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泥坳的泥還沒有干透。周子先的皮鞋鞋底上沾了厚厚的一層黃泥，腳步沉重得像戴了一副鐐銬，不得不停下來在石頭上蹭。語文老師李玉梅知道要來油茶村，換了雙雨鞋，此時，瞧著狼狽的周子先，掩嘴“呵呵呵”地笑著。倩倩不笑，可故意赤著腳踩在泥上跑來跑去，這更讓周子先難堪。老張幾次說脫鞋給周子先換上。周子先說什么也不肯。

周子先來之前，李玉梅讓他作好心理準備，說路不是很好走。周子先不以為然，說只要有路，他就能走。可是，這里的山比他想象中的高，林子比他想象中的茂密，路比他想象中更加陡峭。他站在黃泥坳上，抬頭望去，白云、高山、老林，沒有盡頭，山路錯綜復雜，條條不知通向何處，他想如果沒有人帶路，自己一定會迷失在群山中。

老張滿臉笑容，滔滔不絕地介紹這兒，介紹那兒，一會兒說這條路是去牛行的，一會兒又說那兒住著幾戶人家的地方叫塘屋，再就是自言自語地說著各處發生的瑣事，什么牛行有一只牛，一天吃著吃著草，突然開口說起了話，什么塘屋有一口塘，一年放水撈魚，撈出個腳盆那么大的王八，什么什么地方有一棵上百年的樹，一夜之間，走進了深山。李玉梅和周子先聽得一愣一愣的，只有倩倩聽得多了，不覺得有好神奇。

周子先的家在省城，他父親是大學的教授，母親是省醫院的護士，家境十分要好。

他的學校離他家也不近。每天，天還沒亮，他就得起床，隨意吃點早餐，匆匆坐在他父親自行車發后座上。他家去學校是一條碎石路，一路顛簸，到學校時，他的屁股疼得下不了車，為此，他三番幾次鬧著要走路去，不愿坐父親的自行車。他父親自然不允許，責怪他身在福中不知福。

那時，他羨慕的是另外一群孩子，一群坐在汽車里的孩子。有一天，他起得晚了，發性子逼問母親為什么自己家里不買汽車？他父親聽見后，狠狠地甩了他一耳光，譏諷地反問：“你當你老子你是地主，還是資本家？”從那以后，周子先再不敢向家里提要求，而他的母親默默地在自行車的后座上縫了個軟墊。

如今，周子先走在這條通向油茶村的路，心里有股酸酸的味道，回憶起自己的童年，對比他的學生，他平日里是不是太過嚴厲了？

李玉梅見周子先沉默著，以為他是累了，提議幾人歇一歇腳。周子先不同意，說什么要一鼓作氣走到目的地。李玉梅原是替他著想，卻遭了拒絕，臉紅了一陣，只得陪在他身邊，尷尬地說：“雖說茶里洞的路難走，但這里的風景也是難得一見。”

周子先也說：“說的是！然而，玉梅老師，今天走了這一遭，我才知道你我肩上的擔子不輕。”

李玉梅笑著說：“既然選擇艱苦的地方，便有信心。我相信我不是怕擔子重的人，你子先老師也不是怕擔子重的人。”

周子先望了一眼李玉梅，他看見了李玉梅眼中那種同舟共濟、勇往直前的光。他語重心長地說：“能多帶出一個，我們就要多帶出一個。在這里，當著群山的面，我們立下個君子盟，不做到，誰也不離開。”

李玉梅爽快地應道：“好！竭盡所能，與君共進退。”

周子先聽見李玉梅說“與君共進退”幾個字，倒是不好意思起來。兩位年輕老師的豪情，深深打動了上了年紀的老張，他眼睛濕潤地說：“倩倩，你要努力，走出大山。”

倩倩低頭，盯著滿腳丫的黃泥，小聲地說：“本姑娘不想離開這兒。”

老張方才想起他一時出神，忘記了眼前的是倩倩，他那句話等于多余說。幾年前，倩倩的母親病死之后，她的父親扔下她給奶奶，去了南方做生意，聽說已經發了財，好幾次要接她去南方，她死活不愿去，就要留在奶奶家里。她父親自知虧欠她，不敢強迫她去，讓她留在熟悉的油茶村，只是得了什么好玩意，先想著寄回來給女兒。倩倩對她的父親的情感很模糊，所以她父親寄回來的東西，一律收著、藏著，從不拿出來炫耀。

天色漸晚，沒有落日的余暉，那只鷂鷹又在空中徘徊。四人終于到了油茶村村口的古亭，站在古亭處，往高山那邊凝望，山上郁郁蔥蔥，山下升起縷縷炊煙，荒野里一只老黃牛慢悠悠地嚼著草根，側耳一聽，院落里的雞鴨叫聲，大門前的狗叫聲，田地間的蛙聲，林子間的斑鳩聲，柳樹上的蟬鳴，還有男女女女的說話聲……相互交織，悠遠流長，宛如一曲悅耳的奏歌，一片祥和。

周子先嘆道：“屬實嚇我一跳，跟鄉里集市上的嘈雜，臭不可聞的水溝比起來，這是人間勝境！”

李玉梅伸了伸腰，眨著桃花眼說：“這里怕住著位神仙吧！”

老張被他們逗得哈哈大笑，直說：“哪有你們說的那么好。”

倩倩扔下他們，興沖沖跑過田間的青石板路，消失在一條小巷子里。

一過古亭，便是一條溝，只有兩三米寬，溝上是一座橋，三塊大石板搭成。老張說他們腳底下的溝叫八達溝，全村人的田全靠八達溝喂活。周子先彎腰瞧了瞧，水不大，溝里密布或大或小的石頭，石頭嵌在濕潤的淤泥里。老張又說：“八達溝的水是從深山里流出來的，在山下還有一方塘，塘上設了個土壩。雖然昨天下了雨，但是可能還沒有填滿塘，水沒漫出來，這山下的水也就不大。”周子先聽后，裝作一幅原來如此的樣子。

過了橋，一溜的青石板路，彎彎曲曲地連接到那條小巷子。青石板路上的青石，有些方，有些圓，有些長，一塊接著一塊，怎么看也有個百八十年了。每塊青石凹凸不平，周邊長滿了青苔，中間已經發白，可以清晰看見上面凌亂的泥腳印，其中就有倩倩的小腳丫留下的。老張說一下記不清是哪一代人鋪下的？他勾著手指頭念著：“文福昌永，石大望天，十清天景。不對，不對，文運昌永，石大望天，十清海景。也許是天字輩，或是十字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