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落的外祖父寧昭遠本是一名文官,那年回鄉探親,恰值匈奴來犯,殺伐過境,鐵蹄之下,血流成河。守城的統帥丟下了滿城的百姓倉皇逃走,手無縛雞之力的外祖父挺身而出帶領百姓抗擊匈奴。可平民百姓的鋤頭鐮刀如何抵得過匈奴的鐵騎,兵敗城破,外祖父一家十幾口死的死逃的逃。
青落的娘親寧珂就是在那時被奉命前來抗敵的慕震救起。慕震年少有為,有勇有謀,將匈奴犯軍趕回了大漠。感念寧昭遠的氣節,慕震誓要照顧他的家人,他尋回了混在難民群中的寧珂母女,購置了一處小院,將寧珂母女二人安置下來。縱有棲身之所,但寧珂母女二人身無長物,唯有給別人漿洗縫補過活,日子過得甚是凄苦,幸得慕震經常送些生活所需之物過來,才能維持生計。
彼時,慕震英武不凡,寧珂溫柔嫵媚,且二人年歲相當,相互往來中兩顆年輕的心漸漸靠近。正當二人在邊塞情意綿綿,你儂我儂之際,卻忽地收到慕老夫人的家書,說慕老相爺因病臥床不起,家中已向圣上請旨讓慕震回京探病。慕震是個孝子,且此時邊境安定,當下便決定連夜快馬回京。寧珂自是不舍,慕震安慰她,說自己此次回京會向雙親稟明親事,再返回之日便是迎娶她之時。
慕震星夜兼程,待風塵仆仆趕回家中,卻發現家中張燈結彩,一派喜慶。原來,孫皇后向皇上提議,慕震退敵有功年少有為,為表彰慕震,欲將其表妹蕭雨荷指給慕震為妻,皇上已然下旨賜婚。
慕老相爺曉得兒子厭惡盤攀權附貴,否則也不會違背他的意愿,明明已給他給安排好了出仕之路,上下關節已經打點妥當,慕震卻一個人隱姓埋名投身軍中,從一個兵卒做起,幾年之內便升到了宣武將軍之位。他深知慕震秉性倔強未必肯同意這門親事,才想出裝病騙他回府這一計策。
慕震心掛寧珂,自是不允,向二老坦誠自己已有意中人。二老聽聞寧珂身份后,便斷然拒絕,一個落魄的官宦之家孤女怎比得上皇后表妹的身份高貴?慕震與二老爭執未果,憤然之下便欲上書請皇上收回成命。
孫皇后聽聞慕震欲抗婚,便派心腹侍女給慕震送來一個錦盒,說是賀禮。慕震打開后,眉頭緊鎖,神色凝重,把自己關在屋里許久。慕震終究答應了這門親事,慕家二老還以為慕震轉性,歡天喜地地籌備喜宴去了。
慕震卻手捧錦盒面色沉郁,良久深深地嘆了口氣,“珂妹,原諒我!”那檀木錦盒內赫然放著一把匕首并一張字條,字條上面血紅兩個大字:寧珂!
