她可以這么說。他心里卻始終有一個念頭,他要看一看紐約。他小時候曾去過一次亞特蘭大,但他只在電影里看過紐約。那電影叫《大城節(jié)奏》。大城市是重要的地方。一瞬間他心里鉆進了一個念頭。他在電影里看到的那個地方有他的位置!那是一個重要的地方,而那里有他的位置!他說好的,他要去。

他說這話時肯定是瘋了吧。如果不是瘋了,怎么可能說出這種話。他瘋了,她又總想著那該死的義務(wù),是她勾出了他的心魔。她為什么要先跑到他這里來煩他呢?他的日子過得不錯。養(yǎng)老金足以糊口,打零工的錢夠他在寄宿屋租一個房間。

透過那個房間的窗子他能看見那條河——凝重的、發(fā)紅的河,奮力流過巖石,蜿蜒而去。他努力回想,那條紅色的緩慢的河還有別的什么特點呢。他加進了綠色斑點,那是河岸兩邊的樹,還有一個褐色小點,那是上游某處的垃圾。每個星期三,他和雷比都乘著平底船去那條河上捕魚。河的上上下下二十英里雷比全都摸透了。蔻阿縣沒有哪個黑鬼比雷比更了解那條河了。雷比愛那條河,但那條河對老達德利沒什么意義。他想要的只是魚。他喜歡晚上拖著長長的一串魚回家,啪地扔在水槽里。“沒抓到幾條。”他會說。要想抓到這些魚,非得是條漢子才行,寄宿屋的老女孩們總是這樣說。每到星期三他和雷比會早早出發(fā),一整天都在捕魚。雷比尋找魚群和劃船;老達德利總是負責捉魚。雷比對捉魚不太熱衷——他只是愛那條河而已。“在那兒放線有啥用哩,老爺,”他會說,“那兒可沒魚喲。這老伙計那兒啥都藏不住,沒有啊先生。”他會笑嘻嘻地把船向下游劃去。這就是雷比。他偷雞摸狗時比黃鼠狼還要狡猾,可他知道魚在哪里。老達德利總是把小魚都留給他。

自從一九二二年妻子去世后,老達德利就一直住在寄宿屋樓上拐角的房間。他是老夫人們的守護者。他是這房子里的男人,他也做了這房子里的男人該做的事。晚上這是一項枯燥的工作,老女孩們坐在客廳里,發(fā)著牢騷,做著編織活,這房子里的男人要聆聽,要評判不時爆發(fā)的刺耳的嘰嘰喳喳的麻雀戰(zhàn)爭。而白天有雷比。雷比和露蒂莎住在地下室。露蒂仕做飯,雷比洗涮和照料菜園;他很機靈,總能扔下做了一半的事,溜過來幫老達德利干點手上的活——搭個雞窩或是漆個門。他喜歡聽,喜歡聽老達德利講他待過的亞特蘭大的事,聽他講槍支部件是如何組合在一起的,聽那老人講他知道的所有的事。

有些晚上他們會去打負鼠[2]。他們從來沒有逮到過一只負鼠,但是老達德利想從老女孩身邊溜走一陣子,打獵是一個很好的借口。雷比不喜歡打負鼠。他們從來沒有逮到過一只;甚至都沒上樹去追過;再說,雷比是個水上黑鬼。“我們晚上就不要去打負鼠啦,對吧,老爺?我有點活計要忙哩。”老達德利正要說起獵狗和獵槍時,雷比就會這么說。達德利會笑呵呵地問:“那你晚上要偷誰家的雞呢?”雷比會嘆口氣說:“好吧,我晚上得去打負鼠哩。”

老達德利會拿出槍,拆開,雷比擦著部件,老達德利給他講解機械原理。而后,老達德利重新裝好槍。雷比總是驚嘆于他裝槍的技藝。老達德利多么想給雷比講講紐約。如果他能展示給雷比,紐約就不會那么大了——每次他要走出門走進它的時候,它就不會那么壓迫他了。“它沒有那么大的,”他會說,“你可別失望,雷比。它和其他城市一樣,城市嘛也沒那么復(fù)雜。”

