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道德經:帛書版·全本全譯全析(果麥經典)
- (春秋)老子著 秦復觀注解
- 3559字
- 2024-06-25 14:47: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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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士聞道,堇(jǐn)能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弗笑,不足以為道。
上乘之士聽聞了道,竭盡所能地奉行。中乘之士聽聞了道,有時能放在心上,有時就忘之腦后。下乘之士聽聞了道,哈哈大笑。如果他不笑,道也就不足以成為道了。
是以建言有之曰:
所以早就有這樣的說法:
明道如費,進道如退,夷道如纇(lèi)。
正理聽起來好像違背了常理。進取之道好像使人后退,平順之道好像有諸多阻礙。
上德如浴(gǔ),大白如辱,廣德如不足。
最崇高的德,好像溪谷一般低下;最純凈的潔白,好像遭到玷污;最寬廣的德,好像有所不足。
建德如偷,質真如渝(yú)。
最具建樹的德,好像懈怠偷安;最純真的本質,好像污濁渾蒙。
大方無隅,大器免成,大音希聲。
最大的方正沒有直角,最大的器物不會固定成形,最大的音律聽不到它的聲調。
天象無形,道褒(bāo)無名。
至高無上的天沒有具體形象,至大廣博的道沒有聲譽名號。
夫唯道,善始且善成。
只有道,善于造生萬物,且善于成就萬物。
注
上士:上乘有識之人。士,古代對人的美稱,指有學識之人。本處“上士”“下士”并不是指等級地位上的差別,而是就認知水平上的高低而言。
堇能行之:竭盡所能而為之。堇,少、不夠,用盡。能,能力。篤信不疑才能發揮全部能力。從上士“篤信不疑”,到中士“半信半疑”,再到下士“完全不信”,呈遞降的次序。此處原文殘缺,據乙本補。北大本作“堇能行”,郭簡本作“堇能行于其中”,通行本作“勤而行之”。
若存若亡:若有若無、時信時疑。存,存心、留意。亡,丟失、遺忘。
建言:已經存在的言論,早已有之的說法。建,樹立、成立。
明道如費:以光明指代正理,正確的道理聽起來好像是謬誤(違背常理)。“費”,原文殘缺,乙本作“費”,通“悖”,謬誤;郭簡本作‘孛’,為“悖”之本字;北大本作“沬”,通“昧”。
纇:本義指絲上的小疙瘩,形容不平順、不絲滑。
上德如浴:最崇高的德如山谷般低下。上德,崇高之德。浴,同“谷”,兩山之間容納水流的地帶,水流源源不竭而谷從不盈滿。形容低下、深廣。
辱:玷污,形容污濁。
建德如偷:有建樹之德好像懈怠偷安,無所作為。建,樹立、成立。這里用作形容詞,指具有建樹的、有所成就的。偷,茍且、懈怠。
質真如渝:最純真的本質,好似污濁渾蒙。渝,水從潔凈變為污濁,常用來形容改變、違背。
隅:角落、直角,形容剛直。
大器免成:最大的器物不會固定成型,因此它的作用不會窮盡(成了器物,作用反而固定了)。北大本作“勉”,通“免”;郭簡本作“曼”,通“無”;傳世本均作“晚”。
大音希聲:形容聲音空洞,聽不到具體內容,即無聲。希,本義指麻布織得不密,空洞很大。聲與音本義不同。“聲”按照一定的規律組合起來,才成為“音”。因此,“聲”是“音”存在的前提條件,同時也是對“音”的最大局限。而真正的大音,已經超脫出“聲”的局限,故而無聲。
天象無形:至高無上的天沒有具體形象。古人認為天是萬物的主宰,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沒有可與之相匹合的存在,故獨立為一,覆蓋一切有形。原文殘損,據乙本補。北大本、郭簡本同作“天”,傳世本均作“大”。
道褒無名:至大廣博的道沒有聲譽名號。由“天象無形”引出“道褒無名”,由“天”而至“道”,由“形”而至“名”。褒,本指衣襟寬大,引申為寬、廣,北大本作“殷”,義同“褒”。通行本作“隱”,與“褒”義相反。
善始且善成:善于孕育與成就萬物。始,孕育、滋生,指萬物由“無”而至“有”的過程。成,長成、成熟,指萬物由有形而至定形的過程。物形一旦固定,也便成了死物,故“成”又有“終”之義。通行本作“善貸且成”。
解
本章老子指出了并不是所有人聞“道”后都能接受,主要還是社會上流行浮華的東西已經太久了,人們現實中的追求跟本書所提倡的觀點是沖突的。就比如上一章中,老子要求大家要做石頭而不是玉石,可世俗中大家不都是追求做高貴的玉石嗎?所以才會有了第二段中“明道如費,進道如退……”的描述,做石頭就是“明道”“進道”,可是在很多人看來,這就是違背常理的,是退步的。
所以下士們會本能地對這種觀點嗤之以鼻,但也正是因為只有極少數人能理解,它才是“道”。
注定有一部分人無法領略“道”
作為地位尊貴的君王,作為有機會聽聞大道的有識之人,面對“道”有三種表現,分別為“上士聞道”“中士聞道”“下士聞道”。
作為有德之君,作為修行有成的有道者,得到“德”又有三種現象,分別為“上德如谷”“廣德如不足”“建德如偷”。
“上德”為何如空谷?因為“上德不德”,好像未有建樹;“上德無為”,好像無所作為。一事無成而又不圖上進,正如空谷一般空虛低下。
“大白”為何如污辱?正如“高”需要以“下”為基礎,“貴”需要以“賤”為根本,“白”同樣需要“黑”來容盛。脫離了“下”的“高”,必將很快跌落;脫離了“賤”的“貴”,必將很快顛覆。所以大的潔白始終有黑作為底色,就像“有”始終有“無”來容納一樣,看上去如同玷染了污垢。
“廣德”為何如不足?因為大成若缺,大盈若盅,德廣大而永不盈滿,從來都有空虛來容盛著它,故狀若不足。
“建德”為何如偷安?因為“成功而弗居”,因為“不欲見賢”,故功成不顯其名,好像茍且無爭,一無所求。
《莊子·在宥》篇上說,黃帝曾問道于廣成子,向廣成子請教如何用道治理天下:“我聽說先生已經通達大道,想向先生請教大道的精華。如何能取天地精氣為用,讓糧食豐產養育百姓?如何能取陰陽之氣為用,讓眾生順心如意地生長?”