新婚伊始,蕭氏倒也溫淑賢良,每日晨昏定省,孝順公婆,二人相敬如賓。可沒過多久,蕭氏跋扈的性格就顯露出來了。她將府里年輕俊俏的丫鬟都打發了出去,只留下那年長丑陋粗鄙的。慕震與府中丫鬟說句話,她便再三盤問,慕震若不理睬,她便哭鬧不休,摔打一氣。慕震不勝其煩,但因蕭氏已有孕在身,只得處處忍讓。此時邊境恰有險情,加之慕震掛念寧珂,便再三請命去戍邊。
寧珂在邊塞苦等慕震數月,她以為慕震已忘卻兩人的誓言,日日垂淚,形銷骨立,若不是有母親需要照顧,她早進京尋找慕震去了。見慕震歸來,欣喜萬分,待聽得慕震坦言京中已娶妻時,不由的悲從中來,淚水滾滾而下,更是一口氣提不上來昏死過去。等她醒來,慕震眼眶紅紅地拉著她的手坐在床邊,目中滿是關切。慕震解釋娶妻非所愿,乃是被迫,他心里只有寧珂一人,希望寧珂不要離他而去,他會好好照顧她一輩子的。見堂堂七尺男兒為自己流下了眼淚,寧珂心痛萬分,她含淚道自己并非貪圖虛名之人,只望慕震心里有她,即使無名分她也愿意跟在慕震身邊。
慕震在邊關一呆就是五年,期間寧珂為慕震生下一對龍鳳胎,取名青寒、青落。值秋冬之交,有家信傳來,說慕老將軍罹患重病將不于人世,慕震便將寧珂母子帶回慕家,讓孩子認祖歸宗。
蕭氏雖跋扈卻也不是蠢笨之人,她明白丈夫對自己冷淡,定是心中另有他人。她雖說服自己要忍耐,但當看到慕震帶著寧珂母子進府時,她還是暗暗咬碎了銀牙。
進了祠堂拜過了祖宗,便是承認了寧珂妾室的身份,按規矩要去拜見正室夫人。剛進慕家,寧珂就聽下人悄聲議論蕭氏為人苛刻,她刻意打扮的素樸,生怕惹得蕭氏不高興。
幼小的青落與哥哥青寒被母親牽著向正房走去,她不明白為什么母親的手心都是汗,明明天氣很涼,她即使穿著夾衣還感覺陣陣的寒意。她抬起頭,“娘,你熱嗎?我幫你扇扇。”說著小手扯起衣袖給寧珂扇風,青寒也學著青落的樣子揮著衣袖。寧珂看著一雙兒女揚起天真的小臉,心中一暖,左右各親了一下,她抬頭望望蕭氏的房門,定定心神,攜著青寒、青落邁進門去。
寧珂帶青寒、青落進到正房后,垂目斂息屈膝下跪:“妾身寧氏拜見大夫人。”
屋內半晌沒人應答,青落只聽得有護甲一下下敲擊桌子的聲響:啪嗒,啪嗒,啪嗒......她不由地偷偷抬頭,眼光隨著繡有流云的織錦地毯慢慢上移。上首有張閃著稀疏金星的紫檀方桌,上面刻著吉祥如意紋,方桌的左邊是一架玳瑁彩貝鑲嵌的喜鵲登梅屏風,右邊是一個紫銅的蓮花香爐,正裊裊的發出甜膩的香氣。
這香味一點也不好聞,還不如草原上的格桑花呢,聞上去讓人鼻子里癢癢的總想打噴嚏,青落很想使勁揉揉鼻子,響亮地打個噴嚏。可娘親說過,去見大夫人時一定要克恭克順,不能毛毛躁躁,于是她便很努力地忍著。
方桌左側坐了一位婦人,銀線滾邊上繡百花的紫羅蘭色衣衫,高梳望仙髻,上簪瑪瑙鑲金的雙蝶展翅花鈿,斜插嵌寶累絲的金孔雀步搖,雙耳垂下兩顆拇指大小的明珠耳環。婦人眉頭微蹙,眼尾上揚,眼眸垂下,嘴角緊抿,琺瑯鑲嵌的護甲一下下地敲擊著桌面。方桌左側坐著一個和自己年歲相仿的女童,梳著垂鬟髻,白皙無暇的肌膚透出淡淡的粉色,彎彎的眉毛,烏黑的瞳仁,花骨朵兒般的雙唇,身著一身粉色衣衫宛如一個小仙子般。旁邊立著兩個梳著雙丫髻的丫鬟,摒息垂手而立。
青落聽聞自己有一個姐姐叫慕青瑤,想必便是這個漂亮的女孩子了。她自小便跟青寒在一處打鬧,軍營中也沒有年歲相仿的女孩子一起玩耍,便好奇地睜著圓溜溜的眼睛打量著慕青瑤,卻見慕青瑤突然將眼睛一瞪,狠狠地剜了她一眼,青落一驚,忙低下頭來。
青落在地上跪了許久,也沒聽到蕭氏讓他們起身的聲音,她的膝蓋漸漸麻木,有些撐不住了,便歪了歪身子偷偷揉了揉。一旁的寧珂忙扯了扯她的衣袖,對她幾不可擦地搖了下頭,青落忙端正身子又跪好。
這時才聽得一個漫不經心卻透著嚴厲的聲音道:“如今趙管事是越發不會當差了,什么樣的奴才都往院里領!慕府豈是那些阿貓阿狗都能進的么!”末了,仿佛才發現寧珂母子一般驚呼一聲:“哎呀,妹妹怎么來了!”蕭氏忙上前扶起寧珂,一臉懊惱的說:“都怪姐姐想事情太過入神,竟沒留心妹妹何時來的,妹妹一路上奔波,姐姐讓下人告訴你好好休息不用請安的,難道沒人跟你說么?真是無法無天了,她們打量著我近日事多竟這樣憊怠了!”又扭頭責罵旁邊兩個丫環:“還有你們兩個小蹄子,眼瞎了不成!二夫人來了也不提醒我,害得妹妹跪了這么久,簡直是該死!”
