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退后,讓我來:“排雷英雄戰士”杜富國奮斗實錄
- 張首偉 歐陽治民
- 5469字
- 2024-06-20 14:07:20
一、吃得虧、打得堆
盛夏六月的傍晚,北京市東城區的東棉花胡同依然人流如織、熱鬧非凡。這條胡同約六米寬,呈東西走向,全長不過四百多米,卻遍布名人故居。古樸如線裝書的老房磚塊,無聲傾訴著悠長的歷史。抬頭望見屋檐下的瓦當,瓦面上篆刻的紋樣早已斑駁,不知出自哪樁典故。
沿著東棉花胡同往里走,有一所藝術學府。這所學府,從延安時期成立的魯迅藝術學院走來,是新中國第一所戲劇教育高等學校,也是當今國家戲劇藝術的最高學府。它就是中央戲劇學院。
今晚,中央戲劇學院實驗劇場座無虛席,大型舞劇正在上演。
臺下靠前居中的位置,坐著一位戴墨鏡的特殊觀眾。燈光下,黑色的墨鏡格外扎眼。他的右側坐著一位扎著馬尾辮的女士,白皙俊俏,明眸善睞。
“班長,舞臺上演到哪兒,我就給您講到哪兒。”女士輕聲細語。
“好的,我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內心能感受得到。”戴墨鏡的男士爽朗作答。
燈熄音樂起。伴隨著凄厲的爆炸聲,大幕拉開了。枯樹、焦土、界碑、老牛、土籬笆,蕭瑟的場景訴說著曾經的硝煙,哀怨的琴弦傾訴著雷患給邊境百姓帶來的沉重災難。
悲極而舞。身著各色民族服飾的演員們登場了,他們或仰天怒吼,或相擁而泣,或捶胸頓足。又有舞者飛速地旋轉著,這分明是被地雷炸傷、炸死、炸怕的鄉親們,傷心、恐懼、無助的表達。
“班長,您聽,銅鼓被擂響,嗩吶在歡唱,邊民們在用他們最隆重的禮儀,歡迎掃雷官兵的到來!”
“我聽到了,邊境的老百姓待我們掃雷兵可真親啊!在雷區,他們自發給我們當向導,逢年過節,他們會帶上自己不舍得吃的食物到隊里慰問,平時學生們遇到我們的車隊,都會自發停下來,向我們敬禮!”黑暗中,男子微微翹起的唇,像一艘快樂的小船,滿載著掃雷兵的光榮和自豪,駛向他昔日戰斗過的雷場。
雷場就是戰場。大屏上,瘋長的灌木叢、碩果累累的芭蕉樹、郁郁蔥蔥的橡膠林,處處充滿殺機。舞臺上,全副武裝的掃雷兵,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們邁著矯健的舞步,向雷患發起了“決死突擊”。生死雷場上,掃雷兵勇闖“陰陽道”,力拔“虎口牙”,在“死亡地帶”書寫“生命之舞”。
“班長,隊伍最前面,扛著兩箱炸藥的就是您……”看到興奮之處,女士用手指向了舞臺中央。
抬起手的一剎那,她仿佛觸電了一般,又迅速地收了回來——她差點忘了,他看不見。她想去握男子的手,抓到的又是空蕩蕩的袖管,她心中猛地一痛。
正在上演的舞劇,是中央戲劇學院的師生們,以南部戰區某掃雷大隊的故事為原型創作的畢業作品——《沒有硝煙的戰場》;臺下戴墨鏡的男子,是遠道而來的嘉賓,也是這場舞劇主角的原型人物——杜富國;旁邊的女子,是舞劇的編劇——中央戲劇學院博士、清華大學教師曾夏琰。
“富國班長,王靜嫂子說,她想跟您去看雪,舞臺上正飄著雪花呢,王靜嫂子挽著您從大雪中走來。”曾夏琰笑里含淚。
“哎呀,你們是怎么知道的?王靜她特別愛看雪,白色是她最喜歡的顏色……”杜富國有些驚訝。
黑色的墨鏡遮住了杜富國的雙眼,卻遮不住他臉上的微笑。曾夏琰從杜富國身上看不到半點沮喪、頹廢或自卑,他的臉上只有直抵人心的微笑。他的笑清澈而明亮,猶如山之清泉、晨之清風、冬之暖陽。和他在一起,有一種說不出的舒適和愉悅。盡管曾夏琰與杜富國是第一次見面,盡管他們的成長軌跡和人生經歷千差萬別,但兩個人卻聊得很投機。
曾夏琰問杜富國:“班長,您保持快樂的秘訣是什么?”
