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與神共宴:古希臘諸神的秘密與謊言
- (意)羅伯托·卡拉索
- 15214字
- 2024-06-06 19:16:45
Ⅰ

西頓(Sidone)[1]之濱,牡牛動情嗚咽。牡牛乃宙斯(Zeus)化形。它戰栗,如有牛虻近其身畔。然這戰栗生自甜蜜。厄洛斯(Eros)置少女于牛脊,少女正是歐羅巴(Europa)。雪白的巨獸分海而去,雄健之軀馱起少女懸于水面,免她濕衣。眾人共睹。特里同(Tritone)[2]吹響海螺,應和這多情野獸的哞叫。戰栗的少女緊握牡牛的一只犄角。破浪前行中,他們被玻瑞阿斯(Borea)[3]識出。風神的氣息撩動少女前襟,這神得以窺視,吹起口哨,詭譎而嫉妒。遠在高處,雅典娜(Atena)目睹化為牛形的父親被少女跨騎,羞愧面赤。一位阿開亞(acheo)[4]水手遇見他們,驚詫:那是熱切仰望天空的忒堤斯(Teti)[5],還是一位偶爾著衣的涅瑞伊得(Nereidi)[6]?抑或又一位被波塞冬(Poseidone)[7]誘拐的女子?
歐羅巴身處這瘋狂的跨海之旅中,此刻她不知何處將是盡頭。至于登陸后的一切,她已有所料想。她向風與水呼喊:“告訴我的父親,歐羅巴被牡牛帶走——它是我的誘拐者,我的水手,我未來的伴侶——我如此猜測。請您,將此項鏈交予我的母親。”她欲向玻瑞阿斯呼救,請他用羽翼托起自己,一如他對自己的新娘,那來自雅典的俄瑞堤伊亞(Orizia)所為。但她住了口:何必逃離一個誘拐者,而落入另一個手中?
…
這一切因何而起?少女們在河畔嬉鬧、采花。屢次三番,此類場景的誘惑,眾神無法抗拒。佩耳塞福涅(Persefone)被拐時,“她正與酥胸袒露的少女們嬉戲”。她也在采花:玫瑰、番紅花、紫羅蘭、鳶尾、風信子、水仙,水仙居多,“那鮮花奇異而煥發光彩,眾神與凡人皆覺精妙”。塔利亞(Talia)被鷹爪攫起時正在山腰的花叢間玩球:又是宙斯所為。在雅典衛城的山坡,克瑞烏薩(Creusa)[8]彎腰采擷番紅花,卻被阿波羅(Apollo)[9]攥住手腕。歐羅巴亦如此,攜其玩伴摘取水仙、風信子、紫羅蘭、玫瑰及百里香。
頃刻,她們覺察自己為牡牛群所困。其中有一頭通體雪白,小犄角閃爍如寶石。它這般無邪。起初歐羅巴頗感羞怯,可仍將花束送至牡牛鼻前。牡牛歡樂地哞叫,小犬般倒伏在草地上,犄角探向花環。公主爬上牛脊,大膽如阿瑪宗戰士(amazzone)[10]。毫不遲疑,牡牛離開干枯的河床,徑直走向海灘。在偽裝的猶豫不決下,它逐漸靠近水面。而后不可挽回:雪白的野獸載著歐羅巴踏浪而去。她向后張望,右手握犄角,左手扶獸身。前行中,衣袂隨風飄動。
這一切因何而起?黎明時分,皇宮二樓,歐羅巴在臥室沉睡,夢遇怪事:兩女子將其捉住,一女子由亞細亞大陸所變,另一位則是亞細亞對面的無名之地。兩女子激烈爭斗,均欲占有歐羅巴。亞細亞面目熟悉,另一位則全然陌生。陌生女子雙手強勁,將她擄走。此乃宙斯之意,女子稱:歐羅巴乃亞細亞女子,注定為陌生人所擄。情境生動,如在白晝。歐羅巴夢醒,驚恍,在床上默坐半晌。隨后與友結伴外出,一如往常。她們徑直走向海邊,歐羅巴徘徊于玫瑰與浪花間,手挽金花籃。
