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瓦羅的敵意不做遮掩。

顯然這和克拉拉這個姑娘擋在了孟開身前稍有一些關系。

它其實是有談判的想法的，先是讓出了自己保存的部分科技樹，然后又是平等交談，允許克拉拉旁聽——孟開是大局，克拉拉在這種時候難免偏向孟開，史瓦羅都考慮到了，這些本就是它的讓步。

但現(xiàn)在沒有誠意的是孟開，他直接拒絕了溝通，表示你不能聽。

對于一個機械腦袋來說，這話語的邏輯其實很簡單。

要么孟開在扯淡，他知道自己的計劃一團稀爛壓根不可能成功，所以拒絕一個絕對遵循邏輯的機械生命介入。畢竟太扯淡的計劃，史瓦羅用膝蓋去計算都知道是再騙人，它相信數(shù)據(jù)不會被大局輕易裹挾，計劃沒有可行性，那就是不可行的垃圾計劃。

數(shù)據(jù)不會騙人。

要么孟開很有把握，但他的把握在他的判斷里是史瓦羅不能聽的，所以他不愿意說。

為什么不能聽？

史瓦羅內(nèi)心一清二楚。

克拉拉不清楚這其中的邏輯鏈條，但她知道孟開真不能死。

她知道娜塔莎對于孟開的看重，也參與了之前城鎮(zhèn)里對罪人的公審，知曉在大規(guī)模的宣傳之下孟開如今的名望。

他死在機械聚落，戰(zhàn)爭就是無可避免的。

地火和下層區(qū)的民眾必須和史瓦羅決戰(zhàn)，這是必須以雙方之中某一方的滅亡作為收尾的戰(zhàn)爭，不再有任何和談的可能性。

“史瓦羅的擔心是對的，你看，你現(xiàn)在就很擔心我的生死，甚至愿意站在史瓦羅的對立面。”

孟開神色輕松，看上去絲毫沒有擔憂。

如果不是沒練過側踢，克拉拉高低要給孟開上點強度。

“孟開先生，你就沒有正常一點的溝通方式嗎？”

她的聲音帶著幾分咬牙切齒的憤恨，聽上去頗有一種打算撲上去撕咬孟開的不爽之感。

“確實沒有，我有一點證據(jù)，但你們未必愿意接受。”孟開想了想，“我不是雅利洛人這一點，你們應該已經(jīng)知道了吧。”

“我的種族具備一種預言未來的能力，這就是我的底氣。”

克拉拉默默地轉過了身子，“克拉拉已經(jīng)不是個小孩子了，你這種話連小孩子也不會相信吧？”

“你對宇宙了解多少，就敢說這個世界上沒有這樣的種族生命？”孟開兩手一攤，大有幾分惋惜，“你甚至不曾離開過下層區(qū)，不曾見過上層區(qū)的天空，而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敢斷言這個世界沒有這樣的生命了。”

“可生命之間的差距是真實存在的，有些種族誕生后就擁有數(shù)百年的壽命，甚至可以更加漫長。”

他拍了拍克拉拉的頭，神色帶著惋惜，“我知道承認生命的生來就不公平對你這樣的小孩子來說十分困難，但你們不是應該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上層區(qū)和下層區(qū)，上層區(qū)的普通人和筑城者們，這不就是生來不公平的最佳證明么。”

史瓦羅猜到了什么，但孟開不說，它就是通過不了那個判定機制。

它確信孟開大概是知道了星核的某些情報，可這人壓根沒提過，張口是筑城者閉嘴是大守護者，比下層區(qū)本地人還本地，對于上層區(qū)的大人物們充滿了不服和蔑視。

這連數(shù)據(jù)都沒有了，孟開一點都沒暴露過。作為擁有自我意志的機械生命，史瓦羅可以用不同于機械生命的思維去猜測，但如果按照數(shù)據(jù)計算，它的底層邏輯完全不支持對孟開的質(zhì)問和懷疑。