“哪有什么秘訣?快樂需要尋找。”杜富國笑了。
“那您是怎么尋找的?”
“我是閉著眼尋找的!”杜富國開玩笑說。
“命運以痛吻我,我報之以歌”,歷經坎坷磨難的杜富國,將人生的傷痛鑄成了戰斗的鎧甲。
曾夏琰從杜富國口中得知,她與杜富國是同年生人,杜富國只比她大了幾個月。劇場里的燈全亮了,雷鳴般的掌聲打斷了曾夏琰的思緒。人們自發起立歡送英雄退場,她連忙去扶杜富國,杜富國卻輕聲說:“我自己來。”
杜富國和曾夏琰都出生于1991年,正趕上中國大踏步全面改革開放的時代。那時,一切都是新的,一切都處在“尚未被定義”的狀態,一切都在不確定性中充滿了希望、充滿了機遇。
20世紀90年代的中國,恰似從鄉村來到城市的少年,雖然還有些許莽撞、落后甚至愚昧,卻充滿了朝氣,充滿了好奇,充滿了創業創造的無窮動力。
那個年代,一切皆有可能。你可以大膽地去憧憬每一件事。坐在工地的磚墻上,你可以暢想一座未來的城市;坐在工人鋪下的第一條枕木上,你可以暢想鐵路綿延至青藏高原;坐在一臺計算機面前,你可以暢想高速發展的信息公路。
那個年代,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走紅,路遙在小說中寫道:“其實我們每個人的生活都是一個世界,即使最平凡的人也要為他生活的那個世界而奮斗。”“奮斗就有收獲,一切盡有可能。”這是當時普遍的社會心態。由此,帶來兩大奇特景觀:一是官員們放棄鐵飯碗出現“下海潮”,一是世代農耕的農民放下鋤頭形成“打工潮”。
杜富國的家鄉在遵義市湄潭縣興隆鎮太平村,這是一個距離縣城僅十幾公里的小山村。湄潭,歷史悠久、山川秀麗、土地肥沃,素有“云貴小江南”的美稱。和當時的許多農民一樣,杜富國年輕力壯的父母,放下卷起的褲腳,背起行囊,加入到打工的洪流中去了!
杜富國快樂的童年時光,伴隨著父母漸行漸遠的背影遠去了。那一年,他十二歲。
杜富國在隔壁鄉的天城中學讀書,一來一回要走五六里路,所以寄住在舅舅家。家里兄弟姊妹四個,他是老大,底下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杜富國從小就很懂事,很能體諒父母生活的不易。
周五下午,放學鈴聲響起,別的同學三五成群,一邊走一邊嬉笑打鬧,杜富國卻像泥鰍一樣,哧溜一下消失在回家的田野里。
十月的湄潭,茶香遍野,山花爛漫。鄉間的小路旁,偶爾會發現荊棘叢中的野果已經黑紅。杜富國到家時,天色已晚,爺爺奶奶去田里收拾莊稼還沒回來,他趕忙生火做飯。
黔北農村的土灶,燒的是柴火,用的是大鍋。過年時做的煙熏肉還剩下幾塊,吊在灶屋頂,黑黝黝、油滋滋的,家里來了客人才舍得切一塊炒菜。老櫥柜里放著一盆鴨蛋,這是奶奶養鴨子儲下的,平時也舍不得吃。到了趕集天,奶奶會背到街上,賣兩角錢一個,換些家用,買些油鹽醬醋回來。
杜富國先用竹刷子把鍋灶刷了一下,又從米缸里挖了兩碗米,倒入鐵鍋中,加上水,用柴草燒熱大灶。生米煮成了半生的飯,再用竹制的笊籬把飯撈起來,倒入飯甑。然后把飯甑架在鍋中,鍋內放水,燒火蒸飯。
農家的飯菜簡單,杜富國見菜籃子里還有一把小白菜,便快速地洗好,切了根,就算備好菜了。籃子底部還有幾個紅薯,爺爺奶奶牙口不好,洗凈了之后,杜富國把紅薯放在飯甑里一起蒸了。
眼見飯快熟了,杜富國取出飯甑,開始炒菜。他往鍋里倒了一些油,油燒得冒煙了,再將小白菜倒入鍋中,刺啦一聲,開始翻炒。炒得差不多了,才想起來忘了放水,鏟起來時有幾片葉子已經焦黑。
爺爺奶奶回家時,天已黑透了。他們放下農具,看見灶房里煙氣騰騰,知道大孫子已經在做飯了。
煤油燈下,兄妹幾個圍在飯桌前嘰嘰喳喳。妹妹杜富佳是個小不點,話卻最多,她搖頭晃腦地說:“哥,白菜炒黑菜,手藝真不賴!”一句話,惹得滿屋子都是笑聲。
奶奶最疼杜富國,她伸手輕輕拍了拍富國,喚著他的乳名:“飛飛炒的菜奶奶最愛吃,下次我采點蘑菇,炒來吃肯定更香。”爺爺剝著紅薯,連聲附和:“對頭,飛飛炒的,黑白菜也好吃!”