淺色牡牛現身草甸,前額白毫蜷曲。獸有異香,蓋過花草馥郁。牡牛趨前,舔舐少女脖頸。少女輕撫之,擦拭其垂涎。牡牛屈膝,獻出背脊。少女攀緣而上,剎時牡牛奔赴大海。歐羅巴驚懼,回望海濱,呼喚同伴,揮舞臂膀。隨即,他們身處洶涌波濤之間,歐羅巴一手攀附牛角,一手掖長袍衣襟,緊護前胸。紫色長袍在其身后鼓動如帆。
這一切因何而起?歐羅巴攜友漫步,手執耀眼的金花籃。兩代人之前,赫淮斯托斯(Efesto)[11]將此物贈予利比亞(Libia)[12]。利比亞將之贈予其女忒勒法薩(Telefassa),忒勒法薩繼而贈予其女歐羅巴。此乃家傳寶物。籃身飾以黃金浮雕,上有一迷途小牝牛,仿若泅于琺瑯質海中。海濱,兩位詭秘男子駐足觀望。還有金色的宙斯,神的手正撫過那青銅色的牝牛。背景是銀質的尼羅河(Nilo)。牝牛為伊俄(Io),歐羅巴的高祖母。
伊俄的故事亦關乎化形與誘拐。為牛虻所糾纏,在永恒的煩憂中流浪,她奔跑過所有海洋。甚至將自己的名字賦予那通向意大利的海域[13]。被宙斯之愛裹挾,她遭受癲狂和災難。一切源自怪夢。伊俄曾是祭司,奉職于赫拉神廟(Heraion)[14]。那圣殿臨近阿耳戈斯(Argo)[15],在一切神殿中歷史最為悠長,亦是希臘人計量時間之所:數世紀來,神廟祭司代代接替,以為紀年。在伊俄夢中,有聲音細語宙斯的熾熱愛意,授意她前往勒耳納(Lerna)[16]的曠野,她父親的牛羊正在此覓食。值此,伊俄不再是供奉女神的祭司,而是祭獻給神靈的一只野獸,一如漫步于圣殿領地的其他獸類。她的夢境這般顯現,而事實亦是如此。
終有一日,它將奔跑過整個世界,還有無邊海洋,以尋求庇護。伊俄自一處跋涉至另一處,為牛虻所驅趕,終日不得停歇。土地愈廣闊,她的苦楚便愈多。她遇見另一位受害者,普羅米修斯(Prometeo)[17]。此時她唯愿死去,卻未發覺另一受難者同她一般,求死不得。然而伊俄與普羅米修斯一樣,終將從困頓中解脫。有一天,她將來到埃及,被宙斯之手輕撫。發狂的牝牛將變回少女,與神結合。她會誕下一子,取名厄帕福斯(Epafo),寓意“一只手的輕撫”,以銘記此刻。往后,厄帕福斯將成為埃及之王,傳聞他亦是名為阿匹斯(Apis)[18]的牡牛。
行至海濱芳甸,歐羅巴掌握在手中的,是黃金浮雕下她的命運。若以樂章類比,屬于她的曲調將如先祖伊俄之反轉。一頭牡牛將把她帶離亞細亞,前往那將要被稱作歐羅巴的大地。正如多年前,年輕牝牛那場絕望的跨海漂泊,始自希臘牧場,卻伴隨宙斯之手的輕撫,告終于埃及。有一日,金籃將作為禮物,傳至歐羅巴手中。她自會接受,不假思索。
…
這一切因何而起?若我們意欲知曉,這歷史關乎紛爭。糾葛源自一位少女的被拐,又或她的獻祭。此二者不斷地相互轉化。自腓尼基(Fenicia)乘船而來的,是“狼群般的商人”,他們在阿耳戈斯搶走“獻祭給牡牛的處女(tauropárthenos)”。少女名為伊俄。如同烽火在山間傳遞,這場搶掠煽動起兩片大陸間的仇恨之火。自那一刻起,歐亞的紛爭將永不止息。如是,克里特人,“伊達(Ida)[19]的野豬”,從亞細亞劫走歐羅巴。乘坐牛型海船,他們回歸故里,將歐羅巴獻給他們的王——阿斯忒里俄斯(Asterio)做新娘。歐羅巴的孫輩中,有一人將繼承這不凡的名字。那是一位牛頭人身的年輕男子,深居迷宮中央,靜候獵物。不過,人們常以彌諾陶洛斯(Minotauro)[20]稱之。