猜測有無端猜測和依托證據(jù)的推測、聯(lián)想，可機械生命是不會有無端猜測的。

不能繼續(xù)追問了，邏輯思維不被觸犯，只靠無端猜測構設答案的史瓦羅陷入了沉默。

它知道怎么做最契合眼下的環(huán)境···唯一的問題是，內(nèi)耗。

內(nèi)部的問題短時間高效率的解決，這是一場政變；長時間艱難的解決，這是一場分裂，通常來說這兩者肯定是前者對民眾最好，因為它來不及影響民眾。

但孟開甚至連鬧分裂的資格都不夠，下層區(qū)的身份意味著他就是在造反，這要比筑城者內(nèi)部分裂的結果更糟，除非他能夠輕取銀鬃鐵衛(wèi)，或者讓筑城者主動讓出權力。

“你的能力無法自證，但也不需要自證。”克拉拉立刻為孟開找補，“如果是這樣的話，你可以看到未來，那么你的計劃當然有很不錯的成功概率。”

“所以你不說，也是因為克拉拉和史瓦羅先生與你的情報不對等，你相信的我們完全是沒辦法理解的。”

說這話的時候她看向了史瓦羅，生怕對方握緊拳頭上前重擊孟開。

但沒有，史瓦羅陷入了沉默，仿佛之前劍拔弩張的氣氛完全不存在了一樣。

“你有信心嗎。”猶豫片刻，克拉拉還是壓低了聲音。

她還是要為史瓦羅說兩句話的。

“你們距離上層區(qū)太遠了，封鎖令之后，其實你們也不曾接觸過上層區(qū)吧。”孟開突然失笑。

“情況應該更好了吧。”克拉拉常規(guī)推測，“為了應對上層區(qū)的問題，他們撤走了下層區(qū)的銀鬃鐵衛(wèi)，把所有的力量用在了上層區(qū)。”

“總不能銀鬃鐵衛(wèi)的保護力量更強了，上層區(qū)的結果反而更糟了吧···你為什么還在笑？”

作為下層區(qū)人，克拉拉可以有怨氣，但她沒什么憤恨不平。

她的庇護者是史瓦羅，銀鬃鐵衛(wèi)走或者不走，對這位小公主而言毫無差別。

但孟開多次宣揚過鉚釘鎮(zhèn)的淪陷，他把這種實際上必然會發(fā)生的災難事件全部推給了銀鬃鐵衛(wèi)背后的筑城者派系——其實這是可可利亞的一意孤行，但筑城者是大守護者天然的簇擁，大守護者錯了所有的筑城者都跑不了。

大家聽得多了，就會下意識地把下層區(qū)所有因為裂界而死的人的罪孽全部堆在筑城者的身上。

這也不是誣陷，反正下層區(qū)的貧弱也是事實，這里面確實上層區(qū)“居功甚偉”，這時候多吃幾口黑鍋也很正常。

克拉拉也在下層區(qū)生活，自然也會被這種宣言所裹挾。

她的心性不至于是仇恨，但也會抱有不滿。

此刻孟開的古怪微笑讓這個小姑娘內(nèi)心揣揣不安，她大概猜出了是個壞消息，只是猜不出來具體有多糟糕。

孟開也形容不出來，做臥底做到二把手搞背叛的有，但做到大守護者這種絕對實權一把手還提前人民先一步背叛的就太少見了，他也沒辦法形容這種災難的現(xiàn)實到底有多么糟糕。

敵在內(nèi)部，而且是所有人的頭上···只能說可可利亞的荒謬命令還不夠荒謬，她的操作還只是停留在彈壓下層區(qū)，派遣鐵衛(wèi)深入裂界送人頭這么“質(zhì)樸”的操作上。

等到接觸到星核之后，她才會真正的玩出一手親自送走貝洛伯格文明的大戲。

“你的笑容好危險啊。”克拉拉眉頭微蹙，“情況真的有這么糟糕嗎？”

“怎么說呢···即使我看到了這樣的未來，我都不敢和你們說。”說是這么說，但孟開神色隨意，“如果我告訴你，當代的大守護者背叛了所有人，打算摧毀貝洛伯格，你會覺得我說的有道理？”

