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千禧之年。甭管是對國家，還是對全世界，這年頭都透著一股子說不出的新鮮勁兒，像剛撕開包裝紙的糖果，甜味兒還沒嘗到，光看著就讓人心里敞亮。除夕夜，春節聯歡晚會那熱鬧的尾聲剛落下，外頭就噼里啪啦炸開了鍋。我和我爸站在自家理發店門口，捂著耳朵，看著我爸手里那根長長的香，顫巍巍地點燃了地上盤成一大卷的“大地紅”。導火索“滋滋”地冒著火星，緊接著，“砰！啪！噼里啪啦——！”震耳欲聾的鞭炮聲裹著硝煙味沖天而起，五顏六色的禮花也在遠處漆黑的夜空里炸開，晃得人眼花。火星子濺在冰冷的石子上，像撒了一地的金豆子。我爸咧嘴笑著，拍了拍我被震得發懵的腦袋：“偉子，新千年嘍！”那一刻，感覺連空氣都在嗡嗡作響，一個新的年頭，一種新的活法，就這么熱熱鬧鬧、硝煙彌漫地開始了。
打我記事起，就在這小縣城的發廊門臉兒里打滾。爸媽靠著兩把剪刀、一把推子，省吃儉用，日子像小火慢燉，總算熬出了點紅火的滋味兒。我也長大了，背上了書包，成了個小學生。可老在理發店那彌漫著肥皂泡和頭油味兒、人來人往吵吵嚷嚷的地方寫作業，爸媽開始犯愁了：這哪行？長此以往，怕是把娃兒的學習耽誤了。一咬牙，做了個“大事”——把我們現在住的這棟樓的四樓，租下來！
這棟老樓有些年頭了，墻皮斑駁，樓梯扶手磨得油亮。房東就住在二樓。樓一共五層，我家這回租下了頂樓——四樓。打開那扇漆皮剝落的舊防盜門，一股新刷石灰水的味道混著點陳年的潮氣撲面而來。門正對著就是個小小的廁所。門后頭，為了省地方，緊貼著墻打了個簡易的木頭鞋柜。往里走兩步，一拐彎，嚯！這就是客廳了！客廳不大，靠門這邊有扇窗戶，是三扇連在一起的木頭格子窗，窗框的綠漆都裂了縫。透過窗戶望出去，正對著隔壁單元401的陽臺。客廳另一邊，并排著三扇門，就是三個房間了。每個房間都有窗，光線倒是不錯。
最外頭那間大的，理所當然是我爸媽的“主臥”。中間一間，塞了兩張單人床，一張靠墻橫放，一張頂著窗豎放，這就是我和表姐的“地盤”了。最里頭那間最小，被鄭重其事地宣布為我的“書房”！嘿，我胡偉也有自己的書房了！更妙的是，書房還有扇小門，推開出去，是一個窄長窄長的陽臺，足足橫貫了三個房間的長度！我迫不及待地扒著陽臺邊沿望出去——嘿！我的小學校園就在眼皮子底下！紅磚墻，水泥操場，看得清清楚楚。再往遠處看，除了幾棟孤零零的樓房戳著，大片大片都是灰瓦頂的自建房，矮趴趴的，襯得我們這棟五層老樓，簡直像個小巨人！
客廳再往里走，是個窄條形的廚房。雖然不寬敞，但跟以前在理發店后頭用蜂窩煤爐子做飯、油煙熏得睜不開眼的日子比，簡直是天堂！爸媽請人重新砌了灶臺，貼上了白瓷磚，打了嶄新的木頭櫥柜。更讓我激動的是，家里添了大件兒——一臺35寸的大彩電！像個黑鏡子似的，神氣地立在客廳角落的電視柜上！旁邊還立著一個錚亮的新冰箱！這地方，這亮堂的瓷磚，這嶄新的大電視，這將是我胡偉以后生活、學習、長大的地方！我的新家！我真正的家！
很多年后我才明白，這三室一廳一廚一衛，其實比印象里要小得多、擠得多。可在2000年那個千禧年的冬天，在我八歲的眼睛里，這就是世界上最寬敞、最體面、最讓我走路都想挺起胸膛的家！一個裝滿了童年所有光影和聲響的地方。
2000年的中國，就像憋足了勁兒的火車頭，轟隆隆往前沖。縣城里，新樓盤、大商場，像雨后春筍一樣往外冒。我家附近那個破敗的老廠房和擁擠的菜市場，也傳出了要拆掉蓋新小區的消息。到了年底，廠房真的被推平了，巨大的打樁機“咚咚咚”地夯進地里，聽說要蓋八層高的商品房，以后還要蓋十幾層的！乖乖，在那會兒，我們住的這五層樓，都算得上是“高層”了。
可就在這年根兒底下，家里又碰上一件“大事”。租給我們理發店門面的房東，突然找上門，說要漲租金！漲得還挺狠！爸媽的臉色當時就沉了下來。為啥漲？是看咱家生意確實不錯？還是知道我們搬了新家，覺得手頭寬裕了？甭管為啥，這租金一漲，家里那點好不容易攢下的家底，怕是又要緊巴了。爸媽連著幾天愁眉不展，在飯桌上低聲商量著對策。
幸好，爸媽這些年靠著實誠手藝和熱心腸，攢下了好人緣。我媽一個關系特別好的老顧客大姐聽說了這事，主動找上門，拍著胸脯說：“妹子，別愁！真要買新門面錢不夠，大姐這兒有！先拿去用！”這份情誼和底氣，像顆定心丸。雖然后來家里咬咬牙，沒跟人借錢，把積蓄全掏了出來，但大姐那句話，讓爸媽心里有了底，敢放手去搏一把。
那年冬天，就在那片剛剛推平了廠房、正在打地基的新小區，爸媽簽下了一份沉甸甸的合同——買下了一個新建的門店！位置離老店也就五十米遠，抬腳就到。新門店可氣派多了，兩扇大玻璃門（我們叫“兩桿”的門店），層高比老店高出一大截，亮堂！前面做生意的區域比原來寬敞不少，能多擺兩把椅子。后面一半空間，不僅能放下洗頭用的躺床，連那些燙頭發用的大罩子、卷發杠子都能擺開了。最妙的是，后頭還搭了個小閣樓，層高雖然只有兩米，但放點雜物、囤點貨，綽綽有余！這新門店的搬家、拾掇，那是第二年開春以后的事了。但就在這千禧年的尾巴上，我們家，算是真正扎下了根，有了遮風擋雨的家，也有了安身立命的店。那感覺，就像站在新樓的陽臺上，看著遠處正在拔地而起的水泥森林，心里頭，也跟著什么東西一起，在扎實地長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