這一切因何而起?在抵達阿耳戈斯后的五六天里,腓尼基商人售賣他們從紅海、埃及以及亞述帶來的器物。商船下錨停泊,當地人簇擁在海岸,觀賞、觸摸遠道而來的物品,并詢問價格。當一群女子到來時,仍有一些貨品待售。女子中有一人是伊俄,國王的女兒。協價與交易仍在繼續,直至航海的商人們忽然撲向這些女子。一些設法逃脫,伊俄與其他人卻被劫走。為雪此事之恥,克里特人拐走了腓尼基王的女兒歐羅巴。腓尼基人則另持說辭:伊俄已陷入對這異域船長的愛情。她懷有身孕,心懷愧意,故隨腓尼基人離開,皆出于自由意志。
諸事貫連,歷史已被構建:海倫的誘拐,特洛伊之戰,在這以前,還有阿耳戈英雄(la nave Argo)[21]的遠航與美狄亞(Medea)的被拐——一切皆有聯系。亞歐大陸之間,訴諸武力的呼聲來回震蕩,每一次的傳遞都伴隨一名女性與她的劫掠者經由此岸去往彼處。不過,希羅多德(Erodoto)[22]確實已注意到紛爭中兩方勢力的區別:“誘拐婦女,”他寫道,“是卑劣者的行徑。但若為被拐的女子擔憂,則是愚人的舉止。關于被擄者,智者并不假以片刻思慮。因事實明了,若心有不愿,她們便不會被拐。”希臘人的行為并不明智:“為一個斯巴達女子,他們號集大軍,直抵亞細亞,將普里阿摩(Priamo)的統治終結。”從此,亞歐戰火再未平息。
登臨一座巨大的島嶼[23],他們并未卻步。相反,他們翻越山巒,直抵戈提那(Gortina)。在巨木的蔭蔽中,宙斯與歐羅巴結合。宙斯化作一只鷹離去,為情人留下一名守衛。在寂靜的熱浪里,歐羅巴聽聞銅蹄聲臨近。那必是某種機械,或另一世代之生物,白蠟樹寧芙之子。它兩者皆是:塔羅斯(Talos),另一頭牡牛,守衛者,島嶼之哨兵;或者如傳聞所言,它是一位機械巨人,由赫淮斯托斯所鑄。在其身軀中埋有一根血管,始自脖頸,通向蹄足,或可稱之為腳。一枚銅釘止住涌動的血液,令其回流。銅釘是此物命門所在,亦顯鑄造之藝術。塔羅斯環島疾馳,投擲石塊,一些并無目標,一些則瞄準意圖登島的陌生來客。在西頓的寢宮中,歐羅巴習于被溫柔地喚醒,那聲音來自與她出行的女伴。此刻她卻在寂靜中蘇醒。身處沉默的深淵,她聽聞遠方的異動,那聲音愈發震耳。不見其人,她知曉塔羅斯正上下馳騁在那巨大島嶼的海岸線:那是克里特島(Creta),隸屬于歐羅巴大陸。
伊俄、忒勒法薩、歐羅巴、阿耳癸俄珀(Argiope)[24]、帕西淮(Pasifae)、阿里阿德涅(Arianna)[25]、淮德拉(Fedra):這些名字喚起一張遼闊、純凈、明亮的面龐,似皎潔明月,在遠方閃耀,映照眾生與萬物。“那巨大而蒼白的人形,浩瀚、孤寂、陰郁、蒼涼。命定的、莫測的眷侶,因惡行而備遭譴責。汝將成為何物?命運將席卷何方?何處可藏匿那懷揣恐懼的熱切?在諸凡人心間,汝將觸動何等的恐怖與憐憫,又將誘發何等龐大、赫然的悲哀,當他們注視這諸多廉恥,諸多驚駭,這深重罪孽,這無比宏大的不幸。”居斯塔夫·莫羅(Gustave Moreau)[26]如是說。