克拉拉搖頭，“克拉拉只能覺得你是個瘋子。”

大守護者的威嚴是七百年建立起來的，七百年里她們犯錯的很少，出現(xiàn)的英雄眾多。

如果不是遇上了可可利亞，想要在貝洛伯格玩這一套，唯一的辦法就是孟開立刻成為某位星神的令使，用力量完成碾壓。

大守護者傳承太久遠也太穩(wěn)定了，制造對立在下層區(qū)還能玩，在上層區(qū)就沒有民眾基礎了。

孟開笑笑，并沒有任何多余的回應。

“這是真的發(fā)生了的事情？”克拉拉還是沒能忍住好奇心，“克拉拉想要更多知道一些。”

“我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叛變，但在既定的未來里，她把銀鬃鐵衛(wèi)派遣到裂界里，不斷的利用裂界消磨銀鬃鐵衛(wèi)的生命。”

“直到鐵衛(wèi)的數(shù)量大減，她告訴民眾已經(jīng)到了不得不拼死一搏的地步，而她作為大守護者將會帶頭沖鋒。”

“在這么盛大的犧牲儀式面前，尤其是大守護者宣布了自己會沖鋒在前，殘存的鐵衛(wèi)自然沒有辦法拒絕。”

孟開面不改色地編纂著未來，“結果是理所當然的，鐵衛(wèi)全部折損在了北部的荒原上，而那個宣告了自己會解決一切的大守護者，什么也沒有解決。”

“我看到的未來就到這里結束，但沒了銀鬃鐵衛(wèi)同時大守護者宣布失蹤的貝洛伯格，我并不看好它的未來了。”

這個故事談不上是否符合邏輯，因為它唯一需要邏輯的地方只有可可利亞為什么會發(fā)病，而這是個孟開不會提起來的東西。

在發(fā)病被默認的情況下，克拉拉就愿意接受這種未來。

即使她這樣的單純姑娘，也知道大守護者的崇高地位，這種地位可以引領人民抗爭，自然也能夠帶著人民走向墳墓。

而如果可可利亞不會發(fā)病···

她抬頭看向孟開，孟開神色惋惜，像是為這份不必要的犧牲而有些遺憾。

如果不發(fā)病，那就是孟開純粹為了鼓動史瓦羅而說出的謊言。

“所以你現(xiàn)在明白自己的地位了。”孟開的表情切換自如，他調(diào)侃道，“你的決斷往往關系到了史瓦羅，如果你接受了我的說法，史瓦羅和機械聚落的機械部隊就會變成我對筑城者開刀的工具。”

“為了人民為了文明尚好，可如果是為了我的個人私欲，你將會因為盲目地對人類對文明的同情而把自己的伙伴推進火坑，最后成就的只是一個人為了自己的地位和權勢所編織的謊言。”

克拉拉捂住了耳朵。

她清楚地知道自己并沒有這種地位，有這種地位的是史瓦羅。

“這是必然的舉動，克拉拉。”史瓦羅安撫道，“存護下層區(qū)是首要任務，在地火裹挾下層區(qū)的現(xiàn)在，你的意見不足以構成對我的干涉。”

“是是是，下層區(qū)和上層區(qū)它總要挑一個站的。”孟開話語溫和，“你也不必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因為有問題的并不光是你，還有史瓦羅。”

“你們兩個都是道理大王，有自己的道理也會被別人的道理說服。”

“但你們被文明裹挾的太深了，只要是為了文明，你們總會選擇思考是否值得自己讓步。”

史瓦羅深深地看向了孟開。

“那您呢？孟開先生。”克拉拉眼神帶著期待，“您會為了文明而做出自己的犧牲嗎。”

她很少如此正式地稱呼孟開，因為初見時期孟開有些惡劣。

此外，娜塔莎多次強調(diào)過克拉拉的身份，她如今很清楚自己的地位是有資格和孟開說話的···這種態(tài)度也是安撫史瓦羅的一環(huán)。

強調(diào)并且推崇它家姑娘的地位身份，它這個當老父親的也會安心一些。

“我會。”孟開毫無遲疑，“我說了，我會成為世界最大的英雄。”

