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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子不類父

不論魏嬴如何思緒萬千,劉季終究攜兒女走了過來。

“沛公何事入營?”

魏嬴嘴角抽搐道。

雖然心里已有預料,但萬一不是呢?

不過。

劉季輕易擊碎了魏嬴的幻想,笑道:“我是為你送門生而來,你瞧我的兒女怎么樣?”

“公子肥年十三,而我才十五,怎能為師者,沛公說笑了。”魏嬴皮笑肉不笑道。

“濟安,你別管年齡,就看看我這兒子,我這女兒,是不是聰慧之輩?”

“我學識淺薄,然縣衙中有群賢高賢,沛公何以舍高賢而求村夫?”

“濟安,你別管學識,就看看我這兒子,我這女兒,是不是伶俐的人?”

“……”

魏嬴嘴角抽搐,在沛公的身上,似乎看到了新世紀赫赫有名“國寶幫”的影子。

別管底下那“微波爐專用”的落款,你就看看這釉。

這根本說的不是一件事。

沛公也是裝糊涂的高手啊。

“敬伯。”

魏嬴喚來曹參,吩咐道:“先帶公子肥、公子樂去旁處轉轉。”

男兒,謂公子也。

女兒,謂女公子也。

在稱呼時,可以都用公子稱道。

“是。”

曹參遵命,領著劉肥、劉樂去環繞校場。

留下充足的空間和時間給沛公、旅長交談。

“沛公,你是怎么想的?”魏嬴忍不住道。

故意把長子劉肥擺到了臺前,與軍營有牽涉,就不怕被人下手陰死了?

能把人削成人彘的大婦,殺一個非親生的兒子,怕是不會一丁點心理壓力。

難道沛公是嫌家庭太和睦了?

還有。

那個劉樂。

男女有大防。

要是年紀相差極大,且只有口傳心授,尚能說得過去。

但魏嬴才十五,劉樂十歲,儼然入室女弟子的架勢。

魏嬴雖是魏家君子,但又不是禽獸,這樣干,怕是連臉都不要了。

秦律也好,楚律也罷,女子十四歲便能嫁人。

如果魏嬴真同意收劉樂為門生,恐怕四年后就要被呂雉逼婚了。

到時候,姻親的天然同盟,沛公就不怕劉肥因前腳踏入軍營而被斬首?

真到了那地步,劉肥別說尊劉樂為王太后,就是尊劉樂為王太皇太后都免不了一死。

劉肥是干了什么?讓沛公推著劉肥去死?

虎毒尚不食子。

魏嬴不明白,但大受震撼,和劉肥是初識,又沒有過節,自然不愿意當這個劊子手。

“肥兒再待在縣衙,人就廢了。”

劉季解釋道。

但魏嬴沒有接言,或許在縣衙內,在呂雉的眼皮子底下,劉肥會成長為廢人,但總好過去死吧。

好死不如賴活著,這是永恒的真理。

顯然這無法說服魏嬴,劉季繼續道:“我曾許諾娶曹氏,但最終娶了娥姁。

在曹氏生前,我曾許諾她,我的東西,都會有肥兒的一半。

縣衙是虎狼之地,肥兒活在那里,終會有一日被吞的什么都不剩。

我負了曹氏,不想再負了肥兒,濟安,你能懂嗎?”

我懂個又……吧。

魏嬴嘴唇微動,險些暴躁出聲,合著你當初為了爽,什么大話都往外撂,現在內心不安了,就想找個人把諾言給兌現了。

你爽的時候怎么不叫我?

而且。

讓人去實現自己諾言的時候,不想著為人掃清路上的障礙,反而任障礙在路上埋雷。

這神仙操作,魏嬴是真沒見過。

“馬師、蕭大人,都比我優秀。”魏嬴努力平復著內心,盡量平靜道。

日后天下一統,馬維必然能夠成為新的儒家圣人,為萬世所景仰,護住一人福澤不難。

蕭何的內政能力,注定了是接下來幾十年內的風云人物,是天下初定時離不開的人,想護住一人福澤,難也不難。

總之,拜師馬維或拜師蕭何,劉肥不一定能兌現劉季爽時的諾言,但劉肥大概率是不會死的。

富貴無憂,這是多少亂世人的向往了?

還不夠嗎?