寧珂忙道:“不妨事,不妨事,是妾身來的不是時候,打擾到姐姐了。”
蕭氏拉著寧珂的手入座,上下打量了一番,笑吟吟地說道:“老爺果然是好眼光,瞧妹妹這樣貌,真真是比牡丹嬌比芍藥俏!我與妹妹一比,簡直就是路邊那不入流的野花了。”
寧珂聽蕭氏這樣說,頓時惶恐,她忙起身福了福,“姐姐可別這樣說,姐姐是大家風范,端莊雍容,豈是妹妹能比的?姐姐若說自己是路邊的野花,那妹妹豈不是連狗尾巴草也不如了?”
“咯咯咯咯,”蕭氏聽寧珂這樣說,眉毛一挑掩口笑咯咯起來,“哎呦,妹妹這張嘴,姐姐真是說不過你,”蕭氏笑罷,又接著道,“聽聞邊塞苦寒,虧得妹妹照料老爺飲食起居,讓姐姐方能安心料理府中諸事。妹妹剛進門想必也聽到下人嚼舌根吧,唉,偌大一個慕府,上下近百口,大小事務哪樣不得我親自勞心,若是稍稍給點顏色,這府里的下人都要偷懶滑頭了。我不過稍稍責罵了幾句,反倒落了個蠻橫苛待的名聲。今兒妹妹來了,姐姐倒有心把這當家的差事分些給妹妹,也好偷懶落些清閑。”說著眼神一黯,眼角垂下兩顆淚來。
寧珂聽了蕭氏這樣說,反倒覺得之前是自己多心了,她安慰蕭氏:姐姐不必難過,既是流言不理會便罷,何必鬧得自己心里不痛快。不求盡如人意,但求問心無愧。再者,姐姐所做的大家都看在眼里,老爺必會體諒姐姐的難處的。”
蕭氏這才擦著淚笑道:“妹妹說的是呢,姐姐竟不如妹妹看的通透,”說罷,從自己手上褪下一個顏色血紅的鑲金瑪瑙鐲子塞進寧珂手中,“匆忙之間姐姐也沒準備見面禮,這個還是皇后賞賜于我的,就送給妹妹吧。”
寧珂忙推辭,“多謝姐姐美意,既是皇后賞賜姐姐的,妹妹不敢奪愛,還請姐姐收回。”
“唉,妹妹這樣說,可是顯得與我生分了,真真讓姐姐難過。”蕭氏面有不快。
寧珂見蕭氏這樣說,忙起身福了福,接了過來:“如此,妹妹就卻之不恭了,多謝姐姐的美意。”
蕭氏這才笑了,她轉身又拉住青寒、青落的手,嘖嘖贊道:“看看這兩個可人兒。云兒這眉眼之間像極了老爺,待來日必是棟梁之才。嘖嘖,京中人人都夸瑤兒靈巧,落兒這個小模樣,真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啊,可生生把瑤兒給比下去了。”
看著自己的一雙兒女,寧珂也不禁露出一絲笑意道:“姐姐說笑了,大小姐才是真正的天女下凡,嫦娥再世,落兒怎比得上大小姐。”
敘了會家常,寧珂便起身告辭。蕭氏看母子三人離開后,面上的笑意便一絲絲地僵下來化成了一個冷笑,她眸子中寒光閃動,將手里的帕子絞成了麻花狀,雙手緊握連護甲深深地刺到肉里都沒有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