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窗玻璃上結(jié)了一層白霧，白色里映現(xiàn)著蒙蒙的街道。打開窗戶后，街道一覽無余地展露眼里，也許是冰冷空氣刺激腦袋的緣故，此刻的街道無論是看起來，聽起來，還是聞起來，都比以往更加清晰，清新。

我從落雪散漫中回過神來，回眸尋找他的身影時注意到窗沿上積了一層雪。厚度從窗沿邊向里面一點點減薄，地壟一樣。

“林童，你過來，你看我找到了什么。”

尋聲過去，到他面前時他把一張照片遞給我。

“大學(xué)畢業(yè)照。”

“我在這里。”

他的手指飛快的爬過陽光和綠意快要溢出的照片，最后停在一張仍帶有幾絲稚氣的笑臉上。這張臉裂開嘴，舒展開著笑容。但他下面的那個人卻冷著一張臉，在照片里顯得突兀。讓人一看到就感到冰冷的不適。

接著他興致勃勃的跟我講起大學(xué)時的事。講著時，他總是忍不住笑出聲，并且手還在空中比劃，努力為我完整描述所說的的樣子。

在他的感染下我也情不自禁回憶起大學(xué)的時光來。雖然是畢業(yè)照引起的回憶，但我腦中浮現(xiàn)的第一景象是一道光。

那是一道怎樣的光呢？

那是一道清晨的光，紗簾般掛在在一顆枝繁葉茂的樹上。這顆主干粗大的樹看起來歷史應(yīng)有百年之久。有一截主枝干像一只手伸出的手近乎平行于地面地延展出來。枝干粗糙的樹皮上面長滿了綠郁的青苔，在青苔里又冒出芽般的新枝。這不難讓人想到弱小的生命寄生于強大的生命，如同這顆星球上的生命和這顆星球一樣。

最終記憶泛濫出來了。

那是大學(xué)軍訓(xùn)在校區(qū)看到的此生再無可能看到的光景。

大學(xué)軍訓(xùn)我的病弱的身體難以置信地撐了下來。現(xiàn)在我仍記得結(jié)束時，濕透了的發(fā)絲凌亂地粘黏在臉頰上。臉和脖子翻起大片緋紅。汗珠滾下滾過面龐，劃過脖子，順著重力而下。細如溫玉的肌膚和微隆起的胸脯帶動被汗水浸透迷彩服上下起伏。全身仿佛脫筋換骨一樣感到異常的良好，興奮。愉悅止不住地從內(nèi)心里涌出，嘴角的笑意也難以掩飾。

忽然有只手在我眼前搖晃擾亂了我的思緒。

“這里面有什么？讓你這么入迷。”他輕輕地敲了敲我的腦袋說道。

“我想起了大學(xué)軍訓(xùn)。”

“我想起了一個人。”他的眼睛忽然變得不一樣。

“這個人我已經(jīng)忘得差不多了，只記得有這么一個人存在。其實我連這個人的名字都不知道。這個人是我在意你的起始緣由。”

我的心頭緊縮，感到不安。似乎將有一道巨大的墻壁阻隔在我和他之間。

“你認(rèn)真的？”

“嗯，我認(rèn)真的，就像寫小說一樣，時間一旦錯過，某些章節(jié)就再也無法完成。某些話，一旦錯過時間，就再也無法說出口。”

他難得一見的認(rèn)真模樣是男人天生的固執(zhí)還是其它呢。

“我們的第一次見面是一次擦肩而過，那時我立馬注意到了你。你長得和她不一樣但你臉上顯露出的和她一樣，讓我覺得夢境里的一些東西成為現(xiàn)實有了可能。那之后，我就不斷打聽你的消息，然后找上了你。”

“所以我是夢境映射的影子。”我問他，像是碎成一地的玻璃。

他沒有回答，繼續(xù)說著自己的話。

“后來我發(fā)現(xiàn)，我對你的情感越來越不一樣。想見你，想看著你，想待在你的身旁，想要與你說話，不是因為你臉上的物質(zhì)與夢境里的那個人的相似，而是因為你。因為你內(nèi)在的所有。讓我深愛你的，除你之外，再沒有其它了。”

我擦了擦眼角。這屋子有一段時間沒有打掃，眼睛太容易進灰塵了。

說完這些奇怪的話他又奇怪的開始獨自變扭。

“啊～結(jié)婚這么久了…說著這些話…我好奇怪。就好像，說剛才那些話的人不是我而是其他人一樣。”殷紅從他的耳朵根處爬出。

“你害羞了。”

“沒有，我沒有。”

他暫時躲開事實，慌張地逃走了。

今天是2021年11月26日。結(jié)婚至今已經(jīng)過去兩年多了。

半夜里我突然醒來，沒有做什么噩夢，也沒有什么外物擾醒我。下意識地看了一下時間。

02：00

或許是白天他胡言亂語又死不承認(rèn)的緣故吧

zero

時間總是趁人把注意力放在別處時飛快流逝。這句話在搬家時天外來物一樣鉆入我的腦袋里。我第一時間沒有為這句話的內(nèi)容感嘆而是驚奇這莫名的狀態(tài)發(fā)生。上次發(fā)生還是在高中時代。這種莫名的狀態(tài)自高中畢業(yè)以后似乎就被埋沒在時沙陰暗的縫隙里，十多年間再無聲息。突然來訪讓我感到很溫馨就好像我們之間從沒有離開過且關(guān)系比以往更加親密。