“不行。”

劉季搖搖頭,正色道:“馬師是君子,君子欺之以方,是濟安你在書院前教我的。

孔圣尚曰:唯女人與小人難養也。

倘若肥兒入馬師門墻,成為新的君子,恐難守住我給他的東西。”

君子斗不過小人。

他想給劉肥的東西很多,哪怕馬師成圣,守著圣人君子之節,也斗不過小女子,更斗不過呂雉。

魏嬴一口老血堵在了喉嚨里。

合著在馬公書院前為沛公你挽救名望,還坑了自己?

“而蕭何。”

劉季說到這位老朋友,沉重道:“我和蕭何出身不同,性情更是迥異,我們沒有杯酒交結之歡,即使有事同席共飲,彼此間也是有禮有節,處事可以,但不能托付身心。”

對這些。

魏嬴了然于心。

沛公早年的交友,和不同的人,是不一樣的。

沛公與張耳、王陵的交往,是下對上的歸心低首,以賓客后進從之游,這是小弟對大哥的仰慕和敬畏,互相之間是從和主。

沛公入仕前與盧綰、樊噲,入仕后與夏侯嬰、任敖的交往,則是上對下的,在這段關系中,沛公是團伙的中心,糾結一幫意氣相投的小弟兄,相互之間是主和從。

沛公和蕭何之間,則是另外一種關系,沛公出身寒微,蕭何出身大族,沛公刁頑無賴,蕭何正直士人,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

所以,沛公和蕭何之間始終保持著一定的距離,互相欣賞,互相戒備,也互相協作。

他們彼此欣賞對方所有而自己所無的長處,他們彼此把對方的毛病看得清楚,也不以為然。

他們之間,都感受得到互補的需要,交往關系,是對等的士人之間的禮尚往來,頗有一點淡淡如水的明澈。

在一同朝著一個目標做事時,可以無條件的相信彼此,但在朝著不同目標做事時,信任就大打折扣了。

家族是蕭何的軟肋,假如以后呂雉以家族對蕭何進行威脅,蕭何可以毫不猶豫地站到呂雉的陣營中。

這樣的蕭何,沛公又怎么敢把劉肥交到其手上。

“但濟安你可以。”

劉季一錘定音道。

以他識人的能力,魏嬴有著不遜色于蕭何的智慧,有著比馬師更靈活卻又不低的道德底線,是托付肥兒的最佳人選。

于是。

他能完全展露自己的顧慮和想法。

這如山的信任感,魏嬴沒有感到高興,而感到無盡的壓力,良久道:“沛公,你能確定你所給的就是公子肥所想要的嗎?”

人是自私的。

在考慮問題時,往往是從自身角度出發,而沒有想過別的。

即便是父母也是一樣,一句“為了你好”,壓垮了多少孩子。

這樣的父母,沒有了解過孩子想要什么,也不在乎孩子想要什么,所在乎的,是我給了什么。

當我給了你很多東西,你沒有接住,或者說你沒有成長到令我滿意的高度,那我就有充分的借口去罵你,你不能還口,我都是為了你好。

適才的見面,是魏嬴第一次見劉肥、劉樂,僅一眼,魏嬴就知道這是兩樣孩子。

低眉順眼的劉肥,透露著自卑的氣息。

如同天鵝般高高仰起頭,明晃晃打量著慈親為自己挑選夫婿的劉樂,渾身散發著高傲的氣息。

對于天性高傲的人兒,魏嬴有辦法磨平她的棱角。

但生性自卑的人兒,魏嬴卻沒有太多的辦法,劉肥的問題,源自不幸的出身,外婦的慈親,從沒有得到嚴君的照顧,使得劉肥抬不起頭來。

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需要一生去治愈。

魏嬴不知道為何莊周夢蝶的機遇會落到自己身上,但絕不是為了給劉季這老流氓帶孩子的。

聞言。

劉季怔了怔,心虛道:“應該是吧。”

他劉季的兒子,當然也是一生自信,從不缺少血性、爭斗之心。

“是嗎?”

見沛公不見黃河不死心,魏嬴沒有再廢話,招呼曹參帶著劉肥、劉樂回來,下達了集合軍令。

經過幾日的訓練,三千沛軍幾乎換了模樣,隨著集合命令下達,所有人迅速站到了該站到的位置,然后抬頭挺胸望向魏嬴、劉季所站立的高臺。

全旅到齊,雖然都靜悄悄地,畢竟千頭攢動,又值新生的時候,數千雙眼睛里都藏著敬意,望著魏嬴,望著劉季、劉肥和劉樂。

劉肥立刻便十分緊張,身體顫抖,把腦袋低下,根本不敢看向將士們。

魏嬴沒有往劉肥的方向看,但也能想到劉肥的表現,繼續下達軍令道:“全體都有,立正!”