英雄二字脫口而出，孟開微微一愣，旋即恢復了正常。

“犧牲對于英雄偉業(yè)來說，總是難以避免的東西。”

他沉聲說道。

不是人說了就一定會這么做，但克拉拉決定相信孟開會是個英雄。

史瓦羅深深地看向了孟開。

在數(shù)據(jù)庫之中，編號為13175的資料里，里面是貝洛伯格第二代大守護者斯維特蘭娜和研究星核的米爾斯海默博士的一次對話。

集合貝洛伯格的力量，科學家們終于發(fā)現(xiàn)了寒潮和【星核】的關系，他們認為解決寒潮就需要解決星核，而斯維特蘭娜告訴主持研究的博士，除非你們能夠解決星核，否則你們的研究就必須要被封存起來。

后來可可利亞和希露瓦也有類似的對話，還在科研部任職的希露瓦同樣發(fā)現(xiàn)了寒潮和星核的聯(lián)系。她興致勃勃的告訴了可可利亞自己有解決寒潮的機會了，可惜這是歷代大守護者早就知道的真相，可可利亞宣布了希露瓦的研究違法，查封了她的研究所和所有的研究資料，并且把希露瓦趕了出去，順帶還剝奪了希露瓦筑城者的身份。

貝洛伯格人需要的真相里，絕對不包含阿麗薩呼喚來了寒潮。

這一點，后來的布洛妮婭也做出了相同的選擇，她粉飾了可可利亞的犧牲，將對方從叛徒變成了英雄。

公允地說這是最理所當然的決斷，而不是單純出自女兒對母親的感情。

大守護者不是血脈傳承，繼承權來自上一任大守護者的公信力。

她宣布可可利亞是個惡黨匪類等同于剝奪了自己對于大守護者一職法理上的繼承權，因為可可利亞有問題，她安排的繼承人當然也不可能名正言順的上臺。

失去大守護者的彈壓，接下來自然是一場大亂。

貝洛伯格本就環(huán)境糟糕，內(nèi)部如果不合，那就真的可以打出GG了···裂界只是不會主動擴張了，但不是沒有了，它們照常產(chǎn)出制造怪物狩獵生者。

災難還沒有結束，文明需要穩(wěn)定而不是單純的真相。

第二代大守護者斯維特蘭娜，第三代大守護者亞歷珊德拉···她們做出了一樣的選擇。

當然在對話里，斯維特蘭娜曾無意中提起過一句，“從我登上這個位置的那一刻起，那個聲音···他們的聲音就寄宿在我的腦海里，揮之不去”。

這句話當時的博士沒有在意，他忙碌一生的目標都是為了解決星核，可惜直到老年研究資料被迫宣告封存的時候，他最后也只能夠把破壞星核的希望交給后來者，告訴對方我們的研究不會白費，當你們能夠破壞星核了，就是我們的研究成果公之于眾的時候。

結果顯然毫無變化，他們解決不了，準確些說，即使是放眼星鐵的星際勢力，他們的常規(guī)手段也是封印而不是毀滅星核。

這就是列車組為什么能夠帶來希望了，因為地上的三小只只是上面兩個大只佬的代言人，作為開拓的遺留，他們有處理星核的手段。

雅利洛人就是研究到死，他們也摸不到這種能力的邊緣。

史瓦羅記住了這句話，并且它有了自我意志之后，也會開始去思索這句話的意思。

聽到了“他們”的聲音，這個他們，當然是星核。

它的評判機制照常當了擺子，因為孟開說來說去，就是我不知道大守護者為什么這么做，我只是看到了她這么做所以才要去阻止她。

什么？你說是星核影響了她？嗯，星核是啥來著，你給我講講唄。

他的選擇都在印證這個答案，但他的話語里卻總是不知道，壓根都沒有提起來過。

如果不是機器，史瓦羅都會覺得自己有胸悶的錯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