然而城市是復(fù)雜的。這一分鐘紐約是時髦的、擁擠的,下一分鐘卻是骯臟的、死寂的。他女兒住的地方都不能稱之為家。她住在一棟大樓里——在一排一模一樣的大樓中間,全都是烏紅色或灰色的大樓,尖嘴猴腮的人們探出窗外,望向別人家的窗子,那些長得和他們一樣的人也回望過去。在大樓里你可以上上下下,樓里就只有那些走廊,讓你想到拉長的皮尺,它的每英寸都有一扇門。他記得剛來的那周他被大樓弄得頭昏腦漲。他會醒過來,希望走廊在夜里變了模樣,他向門外望去,走廊伸展,仿佛是一條條遛狗道。街道也是一樣的。他想知道,如果他走到街道的盡頭,又會置身何處。一天晚上他夢見自己這么做了,他在大樓的盡頭停住——哪兒也不是。

過了一星期他才慢慢意識到女兒、女婿和他們兒子的存在——其實他根本躲不開他們。女婿是個怪人。他開卡車,只在周末回家。他不說no,說nah[3],他從來沒聽說過負鼠。老達德利和十六歲的男孩住在一個房間,男孩是不會聽老達德利說話的。有時候,女兒和老達德利獨自待在公寓,她會坐下來和他聊天。她要先想出話題。可是在她覺得應(yīng)該起身去做事之前,她的話往往已經(jīng)講完了,他只好找話說。他總是極力去想一些以前沒說過的事。她從不樂意聽第二遍。她竭力讓父親和自己的家人一起安度晚年,而不是在那破爛的寄宿屋,里面擠滿了搖頭晃腦的老女人。她在盡義務(wù)。她有兄弟姐妹,他們并不盡義務(wù)。

有一次她帶他去購物,可他動作很慢。他們走進“地鐵”——地下的鐵路,那好像一個大山洞。人流從火車里沸騰而出,爬上臺階,走上街道。他們搖晃地走過街道,走下臺階,走進火車——黑的、白的、黃的全混雜在一起,像湯里的蔬菜。一切都在沸騰。火車從隧道里呼嘯而來,駛上管道,驟然停下。下車的推搡上車的,一聲噪音響起,火車又猛地開動了。老達德利和女兒換了三輛車才到達目的地。他不知道人們究竟為什么要出門。他感覺到胸口在往下墜。她拽著他的袖子,拉著他穿過人群。

他們又上了一輛高架火車。女兒叫它“電車”。他們要爬上一個很高的站臺去坐車。老達德利向欄桿下面望去,他能看見腳下涌過的陣陣人潮和車流。他感到眩暈。他一只手搭住欄桿,滑到了站臺的木地板上。女兒尖叫著從邊上拉起他。“你不要命了,想掉下去?”她咆哮道。

透過木板的裂縫,他能看見街上的汽車游來游去。“無所謂,”他低聲說,“無所謂我想不想。”

“快點吧,”她說,“到家后你就會好了。”

“家?”他重復(fù)道。腳下的汽車有節(jié)奏地運行著。

“快點吧,”她說,“車來了;我們還趕得上。”他們剛才趕上了所有的車。

他們趕上了那輛車。他們回到了那棟大樓,回到了公寓。公寓太局促了。找不到一處沒有人的地方。廚房對著浴室,浴室對著一切,你一轉(zhuǎn)身就回到原處了。在老家,有樓上,有地下室,有河流,有弗雷澤店前的商業(yè)區(qū)??他該死的喉嚨。