到了周六,杜富國幫著爺爺奶奶去田里把紅薯藤割了,再一捆一捆地挑回家,放在院子里晾曬,那是老牛冬天的“干糧”。
池塘里的水葫蘆,也去撈了兩簍筐,又加兩捆豬草,混著谷糠煮一大鍋豬食,兩頭豬兒拱著吃得歡。看到豬圈里臟得難以下腳,杜富國外套一撂,鐵鍬一掄,又是掏糞,又是墊土,不一會兒就累得滿頭大汗。奶奶喊他歇會兒,杜富國笑著說:“奶奶,爸媽不在家,我就是頂梁柱!”
黔北十月的早晨,天氣已經轉涼。青山被薄霧籠罩,莊稼被露水點綴。今天是周日,杜富國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推門一看,爺爺奶奶已經下地,鍋里蓋著已做好的早飯。
他安頓好弟弟妹妹,簡單扒拉了幾口早飯,背上砍刀,拿上棕繩,就趕著老牛上山了。
老牛搖著尾巴,不緊不慢地踱著步,一人一牛沿著村口的小路,穿過菜園,走過田壟,去往山林。老牛識路,并不用趕。只是杜富國年齡小,耐不住老牛的磨蹭,不時“嚯嚯”地喊幾聲,讓老牛走快點。
老牛上了山,自顧自地吃著草,倒不用人一直盯著。杜富國在旁邊的樹林中,拾掇枯枝,再砍些粗壯的藤蔓,攏成一堆。他拿出一根棕繩在柴火的一頭纏繞兩圈,然后用腳踩著柴火,將繩子拉緊,接著他又拿出另一根棕繩,在柴火的另一端繞兩圈,踩緊捆實。
杜富國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將捆好的柴火搬到一旁,坐在坡坎上發起了呆,他想起父親在家時常帶他去摸魚。
想著想著,富國鼻子一酸:“爸、媽,你們啥時候才回來啊?”
“哞——”老牛的叫聲打斷了他的思緒。他忽然想起來,出門前答應弟弟要帶只蟈蟈給他,于是起身去找。
“唧唧,唧唧……”寧靜的山林中,傳來蟈蟈清脆的叫聲。杜富國循著聲音找去,他躡手躡腳,小心地靠近。蟈蟈叫聲卻戛然而止。
刺眼的秋陽下,少年一動不動地站著,只有眼睛滴溜溜地亂轉。終于,蟈蟈忍不住了,它再次拉動了琴弦。少年彎腰,伸手,雙手一扣,把蟈蟈扣在了手心。
周一的清晨,是返校的時候。村里炊煙裊裊,枝頭麻雀啾鳴,杜家兄妹四個都要回學校了。
走了大約兩公里,到了皂角村,杜富國與弟弟妹妹分了手,他們在皂角橋小學讀書,他還得繼續往前走。
臨別時,杜富國對妹妹富佳特別交代了一番:“誰要是欺負你,我就捶他!”
杜富國說這話是有原因的。父母去了廣東,照看保護弟弟妹妹的責任,就落在了他的肩頭。杜富佳長得瘦弱,個頭小,膽兒也小,又是家里唯一的女娃,杜富國生怕妹妹受欺負。
杜富佳班里有幾個調皮的男生,給富佳取了個綽號“豆腐渣”(杜富佳諧音)。富佳昂起頭,說:“我要告訴哥哥!”
男生們知道她大哥平時不在家,一點都不顧忌,說她哥哥就是“豆腐果”(杜富國諧音)。幾個男生一見她就起哄,齊聲喊“豆腐渣——豆腐渣”,小姑娘害羞,被當眾喊過幾次,氣得哭了。
杜富國回到家,看見妹妹哭得肩頭一顫一顫的。為了這個事,有一天早上,他專門去皂角橋小學“埋伏”,果然逮到了男生們擠眉弄眼,喊妹妹外號。杜富國沖了過去,一把拎起領頭男生的衣領,質問他:“你喊啥?”
