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雪不經下，下著下著就沒影了。

只留滾滾烏云壓在頭頂，讓人倍感壓抑。

不過，風沙倒是輕了許多，呼吸稍微順暢了些。

譚棋從《中青報》社出來，坐車一路來到前門外。

下車后，又不緊不慢走了小二十分鐘，最后拐進一條老街——大柵欄街。

這條老街在過去，在未來都很有名，唯獨現在比較尷尬。

過去多有名呢？

早年間的京城流傳一句順口溜，叫：頭頂馬聚元，腳踩內聯升，身穿八大祥，腰纏四大恒。

馬聚元賣帽子，內聯升賣鞋子，八大祥賣布匹綢緞，四大恒是四家錢莊。

按這套從頭到腳捯飭完，走在大街上，那人人都得給您作揖，稱一聲“爺”。

這是牌面，富貴人家的頂配，一般人想都甭想。

此外還有同仁堂、六必居、一品齋、步瀛齋、聚順和、長乘魁、三慶園、廣德樓，像全聚德和東來順都還是后來的弟弟。

這么些買賣都開在大柵欄街，而這條街攏共還不到三百米。

街上曾經有多熱鬧，用腳趾頭都能想的出來。

未來的名氣，是靠一個說相聲的矮胖子，帶著他愛抽煙、喝酒、燙頭的媳婦折騰起來的。

至于現在……寒磣的很。

大運動剛剛結束沒兩年，這里正在恢復，哪哪都亂糟糟的。

好在，譚棋也不是來逛街的。

存款10塊，稿酬14塊，總共24塊錢，逛個屁啊。

譚棋來到11號位置，看到“新華書店”的招牌，徑直走了進去。

雖然譚畫腦子不笨，也很努力，但底子畢竟一般，所以是時候讓她知道知道什么叫“題海戰術”。

這可是應對高考的妙法，簡單粗暴，又效果顯著，直到幾十年后都不過時。

指導思想就是：讓一部分人先卷起來，先卷帶動后卷，最后實現共同內卷，卷成“亞洲最大高考工廠”那樣。

“同志您好，請問高考復習資料擺在哪里呀？”

“那兒。”

服務員朝里面努努嘴，又繼續跟同事聊天。

譚棋順勢一瞧，只見擠擠挨挨全是書架。

那兒到底是哪兒呀，您倒是嘴巴伸長點，努清楚啊。

唉，算了，不挨打就好。

譚棋悄瞇瞇的瞪了服務員一眼，開始一個個書架尋找。

過了很久，終于找到了。

就是數量太少，諾大一個新華書店里，只有孤零零的兩排位置放這類書。

“教材都有，這個不用買。”

譚棋邊看邊盤算，剛想劃拉過去，卻立馬發現不對。

抽出來一瞧，好家伙，去年剛出的新教材。

手上這本高二上冊的數學課本，比之前兩年四冊加起來還要厚。

再一看語文、歷史、地理、政治，發現內容也大不一樣。

英語……英語他沒注意。

“這得來一套。”

譚棋挑挑揀揀，湊齊二十四本，全抱到柜臺。

旋即轉回來，繼續找其他資料。

這回收獲不大。

1977年10月出版的《數學高考題解匯編（1952-1966）》、魔都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史地》、《時事政治匯編》、《古文新解》……

英語復習資料一本都沒找著，干脆買一本《英語900句》。

看見旁邊有雜志，又買了幾期《人民文學》和《十月》。

三十幾本書撂在一起，跟矮墻似的，花費11塊3毛6分錢。

軍挎包裝不下，塑料袋得花錢，干脆用繩子捆成兩扎。

譚棋一手拎一扎，就這樣晃出了新華書店。

臨了還是沒有看到服務員一個微笑。

……

……

中午時分。

譚畫獨自坐在餐桌旁，看著面前的酸辣土豆絲和大白菜發呆。

偶爾想起來，便夾一筷子塞進嘴里，再沒滋沒味的嚼動。

雖然一個人吃飯，她已經吃了六年。

但今天不一樣。

自從老哥回來之后，這幾天過的很有意思。

捉弄他，被他捉弄，倆人打打鬧鬧，嘻嘻哈哈，說不出的開心。

可今天她哥突然進城了，而且老半天還不見回來。

突然冷清下來的屋子，簡直安靜的可怕，渾身都不得勁。

“他去報社到底干嘛呀？”

“問也不說，奇奇怪怪的，哼。”

“難不成真是寫誰的舉報信了？”

“或者被報社扭送派出所去了？”

“……”

就在她小臉擰擰巴巴，腦子里胡思亂想時，門外突然響起聲音。

“丫頭，開門。”

“我沒手，快點快點，要掉了。”

譚畫蹭的一下沖過去，打開門，剛想埋怨兩句，卻眼前一亮。

“哥，哪來這么多書啊？”

譚棋拎累了，就兩扎合一起，抱在胸前。

奈何衣服穿的實在太厚，兩只手根本不好受力。

譚畫一露面，他就把書往她懷里扔，差點沒把小姑娘扔趴下。

譚畫叫苦不跌，道：“哥，哥，好重啊。”

“重不知道放下，笨死了。”

譚棋背著手進屋，理都不理她。

走到餐桌旁，看了一眼今天的菜，伸手就捏土豆絲吃。

“別偷吃，先洗手啊。”

“知道了，啰嗦。”

譚棋放下包，洗完手，坐回餐桌旁吃飯。

譚畫則把書全放在他的床上，正一本一本的看。

這年頭，甭管什么書，都是寶貝。

一來，沒這個閑錢買，得留著生活過日子。

二來，之前禁的太久，抓的太嚴，導致書很少。

有的知青，一本字典看好幾年，最后倒背如流。

真的沒書看。

紙片也看，日歷也看，凡事是帶字的就不放過。

現在雖然環境好了一些，但人們的思維還固化著，也生怕哪天一覺醒來，風又刮回來。

譚棋掰開饅頭，把菜塞進去，咬著自制的漢堡，也湊過去。

“你復習兩年了，去年有新教材都不知道？”

譚畫不好意思的吐了吐舌頭：“嘿嘿嘿，我們這沒幾個考學的，都工作呢，我也就懶得出門，更沒進城，進城我也沒錢吶。”

譚棋搖搖頭，嘆了一口氣，沒說話。

“哥，這么多書，你哪兒弄來的？還全是新的嘞。”

“當然是買的呀，我回來的時候，去了一趟新華書店。”

“那得花多少錢？我看這書3毛、4毛、5毛的都有。”

“才11塊，都是小錢。”

“才……11塊？”

譚畫驚訝的看著譚畫，“你不是說只有10塊嗎，你又騙我？”

“我今天賺了14塊……哦，對了，差點忘嘍。”

譚棋一拍腦門，拿起自己的包，提著角往下一倒。

然后嘩啦啦的，倒了一堆東西出來。

里面有鋼筆、鉛筆、墨水、尺子、圓規、本子、信紙、文具盒……大白兔。

“哇呀，大白兔奶糖？”

譚畫看到糖果，閃電般抓在手里。

譚棋無語道：“就知道吃，這么多文具都沒看到？”

譚畫不管，巴巴的瞅著他：“哥，我能不能吃一顆，就一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