天竺葵今天遲到了。都十點半了。他們通常在十點一刻把它搬出來。

走廊盡頭有一個女人面向大街尖聲喊叫,說著誰也聽不懂的話;收音機聲音微弱地播放著肥皂劇憔悴的配樂;一個垃圾桶噼里啪啦地滾到下面的防火通道。隔壁公寓的門砰地關(guān)上了,尖厲的腳步聲地敲打著走廊。“肯定是那個黑鬼,”老達德利嘀咕,“那個鞋子亮閃閃的黑鬼。”他來這里一星期后這個黑鬼搬了進來。那個星期四,他正望著遛狗道般的走廊上的大門,這個黑鬼走進了隔壁的公寓。他穿著灰色細條紋西裝,打著一條棕褐色領(lǐng)帶。他的衣領(lǐng)潔白挺括,貼著頸部形成一道鮮明的線條。他的鞋是棕褐色的,亮閃閃的——與他的領(lǐng)帶和皮膚很相配。老達德利撓了撓頭。他沒想到,擠在這密不透風的大樓里的人竟然請得起用人。他輕聲笑了。身著節(jié)日盛裝的黑鬼對他們會很有用的。也許這個黑鬼知道附近的鄉(xiāng)下——也許知道怎么去那里。他們或許可以去打獵。他們或許還能找到一條小溪。他關(guān)上門,走到女兒的房間。“嘿!”他大喊,“隔壁那家人找了個黑鬼。肯定是來幫忙打掃的。你說他們每天都會請他嗎?”

女兒正整理床鋪,抬起頭說:“你在說什么呢?”

“我說隔壁找了一個用人——一個黑鬼——一個衣冠楚楚的黑鬼。”

她走到床的另一邊。“你瘋了吧,”她說,“隔壁沒有人住,再說這里沒有人能請得起用人。”

“我和你說,我可瞧見他了。”老達德利竊笑道,“他直接走了進去,打著領(lǐng)帶,戴著白衣領(lǐng)——腳穿尖頭皮鞋。”

“如果他進去了,他是自己看房吧。”她嘀咕道。她走到梳妝臺邊,煩躁地擺弄著物件。

老達德利大笑。只要她想,她就能變得很滑稽。“好吧,”他說,“我打算過去看看他哪天休息。也許我能讓他相信,他是喜歡捕魚的。”他拍了拍口袋,里面的兩個硬幣叮當作響。他正要走到走廊,女兒從后面一把扯住他,把他拉了進來。“你聽不見嗎?”她嚷道,“我沒開玩笑。如果他進去了,那是他自己要租房。你不要去問他任何問題,不要和他說任何話。我不想和黑鬼扯上麻煩。”

“你是說,”老達德利悄聲說,“他要住在你的隔壁嗎?”

她聳了聳肩。“我猜是的。你別管閑事,”她接著說,“不要和他有任何關(guān)系。”

她就是這么說話的。把他當成白癡。接著他就呵斥了她。他闡明了他的想法,女兒也明白他在說什么。“你的家教不是這樣的!”他雷霆般怒吼道,“你的家教可不是和那些自以為和你一樣的黑鬼門挨門住著,而你竟然認為我要跟那樣的人攪和在一起!你竟然認為我會跟他們有什么關(guān)系,你瘋了啊。”他的喉嚨發(fā)緊,不得不放慢語速。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她說,他們只能住在住得起的地方,盡力而為。她竟然對他說教!她沒再多說,直挺挺地走掉了。這就是她。她的雙肩向后收攏,脖頸高昂,刻意擺出一副高貴的姿態(tài)。把他當成傻瓜。他知道北方佬會讓黑鬼進門,請他們坐在沙發(fā)上,他只是沒想到他那有著良好家教的女兒會與他們?yōu)猷彙€以為他發(fā)昏到要跟他們攪在一起。跟他!

他站了起來,從另一把椅子上拿起一張報紙。等女兒再過來時,他可以假裝在讀報紙。她站在那里盯著他,以為自己有義務(wù)為他想一想有什么可做的事,有什么意思呢。他的目光越過報紙,投向小巷對面的窗子。天竺葵還是不在那里。從來沒有這么晚過。第一天看見它時,他正坐在那里看窗外的另一扇窗子,他看了看表,想知道早餐過去了有多久。他抬起頭,它就在那里了。他吃了一驚。他不喜歡花,而那株天竺葵看上去也不像花。它像老家的病男孩格里斯比,它的顏色像老夫人們在公寓客廳掛的厚簾子,上面的紙蝴蝶結(jié)像露蒂仕禮拜日總穿的衣服后面系的結(jié)。露蒂仕喜歡腰帶。黑鬼都喜歡腰帶,老達德利心想。