這一回想，讓我想要回味過去物品的興致如沸騰的河水一樣翻涌起來。在找自己的東西時，心又魔動，翻起他的東西。然后我看到根本不可能存在這里的物品。

我的信，高中時，剛進高一不久時，寫的信。

“你怎么會有我高中時寄出信？”我質(zhì)問他。

其實時間已經(jīng)過去相當(dāng)久遠，我能夠回想起來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了。即便這樣，信沒有真正寄到我還是有點生氣。

“嗯？讓我看一下。”他接過泛黃的信紙，確認(rèn)一下之后驚愕地說道：“寄信人真的是你，我還以為是巧合。”

接著他皺起眉頭開始逆轉(zhuǎn)記憶的時間，講述對我的問題的回答。

“我記不清了。那時候我才高一。我家剛搬家，就收到一封信。可當(dāng)時那家人已經(jīng)搬走了。聯(lián)系上那家人時，那家人說已經(jīng)沒有必要了。就送給我了。之后幾個月，又來一封信，我又聯(lián)系那家人。才知道那個本該收信的人已經(jīng)去世了。還會收到信我想是你。不過之后再沒有來信。高二后這兩封信已經(jīng)被我忘于腦后。到大學(xué)后遇見你才猛然間想起但又覺得不可能。原本想要扔掉的，想了想還是留了下來。

“謝謝。”

“為什么要謝我。”他握住我的手把我拉進懷里，“心里面有哪里不舒服嗎？”

“沒有。”我說，為了打消他的擔(dān)憂。

從沒有想過十多年沒有聯(lián)系可以把一個曾經(jīng)對我來說很重要的人忘得一干二凈。就算回想起來，記憶也會被時間沖刷得無比清淡。

“我們?nèi)フ宜伞！?

“？”

“你的朋友。”

憑著模糊還不可靠的記憶在與花費不少時間后終于找到我友人家人現(xiàn)在的家。我默然與他一起瘋狂這樣任誰看來都無比荒誕的行為。緣由應(yīng)說是內(nèi)心的渴望。既是渴望再見多年未見的友人，也是渴望他將這個渴望替我說出口。我很沒有勇氣。

突感頭疼，因為有很鋒利的東西刺入我的頭中，那并不屬于我或者這個世界。

我的勇氣在一次次有力無能中喪失了，并且這與任何人都沒有關(guān)系。

汽車發(fā)動后，車窗外事物不斷拋到背后。

“你涂口紅了嗎？”他忽然問正望向窗外的我。

“沒有。”

“你的嘴唇很粉紅啊，臉也很紅潤。”他眼睛微笑著說。

“你笑什么？”

“我有笑嗎？我沒有笑啊。”

“專心開車。”

“嗯，好的。”

在我轉(zhuǎn)過頭后他用近乎讓人聽不見的口吻說道：“紅唇是祝福啊，面頰紅潤是健康的象征呀。”

下車后，找上門時友人的母親第一眼竟認(rèn)出了我。

“十多年沒見，姑娘長大了。”曾聽過但又很陌生的聲音在我的眼前響起。

面前這個婦人與我記憶里那位年輕有活力的婦人完全判若兩人。十多年，明顯可以看見歲月觸摸這個世界的痕跡。

“身體還好吧。”她的聲音很溫和，慈祥的眼神像是在看另一個人。

“嗯。”我應(yīng)著。

“謝謝你還記得我家XX。”

我聽不清友人的名字，友人母親說出友人名字時仿佛有什么東西阻隔了我的耳朵。

“可以帶我們?nèi)タ匆幌滤龁幔课覀兒芟朐僖娨幌滤！?

他又替我開口了，不知道在預(yù)謀什么或者著急什么。我知道，只是他這樣讓我不知是怎樣才好，很無措。

“等一下。”

友人母親起身離開，一小會兒以后拿出一封信遞給我。

“她說等你來了再給你。我們走吧。”

我接過信，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宛若空洞，宛若明知道犯了錯卻仍覺得沒有錯一樣沒有任何的內(nèi)疚感。

由友人的母親帶路，我們爬上山。天色開始暗淡，但絲毫不影響漫山遍野盛放的色彩。

進墓地前路旁有一塊標(biāo)識海拔高度的石碑。

2200.0米

2024年5月31日18：00，我與她再次見面。

天色沉暗，奇怪的冷吹來了風(fēng)。

我站在她的面前。記憶潮水般涌來，而我腦海里卻只有留下我們曾經(jīng)很好這一痕跡。在關(guān)于她最后的記憶，她笑著跟我說：“我的病很快就會好了。”

我打開信，信紙保存得很好。看畢，我將信紙放在墓前燒掉。

“你的微笑，我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