狄奧多羅斯·西庫路斯(Diodoro Siculo)[27]曾道:“他們也稱,獻予諸神的榮耀,神秘的獻祭與儀式,皆源自克里特島的居民。為證實此事,他們給出自認為極有說服力的論據。雅典人在厄琉西斯城(Eleusi)舉辦入會儀式,有人認為在一切類似者中它最為杰出,還有薩莫色雷斯島(Samotracia)[28]居民的儀式,以及色雷斯(Tracia)[29]的喀孔涅斯人(Ciconi)中,自俄耳甫斯(Orfeo)[30]開始的儀式。所有儀式皆憑入會者秘密相傳。而在克里特島的克諾蘇斯(Cnosso)[31],于光天化日下行此類秘儀已成傳統,以至盡人皆知。他者以為不可言說之物,在克里特島,凡有人意欲探究,皆可如愿。”
秘密儀式,在克里特島,于所有人而言都顯得平淡無奇。無人試圖保守它。阿提刻(Attica)[32]的諸多不可言說之物,在此地卻人皆可知。但這并不具什么挑戰性。克里特如同一個巨大的玩物,它的上百城池無一建有防御城墻。僅以潮水之巨濤,或來自海上的暗夜騎兵,便足夠造成毀滅。更不必說這追尋自我認知卻不計后果的文明,正在此間自尋滅亡。
千百年后,一位知名的文明形態學者將被克里特島的發掘所困擾。在悉數審視克里特島遺存后,無跡象表明此地有任何歷史或政治的觀念,甚至連記載意識也無,而此類意識曾支配古埃及人的思維。學者迫切尋找著偉大文明遺落的蛛絲,克里特島卻提供了稚拙版本,水平低下,難以捉摸。
以線形文字B書寫的泥板包含諸多神的名號:其中約有一半仍在奧林匹斯為神,另一半卻已失落。關于他們,我們茫無所知:只是與宙斯、波塞冬、赫拉并列的名字而已。奧林匹斯諸神的數量似乎一度更多,那些失散的兄弟姊妹,如今已化作現存諸神身畔的影子。
克里特島:碼在貯藏室的盛有谷物的陶甕,封口上鐫刻的各種嵌合體形象,精美壁畫,一些象牙質結紐,各種祭品清單,蜂蜜,帶銘文的罌粟花莢,牛頭骨,雙刃斧。柏木柱,有階梯的宮殿和透光的天井,無名的墓石。小型神像成堆,無雕像,亦無成對石像。此地并無直立的神像,也缺少直立石像的幻象。
故事從不是獨立的:它們是家族式的分支,我們需溯源并做出推演。在乘騎白牛跨海的狂喜中,隱藏在歐羅巴身上、如同未曾揭曉的力量般的,是她那因愛而瘋狂的孫女淮德拉與阿里阿德涅的命運。終有一日,她們將因羞愧與絕望而自縊。在故事的樹形構架中,我們在與諸神有關的起源中看見那瘋狂牝牛的徘徊,那是先祖伊俄。她身上又藏有另一瘋狂牝牛的形象,那是帕西淮,淮德拉與阿里阿德涅的母親。她同樣將因羞愧而自縊。
立于一塊巖石上,阿里阿德涅注視著蕩秋千的淮德拉。在等待中她陷入沉思。她們是克諾蘇斯的兩位年輕公主,是彌諾斯(Minosse)[33]與帕西淮之女。她們有眾多兄弟姊妹,還有一位同母兄弟是半人,阿斯忒里俄斯。阿斯忒里俄斯長有牛頭,因他的父親是其母親帕西淮所鐘情的碩大白色牡牛。禁錮阿斯忒里俄斯的建筑由一位雅典發明家修造,此人當時正亡命天涯,傳聞是因為殺人[34]。隱蔽的建筑極為古怪。公主們已然熟悉這迷宮,在過往它曾對公眾開放,且有一處廣闊空間可供舞蹈。她們未意識到——亦無人令她們知曉——當她們的父王彌諾斯征戰大陸時,克里特人與希臘人有很多貿易往來。現在他們需將秘密掩藏,因他們終于以之為恥。代達羅斯(Dedalo),那雅典人,在克里特島設計了一座建筑,將秘儀(舞蹈的圖式)與恥辱(阿斯忒里俄斯,即彌諾陶洛斯)藏匿于石墻之后。自那天起,秘密一詞也擁有了“羞恥之事”的含義。