廣成子答:“你想求取的,是萬事萬物的根本;你想主宰的,卻是萬事萬物的殘余。又怎么能與你談論大道?”
這就好像擁有李白的詩才,卻只想拿來擺攤賣藝;具備通天的手段,卻只想用來表演技巧。心竅都不通,又如何能聞道?
黃帝醒悟,回去之后棄置朝政,筑起清心寂智的靜室,鋪著潔白無染的茅草,謝絕交往獨居三個月,再次前往求教廣成子,膝行而問:“如何治理自身,才能久視長生?”
此前只問治理天下,如今卻問治理自身,廣成子反而急速起身,說:“問得好啊!來,我告訴給你至道。”
一番教導,其實歸根結底兩個字:清靜。
黃帝可謂上士。
《莊子·逍遙游》篇說,肩吾向連叔求教:“我從接輿那里聽到談話,大話連篇,沒有邊際,讓我十分驚恐,就好像天上的銀河沒有邊際,實在是太不近情理了。”
連叔問:“他說的是些什么呢?”
肩吾轉述道:“‘遙遠的姑射山上,住著一位神人,皮膚潤白像冰雪,體態柔美如處女,不食五谷,吸清風飲甘露,乘云氣駕飛龍,遨游于四海之外。他的神情那么專注,使得世間萬物不受病害,年年五谷豐登。’我認為這全是虛妄之言,一點也不可信。”
連叔聽后說:“是呀!對于瞎子沒法同他們欣賞花紋和色彩,對于聾子沒法同他們聆聽鐘鼓的樂聲。難道只有形體上的聾與瞎嗎?思想上也有聾和瞎啊!這話說的就是你肩吾。”
肩吾可謂下士。
聞道,如果不能超脫物的形質之所限,不能棄絕外在名象之所累,則天門不開。那些天門不開之人,聞光明之道,只以為是昏聵之言;聞進取之道,只以為是倒退之說;聞平順之道,只以為是阻礙之論。
故而常有人認為道家“無為”之說是消極,卻不知唯有“無為”方可以無所不能為,這才是最大的進取。也有人說道家讓百姓達到“無知無欲”是在愚民,卻不知不需要用智巧來謀生存,才是真正的幸福;內心滿足到沒有過多的欲望,才是真正的富足。所以道家“絕圣棄智”不是在反智,“小國寡民”也不是要讓社會倒退至原始,因為在真正的治世,百姓都是淳樸而無機心的,安定而不用背井離鄉的。
大鵬在往南方之海遷徙時,水面激起三千里高的浪,羽翼拍起旋風,扶搖直上九萬里高空,去時乘的是六月的風。小澤里的麻雀卻嘲笑大鵬道:“它還要飛到哪里去呢?我跳起來撲騰著往上飛,不過幾丈高就落下來,在蓬蒿叢中自由翱翔,這已經是極好的飛行了,而它還要飛到哪里去呢?”這就是“小”對“大”做出的評判了。
被自己的認知所局限,也就只能在局限范圍內視聽,超出了認知范圍之外,就相當于耳聾眼瞎了。“天象無形”“大音希聲”,有局限之“小”面對無局限之“大”,不就相當于瞎子和聾子嗎?
最純真的品質好像污濁,因為不曾被漂洗,不曾被矯飾,看起來反而像是蒙污染塵,然而這正是它未被污染的本色。純素自然,是謂“質真”。
最大的方正沒有邊角,如果看到它的邊角,也就意味著它的邊界已經到達,邊界之外就是比它更大的,它又如何能算是大呢?道不被天地四方所約束,故“大方無隅”。
最大的器物不會被塑造完成,因為完成也就意味著終結,就此固定下來而失去更進一步的可能,便不能稱之為大了。道不被器物成品所限制,故“大器免成”。
最大的音律聽不到它的聲調。音是聲相和而起,聲如果固定下來有了階調,音也就同時有了局限,不能稱之為大。真正的大音是天籟之音,而天籟無聲。道不被聲調音階所制約,故“大音希聲”。
道不被萬物類象所框定,故“天象無形”。
道不被名號聲譽所限定,故“道褒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