女兒又過來了。她過來時,他裝模作樣地在看報。“你能幫我一個忙嗎?”她的口氣像是臨時才想起一個他能幫得上的忙。

他希望她別再讓他去雜貨店了。他已經(jīng)迷過一次路。所有那些討厭的大樓全都一個樣。他點了點頭。

“下到三樓,問施密特太太借一下她給杰克做的襯衫圖案。”

為什么她就不能讓他安靜地坐著?她不需要這個襯衫圖案。“好吧,”他說,“幾號房間?”

“十號——和我們的房號一樣。往下走三層樓就是了。”

老達德利總是擔心他一走到外面的遛狗道,一扇門會突然打開,長著鷸狀鼻、身著汗衫的一個男人會懸在窗臺上,對他低吼:“你在這里干什么?”那個黑鬼房間的門是開著的,他能看見一個女人坐在窗邊的椅子上。“北方黑鬼。”他暗自嘀咕。她戴著無框眼鏡,腿上放著一本書。黑鬼只有戴上眼鏡,才覺得自己打扮妥當,老達德利心想。他想起了露蒂仕的眼鏡。為了買它,她攢了十三美元。她去醫(yī)院讓醫(yī)生看她的眼睛,好告訴她要配多厚的眼鏡。醫(yī)生讓她透過一個鏡頭看動物圖,還用電筒照進她的眼睛,檢查她的大腦。他說她不需要配任何眼鏡。她氣瘋了,一連烤了三天的玉米面包,最后還是在十美分店買了一副眼鏡。只花了她一美元九十八美分,每個星期六她都會戴上它。“這就是黑鬼。”老達德利竊笑。他意識到自己發(fā)出了一點聲音,就用手捂住了嘴。某個公寓房間里的人也許能聽見吧。

他轉(zhuǎn)身走下第一層樓梯。走到第二層時,他聽見上樓的腳步聲。他從樓梯扶手向下看,看見一個女人——一個系著圍裙的胖女人。從上面看她有點像老家的本森太太。他好奇她會不會和他說話。他們相距四級臺階了,他飛快地瞟了她一眼,她卻沒有看他。他們迎面而過,他的眼睛迅速眨動了一下,她冷冷地看著他,然后從他身邊走過去了。她一句話也沒說。他感到腹部沉甸甸的。

他多下了一層樓梯,又向上走回一層,找到十號。施密特太太說好的,等她一分鐘去拿圖案。她派一個孩子到門口把圖案交給他。這孩子什么也沒說。

老達德利開始上樓。他走得更慢了。上樓讓他累極了。似乎每件事都讓他累極了。不像過去有雷比幫他跑腿。雷比是一個腳步輕盈的黑鬼。他能神不知鬼不覺地溜進雞窩,給他抓到一只最肥的肉雞,而雞連叫都不叫一聲。他的步子也很快。達德利一向步履緩慢。胖子總是這樣的。他想起有一次他和雷比在摩屯附近打鵪鶉。他們帶了一只獵狗,它比任何昂貴的指示犬[4]都能更快地發(fā)現(xiàn)鵪鶉的蹤跡。它并不善于捉住鵪鶉,但每次都能發(fā)現(xiàn)它們,你對準鳥兒射擊時,獵狗會趴著,像一棵死樹樁。這一次獵狗一動不動地停了下來。“一準兒是群大家伙。”雷比低語,“我有感覺。”他們走著,老達德利緩緩舉起槍。他要小心腳下的松針。松針覆蓋著地面,很滑。雷比兩條腿的重心換來換去,不由自主地小心地抬起腳,落在蠟一般滑的松針上。他直視前方,敏捷地向前移動。老達德利一只眼盯著前方,一只眼望著地面。就要到一個斜坡了,他會跌跌撞撞地滑下去,或者是在費力向上爬時又滑了回去。

“這回還是我去逮鳥兒吧,老爺?”雷比建議道,“一到星期一你的腿腳就不聽使喚。萬一你從坡上摔下去,鳥兒肯定要嚇飛了,你那槍還舉著哩。”