故事照此發展,將由幻形的發展史決定。幻形時,形態是可見的。每種形態均有其恰當的外觀,只要這種外觀得以持續。盡人皆知,那外表或將在不久之后發生變化。在歐羅巴與伊俄的時代,神顯的面紗卓有效力。喘息的牡牛,瘋狂的母獸,都將變回神明與少女。伴隨代際更迭,幻形變得愈加不易,真實的命定特征就愈加彰顯:不可逆轉、不能倒置。僅在歐羅巴的后一代,帕西淮將蜷縮于木質的牝牛體內,那是一只帶有滾輪的巨大玩物。她將把自己推向遙遠的戈提那牧場,因她渴慕的牡牛正在此地覓食。他們的結合孕育出一個生命,而這生命將永為雜種,永無可能回歸為純粹的獸形或人形。正如匠人不得不造一死物,以使那母親如愿[35],為此他需發明另一物,迷宮,以將那孩子掩藏[36]。彌諾陶洛斯將被殺死,帕西淮將被囚禁著羞愧而死。已無法進行幻化然后又回歸本體。神顯的面紗被撕成碎片。若要保持幻形的力量,別無他法,唯有再創新物,再造怪獸。
“女性參與競技是克里特島的習俗。阿里阿德涅就在眾人之中。遇見忒修斯(Teseo)時,她備感訝異,注視他將對手一一擊敗,甚是仰慕。”阿里阿德涅凝視那陌生人,克里特島隨即崩塌。在遭受背叛之前,阿里阿德涅選擇背叛她的島嶼。
狄俄倪索斯(Dioniso)向她求愛,責難于她,殺死她,尋回她,將她變作北方天空中的一頂王冠,是為北冕座(Corona Borealis)。但此時的狄俄倪索斯并非阿里阿德涅幼年相識之人。彼時他尚未被稱作狄俄倪索斯。他是那頭牡牛,那形態完整的牡牛:如同宙斯,它從天而降;又如波塞冬,它從海下而升。他在戈提那的懸鈴木下覓食。他在萬物之中:他存在于向神明獻祭的蜂蜜與血液里,在祭壇兩旁的細長號角中,在沿著宮殿墻壁所繪的牛頭骨上。戴著臂環、腰間纏帶、發如波浪的年輕人在賽跑中將他的犄角緊攥。牡牛總是追隨阿里阿德涅,從一開始便是如此,一直陪伴她,目光永遠注視著她。
現在牡牛來到一旁,輪到雅典英雄登場。他們似乎是敵人,卻安然換位。故事已有定數,與怪物不再相干,只關乎骯臟與下流。此即阿里阿德涅的命運。不再稚拙,不復有宮殿,故事發生在柱廊間與廣場上。在此地,狡猾與冷酷之人將占取先機,從背后傷人。在此,克里特人用來盤點存貨的文字,被賦予權利、活力以及敬畏。阿里阿德涅無法目睹這一切:她將在半途滯留,踏上另一座滿布巖石的荒涼島嶼。她雙眸緊閉,以使自己永不必再見那神或那男子。出自本性,他們的所作所為無非是出現復而消失。
是忒修斯,將劫掠少女之事由神祇之好變為凡人的消遣。每次探險,他都會劫走一名女子,不論是南行途中克里特島的阿里阿德涅,抑或北進路上阿瑪宗的安提俄珀(Antiope)[37]。這些冒險之旅永遠不乏玩笑乃至魯莽之事,其中甚少能以貴族的優雅了結:忒修斯總是迅速征服一個戰利品,卻以更快的速度將之拋棄,以便追逐下一個目標。五十歲后,他仍樂此不疲,劫走在阿耳忒彌斯·俄耳提亞(Artemis Orthia)神殿舞蹈的海倫(Elena)。彼時他有朋友相助,那是佩里托俄斯(Piritoo)。唯有此人,忒修斯將一生忠于他。