男生頓時蔫了,說:“不喊啦,不喊啦。”杜富國大聲地說:“再欺負我妹妹,我就捶你!”打這以后,男生們看到杜富佳,再也不敢起哄了。
杜富國的學習成績不算好,但老師和同學們都很喜歡他。
農村辦學條件差,教室里四處透風,窗戶的玻璃碎了,冬天只能用塑料布蓋上擋風遮雨,學生們用的桌椅板凳也總是缺胳膊少腿。
有時老師正在講臺上說得手舞足蹈,講臺下卻忽然咔嚓一聲,有同學的凳子腿折了,一時間人仰馬翻,同學們哄堂大笑。
杜富國個子不高,卻熱心又手巧。他找來石頭和釘子,哐哐幾下,凳子就修好了。長此以往,班里的同學都愛找他修東西。
父親杜俊經常告誡杜富國:“你記住,吃得虧、打得堆,不要太計較!”“吃得虧、打得堆”是黔北的一句老話,意思是做人要大氣,不要怕吃虧。
杜富國說,這句話對他和弟弟妹妹的影響很大,他們從小就知道不能小氣、不能自私,凡事要愿吃虧、敢奉獻,所以他們走得正、行得端,走到哪兒都有好人緣。
“爸,我恐怕不是讀書的料,要不我去學個技術吧?”飯桌上,杜富國低著頭,手扯著衣角,小聲地說。
夜幕降臨,一家人勞作了一天,正圍坐在一起吃飯,杜俊在深圳打工時帶回來一臺舊風扇,它像一頭不知疲倦的老牛,執意要制造出一絲涼意。
這些天,初中畢業的杜富國,一直在思考下一步該怎么走。他思來想去,終于打定主意,要去學一門技術。可是,他始終不敢跟父親開口,他知道父親一直希望自己好好讀書,將來能走出大山。
晚飯時,看到父親陪爺爺聊著家長里短,他終于忍不住開了口。
“先吃飯!”杜俊沒接話,杜富國想了幾天的理由,就這么被憋回去了。
月已掛中天,杜俊卻翻來覆去睡不著,他索性爬起來,推開老父親的房門。不承想,老父親也和衣躺在床上,沒有睡。
“爸,富國這娃,看來上學是沒指望了。要不就讓他去學修理?”杜俊半是征求老父親的意見,半是給自己拿主意。
“這娃,我從小看到大,腦子笨,手不笨,做什么都很踏實。”爺爺對這個大孫子格外疼愛。
“那就送他到遵義去學個修理吧。”杜俊說。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讓他去吧,只是他還小,身子骨還太嫩,別把他累著了。”老父親滿意地抽完一鍋旱煙,父子倆都回去睡了。
農村的日子像春江里的水,總是波瀾不驚、靜靜流淌,縱然有無奈、憂愁、貧困、心酸,也都被土里刨食的農民吞到肚子里去了。
等啊,等啊,杜富國終于等來了好消息,他能到遵義的一家機械設備修理店去當學徒了。從山村到城市,走在車水馬龍的柏油路上,杜富國感到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鮮。
但是,他始終記得父親囑咐的那句話:“吃得虧、打得堆,不要太計較!”
鉆車底、搬輪胎、注機油、洗配件,杜富國每天都一身油污一身汗。他對來到店里的每一位顧客都很熱情,那雙愛笑的眼睛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個淳樸的孩子。
杜俊去看兒子,老周師傅對杜富國贊不絕口,直夸這孩子能做成事。
修理店業務不忙時,杜富國也會請假回家看看。鄉鄰都知道,杜俊家的老大在城里學修理。一傳十,十傳百,誰家的摩托車、自行車壞了,都會找上門來,后來連打谷機、鏟車出了故障,也來找他。
杜富國本就是個熱心腸,無論誰找來,都沒有推辭過。有一回,村里一戶人家的鏟車“趴窩”了。車主火急火燎地找到剛進家門的杜富國。他二話沒說,就跟車主走了。
從下午五點,一直鼓搗到凌晨,發動機終于重新冒起了煙。車主拉住杜富國非要塞個紅包,富國卻死活不接。“鄉里鄉親的,咋還給錢呢!”杜富國一臉誠懇地說。
還沒來得及合上眼,天已經亮了,杜富國又坐上了去城里的頭班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