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孫哥車上,努力告訴自己這一切只是巧合,畢竟這又不是在寫小說,哪有這么多的故事好說的??赡苤皇俏易≡诔墙迹傆行┎话踩?,人家見我獨居女性,一位好欺負,嚇唬嚇唬我罷了。
離開南寧,我自己是沒什么意見的,畢竟住久了,總想去別處看看。
我看向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有山,廣西一大片一大片的山。我以前總是覺得廣西的山說高不高,沒有奇崛的山峰,沒有豐富的垂直變化;同時說低不低,不像草原戈壁那樣的平坦,一眼望去都是遼闊和豪邁,它就是太秀氣,太單調,很標準的喀斯特地貌,層層疊疊,重重復復。
可這回我卻動心了,我看到的山,青蔥,翠綠,在近處,看得到樹木分明,高高的,直直的,聳向藍天,再遠一點,樹木就模糊成了一片綠色,生機勃勃的,有白霧在山間慢慢穿行,像牛奶的顏色,被風吹成紗,網住了蒼蔥的大山。有金黃的稻田,在山下延伸,有平整的,有零散的,牛在田里晃著,慢悠悠的,好像那片輕輕飄的白霧。偶爾有溪水,安靜的,在陽光下閃著光,像鏡子一樣。再往遠一點看吧,遠到了天邊,早晨的太陽剛剛升起,萬丈霞光,從云層間投下來,每一束筆筆直直,看得一清二楚,金色的光與朦朧的黑暗交錯,一道亮,一道暗,光照不透濃霧,所以遠方的山只剩下個影子,像水墨畫一樣,草草揮灑幾筆,但給人一種無窮無盡的感覺,群山環繞,很安全。
我把車窗搖下,吸著清新的空氣,這種清新,叫人心曠神怡。我靜靜的看著,看著平坦的公路上,三兩個騎著單車經過的年輕人,看著趕著牛,慢慢路過的老人,看著飛馳而過的的摩托車,車上有老人,有小孩,有的擠得滿滿當當。摩托車在鄉下很常見,在城里比較多的是電動車,南寧城里的電動車是真的多,有時機動車道上不擠,非機動車道上電動車已經堵的走不動了,一到下班高峰期,電動車大軍浩浩蕩蕩,合著放學回家的學生的單車,也是成群結隊,場面壯觀。
我邊看邊想,媽的,都說被貶來人間,我倒覺得我還真是從人間被貶回了天上呢!
我們坐了一個小時多的車,到了孫哥說的地方,這是一個沿海的小城,我看著道路,看看道路周圍的房屋,覺得這基礎設施比起南寧來還是差了一些,不過也是不錯的,沒這么多高樓,人也顯得少了些,但至少像個城市。
我在一家商場見了孫哥說的那個朋友,我有些意外的發現,這是個年輕人,他好像很忙的樣子,一邊走路一邊走著眉頭翻著手機,確認了我身份后,他就告訴我我的工作就是推銷,只給我看我要銷售的商品,一些小面包,我找出試吃的商品,接過他給我的喇叭,他又匆匆的叮囑我幾句,包括上下班的打卡,和顧客互動的照片之類的,又走了。
我站在我的堆頭旁邊,望著不是很多人的商場,有些不知所措。旁邊那個堆頭站著的幾個銷售已經開始吆喝了:“走過路過千萬不要錯過!”“看一看嘗一嘗,免費試吃!”
我看著他們,想著我的這份活,也不是什么憑手藝吃飯,總是有些沒底,覺得干不了多久,但沒辦法,干一天活吃一天飯,初來乍到,咱走著瞧吧。
于是只要有顧客經過,我都大聲吆喝起來,開始還有些別扭,到最后也找到自己的節奏,還得朗朗上口,自己也有點得意,圍上來的人也有這么幾個了。
晚上下班,回到孫哥找的出租屋,他在樓下,我在樓上,因為地方還是比較偏僻,價錢也還好,我只是驚訝的發現,我的房東竟是今天早上給我交代工作的年輕人。我心說可以啊小子,有點家底,不僅幫超市打雜,還當包租公呢。
他把鑰匙遞給我,孫哥在一邊笑呵呵地說:“這就是我和你說的,李駟?!?