初次相見,他們本為對手,理應將對方置于死地 。然而當他們望向對方、行將決斗時,皆發覺自己正仰慕對手,為對方的美貌與力量所傾倒。自那一刻起,他們結為莫逆,相伴冒險。忒修斯從未如此愉悅,他偕同佩里托俄斯進行魯莽的冒險,事后又一同笑談。他們了解這世界。此二人已閱盡世間全貌,已殺死神話中的野獸,已搶掠公主,他們不可分割,尤其不會因一個女子而分開。
…
某日,佩里托俄斯備感孤寂。希波達彌亞(Ippodamia),他的妻子,已于近日過世。于是他前往雅典會見摯友忒修斯。鰥夫遇見了另一鰥夫:忒修斯之妻淮德拉亦已自縊。與以往一樣,他們相談甚歡,很快便發覺正談論新的冒險。斯巴達有一個女孩,佩里托俄斯說,年方十歲,其美貌勝過世間任何女子,名為海倫。何不將她掠走?當他們捉住海倫時,便擲骰子決定其歸屬。忒修斯獲勝。
又一日,他們交談,如同往常。這包含密語的諸多對話是他們此生最大的喜悅(沒有任何女子,或是他們獨自的一些冒險,能令他們快樂如斯)。這天,他們終于談及,他們的足跡幾乎已踏遍世界,卻僅剩一樁事未做:侵擾地下世界。他們已掠奪地上的公主,何不拐走神明的王后?他們已戲弄在世的君王,對冥王做相同之事又有何妨?于是佩里托俄斯與忒修斯前往冥界,去掠奪哈得斯(Ade)的王后。
忒修斯說著便要動身。連海倫,如她這般雖被囚禁但仍感快樂的囚徒,都無法將他挽留。當對復仇者的恐懼不斷累積,誘拐者最強壯的朋友們密切聯合以保護海倫時,佩里托俄斯想出一個計謀:掉轉前進方向,沿伯羅奔尼撒(Peloponneso)徑直往下,直至馬塔潘角(capo Tenaro)。大地在此處龜裂,他們可向下攀緣,潛入冥界,劫掠世間所有王后中最強大的那位。于是忒修斯動身。此時問題已不似綁架在阿耳忒彌斯神廟前舞蹈的十二歲女孩那般簡單(她當時或許只有十歲?),也不同于向迷人的女子學習迷宮舞步。這回,情況要艱難許多:“這兩人正試圖將冥王的新娘從婚床上劫走。”
…
哈得斯已預備了對忒修斯的狡詐懲罰,以嘲弄反擊嘲弄。他禮貌地聆聽這二位好友訴說,佯問該如何提供幫助,并邀他們落座于嵌入巖石的黃金椅子。不可見的繩索將二人緊縛,使他們無法站立。佩里托俄斯——“他轉著圈”,而忒修斯,那誘拐者,必已忘記他們的初衷,此刻正在冥界靜坐。赫剌克勒斯(Eracle)[38]前來拯救忒修斯,用力將他從椅上拽起,以致一些血肉從他的身軀剝離。因此,人們說,雅典的男孩臀部窄小。
在雅典城四周——彼時它還未被稱作雅典,充斥著盜匪與野獸,他們襲擊并折磨旅人。一日,海上的信使帶來訊息,一位年輕人已巡遍所有道路,并殺死鬧事者,略舉幾例:辛尼斯(Sinis)[39]與淮亞(Fea)[40]、斯喀戎(Scirone)[41]、刻耳庫翁(Cercione)[42],以及普洛克儒斯忒斯(Procruste)[43]。年輕人是何長相?人們詢問。他攜一把象牙柄的佩劍,懸在一肩,另有兩桿耀眼的標槍,雙手各持一把。他有著黃色鬈發,頭戴斯巴達帽,身著塞薩利(Tessaglia)的羊毛斗篷,胸前露出紫色衣衫。頑劣的光芒在雙目中閃爍。