老達德利想打下這群鵪鶉。他能輕松地一氣打掉四只。“我要打下它們。”他嘀咕道。他把槍舉到眼前,身子前傾。他腳下一滑,向后倒去。槍走火了,鵪鶉四散而飛。

“多棒的鳥兒啊,可惜從我們手中跑啦。”雷比嘆了口氣。

“我們會再找到一群的。”老達德利說,“快把我從這該死的洞里拉出來。”

要是他沒有摔倒,準能一氣打掉五只。打掉它們就像打掉籬笆上的罐頭一樣易如反掌。他把一只手擱到耳后,另一只手向前伸。打掉它們就像打掉泥鴿靶一樣易如反掌。砰!樓梯上傳來嘎吱聲,他隨即旋轉(zhuǎn)了身子——胳膊上還舉著那只看不見的槍。那個黑鬼輕快地拾級而上,朝他走來,一抹頑皮的微笑從他修剪過的胡子里蕩漾出來。老達德利張大了嘴巴。黑鬼繃著嘴角,好像要忍住笑。老達德利僵直不動,呆呆地盯著黑鬼脖頸處的那道鮮明線條。

“你在打什么呢,老家伙?”這個黑人問話的聲音聽起來像是黑鬼的開懷大笑,又像是白人的哧哧冷笑。

老達德利覺得自己像是拿著玩具槍的孩子。他張著嘴,舌頭發(fā)直。膝蓋以下軟綿綿的。他滑了一跤,向下摔了三級臺階,坐在了地上。

“你小心一點,”黑人說,“在臺階上很容易受傷。”他把手伸給老達德利,拉他起來。這是一只又長又瘦的手,指尖很干凈,指甲剪得方方正正,像是用銼刀銼過。老達德利的雙手垂在兩膝之間。黑鬼拽著他的胳膊,拉他起來。“嗬!”他喘息著說,“你可真沉。這里使點勁呀。”老達德利繃直膝蓋,踉踉蹌蹌地站了起來。黑鬼扶著他的胳膊。“反正我要上樓,”他說,“我來幫你吧。”老達德利慌亂地四下張望。他身后的臺階像是合上了。他和黑鬼在一起上樓。黑鬼每走一級臺階,都要等他。“所以說你愛打獵?”黑鬼說,“好吧,讓我想想。我打過一次鹿。我想我們用的是多德森三八式槍打到的鹿。你用的什么?”

老達德利死死地盯著他那亮閃閃的棕褐色皮鞋。“我用一支槍。”他含糊不清地說。

“和打獵比起來,我更喜歡玩槍。”黑鬼說,“殺生可不怎么好。消滅野生動物保護區(qū)多少是一種恥辱。不過如果我有時間和錢的話,我倒是要收藏槍。”每一級臺階他都等著老達德利上來。他在解釋槍和槍的構(gòu)成。他穿著灰色的短襪,上面有一塊黑色的斑點。他們走完了樓梯。黑鬼挽著他的胳膊走過走廊。他的一只胳膊仿佛是扣在了黑鬼的胳膊里。

他們徑直走到老達德利家門口。黑鬼問:“你是住這里吧?”

老達德利看著門,搖了搖頭。他還是沒有看黑鬼。上樓的一路,他都沒有看黑鬼一眼。“好吧,”黑鬼說,“這是個很棒的地方——一旦你習慣了。”他拍了拍老達德利的背,走進自己的公寓。老達德利走進他的。喉嚨的疼痛現(xiàn)在彌漫到整個臉部了,從眼睛滲透出來。

他拖著腳走到窗邊的椅子,跌坐了下去。他的喉嚨要爆裂了。因為那個黑鬼——那個該死的拍他背叫他“老家伙”的黑鬼,他的喉嚨要爆裂了。對他來說,簡直不可思議。他來自一個好地方。一個好地方。在那地方這種事簡直不可思議。眼窩里的眼球感覺很奇怪。它們在腫大,瞬間就腫得連眼窩都裝不住了。他困在一個黑鬼能叫你“老家伙”的地方。他不要被困住。他不要。他轉(zhuǎn)了轉(zhuǎn)靠在椅背上的腦袋,好伸展一下腫脹的脖子。