那年輕人點了點頭孫哥又轉向我,笑呵呵的對我說:“小李啊,這就是我和你說的,我的朋友,他也姓李,咱一般叫他李乙,你叫他乙哥就好了?!?
我的臉上堆下笑容來,叫聲:“乙哥?!?
他又點了點頭,對我說:“我聽說了你在南寧的一些事,如果你在這里有什么事情的話,我希望你不要隱瞞,第一時間和我或者孫哥講明白,知道了嗎?”
我忙不迭的點頭表示明白了。
于是我在這邊海小城開始了我的工作和生活。
我的工作沒什么好講的,每天除了嗓子疼就是嗓子疼,我也不想去提,但我的生活還算是豐富多彩吧。我喜歡去港口走走看看,那里的建筑比較少,而且都是低矮的。在有些路段,公路還是筆直平坦,有紅綠燈,旁邊也有房屋,但人不多,河流。田地沿著公路存在著,周圍的山丘離得很近,給我一種像出了城的感覺。
港口停滿船,在不大的海面上鋪開,一片又一片,好的船,破損的船,一只連著一只,一個接著一個,一片引著一片,就像一塊奇特的大陸,總想吸引著我在上面走一走。
看著這一處海面,我覺得這簡直是江,或者是河,這么狹窄,像邕江一樣的寬度,但周圍的人一臉堅定的告訴我說這是海。我確實聞到了海水的腥臭,但我著實不敢相信。沒有沙灘,沒有游泳,寫滿的是市井繁華。
我從市場走過,魚腥味簡直是撲面而來,赤裸著上身的男人來來往往,我望著他們黝黑的皮膚,突然有點羨慕,乘風破浪的生活,那種力量感,那種面對再多艱難險阻也要努力生活的信念感,讓我覺得我的逃避,舒適平靜的生活黯然失色。
我看著他們,挺了挺腰桿。
我往前走,終于從市場邊的一個斜坡找到了那片向我袒露面貌的海。我低頭看著,還在我的腳下。那味道又腥又臭,在這里像是達到了頂峰。海水似乎很深,黑乎乎的,我看不到底,上面漂浮著白色的泡沫,還有一片一片的垃圾,隨著海浪的拍打起起伏伏,我不是環保主義者,但當我看到這樣的海面還是在泛起惡心的同時,又有些淡淡的憤怒。
我轉身走了,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沒有繼續往前走。
再說一下我的出租屋吧,我的出租屋其實是一個很好的棲身之所,環境比孫哥的哪里要好不知多少倍,而且還是比較安全的。
我樓下的孫哥,不知道整天跑哪去,我也懶得理他。我的樓上,就是房東乙哥,我也很少見到他,就算見到了他也從來不和我打招呼。我看著他好像和孫哥并不太熟,我并不知道他們之間的關系,說是朋友嘛,又不見有什么交流,而且他們這年紀差的有點大,簡直可以說是忘年交了。甚至我總覺得,乙哥是根本不想讓我們來這里的,難道是孫哥自己找上來求他幫忙的?這我就不知道了,我也不想管。
最熱鬧的是我們的二樓那戶人家,我至今也沒數清楚他們到底有多少人,應該是一家七八口都擠在這里住了。人多是非多,他們整天吵吵嚷嚷,沒有一天是不吵的。比如說吧,我剛來這里的第二天,他們就因為一個孩子打壞一個瓶子吵起來了。
姐姐罵著去打弟弟,弟弟哇哇哭著,媽媽又急著去責怪爸爸,說怎么把杯子放那個地方,那家的爸爸吸著煙,和媽媽對罵了幾句,一怒之下,把其他幾個瓶子摔的滿地,又聽到那女人尖叫這哭了起來:“你發什么瘋!”
又是男人的怒吼:“你他媽的發什么瘋!簡直和你媽一個樣!”
姐姐又急著罵弟弟:“你看你!都是因為你!”
又是幾個老人加入戰局,這個說你們不會帶孩子,那個說你當年咋樣咋樣,早知道聽我的就不會這樣了,接下來又是一聲摔門的聲音,女人哭喊道:“這日子過不下去了!我要回家!”
男人的聲音從門里面傳來:“走!馬上走!別回來!”