忒修斯額前的鬈發極短——如此在戰斗中就不會被人捉住。后腦的長發則編成辮子。原來垂于額前的鬈發,已被他在德爾斐(Delfi)獻祭給阿波羅。當他初次在雅典附近現身時,年值十六,身著伊俄尼亞長袍,頭發編成辮子,垂在后背。德爾斐的阿波羅神廟中的勞動者們——他們正待在屋頂——譏笑道:為何有一位適婚女子在衛城中獨自游蕩?忒修斯并不作答。他徑直走向一輛牛車,牡牛被車軛所困,忒修斯釋放了牡牛,再將它擲向空中。在人們的注視中,牡牛飛越那尚未完工的屋頂。這是忒修斯初次與一頭牡牛交手。
在征途中,忒修斯又將遭遇多少次牡牛!克里特島的彌諾陶洛斯,忒修斯將把劍埋入它的體內。他將在馬拉松(Maratona)[44]捕獲一頭牡牛以取悅雅典人。這以后,將有一頭牡牛從海面升起,殺死希波呂托斯(Ippolito),忒修斯之子。在其余諸多不甚知名的場合,忒修斯都將直面牡牛。忒修斯與此獸的關系如此密切,以至于他將把牛頭鑄印在其城池的第一批硬幣上。這座城是神圣的雅典,是忒修斯為其命名。
有些流言對忒修斯頗為不敬,有些不遜的言語則指向亞西比德(Alcibiade)[45]。忒修斯偕好友佩里托俄斯啟程,前往冥界偷回佩耳塞福涅,這是一場帶有戲謔意味的拙劣模仿。有人由此聯想到亞西比德,誹謗者們指責宗教秘儀里有妓女和流浪漢。正如有朝一日,亞西比德將極莊重地帶隊沿厄琉西斯城的圣道(la Via Sacra)前行,忒修斯同樣也主持著城中最神秘的儀軌。他們以這些秘儀為樂,因為他們如此了解它們,因為自出生起,這些秘密就歸屬于他們。
忒修斯并無特殊緣由將阿里阿德涅拋棄。此亦無關乎其他女子。只因她在某個片刻被遺忘,而這可能發生在任何時候。當忒修斯的注意力轉移,便有人被拋棄。阿里阿德涅曾助此陌生人殺死她牛首人身的同母兄弟,她離開宮殿,準備去往雅典,為忒修斯濯足,如同一個奴隸。然而忒修斯早已將她遺忘,他開始思索他物。阿里阿德涅的被棄之地,被永久地用以告示被棄之愛。忒修斯的殘酷并非在于他將阿里阿德涅拋棄。若事實如此,他的殘忍將同常人無異。不,忒修斯的殘酷在于他將阿里阿德涅留在那克索斯島(Nasso)[46]。此地既非她的故鄉,亦不是她渴望被迎入的新家,甚至不是介于這兩者之間的某一國度。唯有被雷鳴般的潮水所沖刷的海灘,以及一處簡單的棲所,其余可見的便僅有海草漂浮。這片海島不見生跡,但凡被困便只得漫無目的地兜轉,無路可逃。死亡在炫耀自己的亙古不變。此地只適宜亡靈。
阿里阿德涅已然被棄。衣服從她身上件件滑落。此景令人悲慟。彌諾斯的女兒已經清醒,卻仍舊靜止,如一尊酒神祭司像,凝望著遠方那永遠的離席者。忒修斯的敏捷海船已消失在地平線,她的思慮伴隨波濤起伏。系著金發的緞帶滑落,她的斗篷飄走,胸口敞露,她的前胸不再被肩帶束縛。一件又一件,當她永遠地離開克里特時,身上的衣衫滑落,散落足邊。海波撥弄著它們,夾雜砂礫與海藻。
裸身的阿里阿德涅兩眼空洞地注視著前方,想象著自己如何渴望去往雅典,成為忒修斯的新娘,為他鋪床,雖然她將永遠不會在上面安睡,而是服侍躺在那里的另一女子。她將為忒修斯端一小盆清水,供他在宴會后洗手。簡而言之,她正在腦海中細數渴望展示給那已經消失的情人的一切最為卑微的為奴者姿態。此刻,她的腦海中涌現一個新的念頭:也許有其他女子正與她感同身受;她的奉獻與墮落并非唯一,正如她一開始該料想到的。可那女子是誰?是王后,那耀眼的、無恥的帕西淮,她的母親。在最后,她同樣被囚禁在一頭木制牝牛里,那笨拙而愚蠢的、涂有顏色的帶輪玩具,她曾甘愿為奴,追隨一區區牧人。她垂下頸項,讓人們為她挽上軛具,她曾向一頭咀嚼著牧草、從不作聲的牡牛耳語她的情愫。隱匿在令人窒息的黑暗中,在木頭的氣息里,牧笛撩動著她的身軀,只因唯有一種聲音被她渴望:那雪白牡牛的低哞。