一個男人在看著他。小巷對面的窗子里有個男人正直勾勾地看著他。那個男人在看他哭。那本是天竺葵的地方,現(xiàn)在是一個穿汗衫的男人,正在看他哭,等著看老達德利的喉嚨爆裂。老達德利也望著那個男人。那里應(yīng)該是那株天竺葵。那是天竺葵的位置,那個男人不該在那里。“天竺葵在哪里?”他從緊繃的喉嚨里發(fā)出叫喊。

“你哭什么?”那個男人問,“我從來沒見過一個男人哭成那樣。”

“天竺葵在哪里?”老達德利戰(zhàn)栗了,“在那里的應(yīng)該是它。而不是你。”

“這是我的窗子,”那個男人說,“我有權(quán)坐在這里,只要我想。”

“它在哪里?”老達德利尖叫道。他的喉嚨只剩下一絲縫隙。

“它掉下去了,可是這關(guān)你什么事?”那個男人說。

老達德利站起身,從窗臺向下凝視。在六層樓下面的小巷,他能看見一個破碎的花盆,泥土散落了一地,綠色的紙蝴蝶結(jié)中伸出一枝粉紅色的東西。掉在六層樓下。從六層樓上摔了下去。

老達德利看著那個嚼口香糖的男人,他正等著老達德利的喉嚨爆裂。“你不該把它放得離窗臺那么近。”他喃喃自語,“你為什么不去把它撿起來?”

“你為什么不去呢,老爹[5]?”

老達德利盯著那個男人,他待在天竺葵應(yīng)該待的地方。

他會的。他會下去撿起它。他會把它放在自己的窗臺上,想看它就可以整天看著它。他從窗口轉(zhuǎn)身,離開了房間。他慢慢地走過遛狗道般的走廊,走到樓梯處。樓梯向下延展,如同地里一條深深的傷口。樓梯穿過一個山洞般的豁口,張開,向下,再向下。他曾跟在那個黑鬼后面上過幾級臺階。黑鬼拽起他,挽著他的胳膊,和他一起走上臺階,說他獵過鹿,“老家伙”,他看見老達德利舉著一支并不存在的槍,像孩子一樣坐在臺階上。他穿著亮閃閃的棕褐色皮鞋,努力忍住笑,可整件事都令人發(fā)笑。每級臺階上可能都有短襪上帶黑斑的黑鬼,繃著嘴角忍住笑。樓梯延展,向下,再向下。他不要下去,不要讓黑鬼拍他的背。他回到房間,回到窗前,看著下面的天竺葵。

那個男人坐在天竺葵應(yīng)該待的地方。“我沒見你去撿它啊。”他說。

老達德利盯著那個男人。

“以前我見過你,”那個男人說,“你每天都坐在那把舊椅子里,盯著窗外,看我的公寓。我在自己的公寓里做什么是我的事,明白嗎?我可不喜歡別人看我在做什么。”

它在小巷深處,它的根裸露在空氣中。

“這話我只說一次。”那個男人說著,就從窗前走開了。


[1] 露蒂莎的昵稱。

[2] 一種比較原始的有袋類動物,主要產(chǎn)自拉丁美洲。負鼠性情溫順,常常夜間外出,捕食昆蟲和蝸牛等小型無脊椎動物,也吃一些植物性食物。平時負鼠喜歡生活在樹上。

[3] nah,美國俚語,同no,“不”的意思。

[4] 指示犬的行為特征是當發(fā)現(xiàn)獵物時,會用身體特定的姿勢向獵人指示獵物所在。該犬種具有出眾的靈敏嗅覺,奔跑步伐大而速度快,動作敏捷,耐力持久,姿態(tài)優(yōu)美,是獵手們最喜愛的犬種之一。

[5] 原文為pop,與上下文反復(fù)出現(xiàn)的“爆裂”為同一詞,此處為雙關(guān)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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