旗令官得令,瘋狂揮舞著令旗,傳遞著旗語,士兵們都動了起來。

一棵棵松樹拔地而起。

“全體都有,向沛公敬禮!”

兵們朝著劉季抬起了右手。

這盛大的場面。

瞬間讓劉季大喜過望,秦始皇帝的尊貴也不過如此了吧?

想當年,押送役徒去咸陽,遇到秦始皇帝出巡,人群紛紛避讓。

皇帝的快樂,他好像想象到了。

就在劉季激動不已的時候,余光瞥到幾近站不穩的長子時,如同一盆冷水,狠狠地澆在了他的頭上。

當初,他見秦始皇出巡說的是什么?

對!

大丈夫當如是也。

可他的長子,面對皇帝的尊貴,不僅沒有享受的想法,有的只是惶恐,馬上就要暈倒了。

子不類父啊。

魏嬴肯定不能真讓劉肥當著三千沛軍的面暈過去。

“禮畢!”

“繼續訓練!”

士兵們回歸了正常訓練。

劉季、劉肥、劉樂父子女三人的心卻久久無法平靜。

沒過多久,這種平靜被打破了,劉樂上前牽住劉季的手掌,嬌聲道:

“嚴君,我要當女將軍!”

劉季身體一晃。

這句話。

要是出自肥兒之口該有多好。

連一介小女就能有將軍之愿,肥兒怎的連只言片語都不敢說。

造孽啊。

劉季眼睛里,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意味,被劉肥發覺后,身體的顫抖就更加厲害了,非常想從此地逃離,但腳仿佛扎根一樣,動彈不得。

呼吸逐漸困難,就像幼時的溺入水中那樣,窒息感,好難受。

“別怕!”

魏嬴上前,隔斷了父子之間的眼神交流,望著那如同受傷小鹿的眼神,這眼神,使魏嬴心有觸動,緩聲道:“從今日起,你就跟在我身邊吧。”

夢蝶中,魏嬴是在孤兒院長大,這種眼神,太熟悉了。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在劉肥的心里,他竟成了“孤兒”。

有著嚴君,有著后慈親的孤兒。

“師…師…師父。”

劉肥磕磕絆絆喊了聲。

不知怎的,在聽到師父的話時,就和幼時被人從水中撈起的感覺一模一樣。

“哎!”

魏嬴既是嘆息又是無奈,應聲道。

心還是不夠狠,竟然讓兩世為人的過往影響了判斷。

以后,是安定不了了。

劉樂想起慈親交代的話,連當女將軍都顧不得了,跑到魏嬴面前,兩只眼睛滴溜溜轉,似是天真問道:“那我呢?”

“從哪來,回哪去。”

魏嬴不假思索道。

這剛才還立志當女將軍的小丫頭,明明就是大灰狼,裝什么小白兔?

“我和哥哥不一樣,我什么都不想要,我只想照顧師父,師父你就收了我吧。”

劉樂的小腦袋,一抬一低,眼睛中蘊含著無限羞意。

茶味十足。

魏嬴差點繃不住了,這是從哪蹦出來的妖精?

無師自通的老茶師?

“沛公。”

魏嬴呼叫救援,若是沛公解決不了這小丫頭,那收徒劉肥的事也就算了。

食言而肥嘛。

望著魏嬴那決絕的目光,劉季就知道不能再勸,不論是入室弟子,還是入室侍女都不成,真逼急了,魏嬴把適才的反復另譯他意,想來不是太難。

而最重要的目的達成,其他的倒也簡單,呂雉那里,不急,再耍耍。

刁頑無賴,本就是他最擅長的事,混過去就是了。

劉季向魏嬴道了謝,拉著劉樂便走,劉樂不想走,一步一回頭,眼中噙著淚,那小模樣可憐極了。

可惜,這純粹媚眼拋給瞎子看,魏嬴面無表情轉過了身。

思考著如何帶徒弟,且是極大心理問題的徒弟。

而帶著劉樂回到縣衙的劉季,情況貌似不太樂觀,他,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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