他們的聲音很大,整棟樓都是沉默著的。
我比較好奇的是我們的三樓,那是一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帶著一個十二三歲的弟弟。我常??吹剿麄冊谠缟狭c多,天還沒亮時出門,姐姐騎著電車,后面坐著弟弟,兩個人都背著書包,應該是去上學。
下午六點多的時候,又是姐姐搭著弟弟,從學校趕了回來,不過姐姐下車后似乎很急,一只手拉著弟弟,匆匆忙忙就走進房間里了。他們很少出門,我在樓下往上看,有時已經晚上一點多了,周圍的人家已經熄了燈,可就是三樓的人家燈還是亮著的,遠一點,可以看到姐姐還坐在窗邊,窗邊應該是張桌子,她看上去再寫著什么,很認真。
周末了,姐姐也是不會出門去玩,她一整天一整天坐在窗邊,有時我會在才是看到她,她看上去很匆忙,因為她很少出門,所以她不認識我,但我知道是她,所以我就認真看了看那個女孩。
她的個子很高,長得很漂亮,披著長長的頭發,但看上去很疲憊,臉色是灰白的,有兩個很濃的黑眼圈,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或者可以說,心不在焉。我本來想和她說說話,但她在肉鋪前停下后,熟練的伸手翻了翻,和老板說割幾塊錢的肉,在那幾分鐘的時間里,她就從懷里掏出一本書,小小的,皺巴巴的書頁全都是卷的,起了毛邊。她努力睜開困倦的眼睛,嘴巴也再細細念了起來。
我終究只是靜靜的看著。
后來我在樓下看到他的弟弟,我和他打了聲招呼,告訴他我是住五樓的。弟弟有些迷茫的看著我,搖搖頭說他們不知道。
我閑著沒事和他聊了聊天,終于知道他叫馮實珊,姐姐叫馮實依,是一名高三生,他們的父母都在鄉下,他和姐姐上城里來讀書,姐姐平時都在寫作業,寫試卷,寫到凌晨。我奇怪地說:“快高考了,她學這么晚,不累的嗎?”
馮實珊認認真真的跟我說:“沒人比她更累了,可是她沒有辦法?!?
應該是五月的時候,馮實珊的父親上來了,我聽說時,覺得也算是半個苦盡甘來吧,姐姐學習這么努力,生活壓力還這么大,父親上來了就算幫不了什么,弟弟也是可以幫忙接送的。
可是我萬萬沒想到,有一天我看到馮實珊,他蹲在樓梯口小聲的哭泣,我把他拉起來一看我就下了一跳,他像是被人打了一樣,鼻青臉腫。我把他拉回房間,給他上了藥,問他這是什么情況啊。
孩子抽抽搭搭地說,爸爸和媽媽離婚了,爸爸本來說上城里干活的,“可是,可是,他啥也不干,他喝酒!”
我楞了一下,問:“姐姐呢?”
孩子說:“錢全給拿走了,她也不知道怎么辦?!?
我看著那孩子傷痕累累的臉,長嘆一聲,孩子嗚嗚的哭著,一個勁的問我為什么會這樣,我摸摸口袋,把我身上的錢拿出來,塞給孩子,說:“你告訴他,姐姐馬上就要高考了,還有一個月,我什么也不知道,但我知道她很努力,你讓他千萬不要打擾了她?!?
孩子謝過我,說:“他也什么也不知道。”
后來的一個月,我聽到三樓的吵鬧叫罵聲一天緊過一天,我還聽到了馮實依的哭聲,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這么大聲,這么凄涼。
有一天我見到了她,她頭發凌亂,還是這么心不在焉的站在樓下,就這么迷茫的站著,臉上有一塊通紅的傷疤,書包的帶子滑在她的手臂上,她似乎毫無察覺,就這么站著,像一塊石雕,一臉麻木不仁。
我喊了一聲,問她:“你爸爸現在工作了嗎?”
她面無表情的看我一眼,點點頭,不說話,還像也是沒聽到似的。
我笑道:“那好啊,你怎么,不回去嗎?”
她又看我一眼,這會有點反應了,她的眼眶紅了,她搖搖頭,說:“我不想回去?!?
她拒絕了我對她來我家坐坐的邀請,低著頭,一下又鉆進那幽暗狹小的走廊里了。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又看到二樓那女人抱著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又是跑了出來,朝里面喊了一聲:“我不回來了!再也不會來了!”
她從我身邊跑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