隨后,阿里阿德涅的腦海中又誕生另一想法,緊隨第一個:如果她,阿里阿德涅,無非在重蹈母親帕西淮的熱情,又如果她自己便是帕西淮,而忒修斯即是那牡牛。在她的幫助下,忒修斯已殺死牡牛,即她的半獸兄弟。如此她是否在協助忒修斯殺死他自己?抑或在這故事中,所有人都將被自己殺死:帕西淮,自縊而亡,阿里阿德涅,亦準備自縊,而她的妹妹淮德拉,也將在不久后自縊。牡牛與弒牛者不斷交換位置,一次又一次。于他們而言,殺戮與被殺的過程似穿衣與脫衣般簡單。牡牛并未體會過那終極的、垂直懸吊著的死亡,那身體懸空的感受。
當雅典人有著彩繪船首的船只抵達克里特島時,當忒修斯阻止彌諾斯王將雅典少女任意擺布時——他經常如此做,當忒修斯在競技中擊敗那面目可憎、強健有力,曾戰無不勝的牡牛時,阿里阿德涅開始思忖這不羈的陌生人或許足夠強壯,足以打破她的家族所陷入的圍繞牡牛的迷陣。如此,她將背棄那曾在洞穴中令她目眩的圣牛;她將背棄她的半牛人兄弟彌諾陶洛斯;她也將背棄母親,后者曾為一頭牡牛癡狂;她亦將背棄她的父親,當初父親因那雪白牡牛異乎尋常的美,選擇將它藏匿于牧場,而非回祭給大海。在種種背棄的終點,她發現自己正流落在荒蕪的海岸,被忒修斯所棄。然而,她終究未能逃離這牡牛。
狄俄倪索斯現身,他如此虛偽而富有魅力,他出現得過分準時,表現得過于喜悅,阿里阿德涅覺察到狄俄倪索斯與忒修斯似乎本非對手,而是同謀。在長笛與鈴鼓的喧鬧間,狄俄倪索斯壓抑著自己的想法。神奉上的無比榮耀讓阿里阿德涅眩暈。她投給忒修斯一個無形的冷笑,是他的背棄給予她這神賜的榮耀。她覺察到其中的晦澀交易:如果忒修斯未曾發偽誓(他已向蔑視婚姻的雅典娜起誓,阿里阿德涅仍記得那誓言的開頭,劇痛襲向她),狄俄倪索斯便無法將她帶到其身旁。當一位神來到你近旁,你就不必像個鄉下姑娘般無謂啜泣。可狄俄倪索斯從未常駐在任何一人身畔。他的現身從不固定。狄俄倪索斯啟程,為喧鬧的追隨者所簇擁,前往印度。阿里阿德涅再次孤身一人。
狄俄倪索斯再度現身,攜珍寶與奴隸降臨。阿里阿德涅目睹他的凱旋,捕捉到他瞥向一位年輕印度女郎時的熱切目光。那是一位公主,困窘地站在他諸多的東方獵獲之中。很快,阿里阿德涅將再次伏身海濱哭泣,長發在風中凌亂。狄俄倪索斯以他占有優勢的輕佻,將她從忒修斯的拋棄中救贖,卻于不久之后親自重演這一行為,令它愈加不堪,愈發刺目。那印度情婦玷污了他們的寢具。阿里阿德涅啜泣著,并惶恐于忒修斯將永遠無法聽到她的哭聲,她將長久為此恐懼所困擾,但這又是何等天真……難道她仍未發覺狄俄倪索斯與忒修斯并非敵人?這對立的二者皆是拋棄她的男子的不同化身,她卻任由自己被背叛。“我將永遠愛上同一個男子。”永遠去愛,這成為她的墓志銘,它毀滅了逃離那不可抗力的怪圈、逃離那耀眼冠冕的所有希望。
阿里阿德涅的故事被悉數織進一頂王冠。“我的表兄來了”,得知狄俄倪索斯已登陸海島時,年輕的公主如此想著。她不曾見過這位親戚。他誕生在母親葬禮的柴堆中,傳聞他極為英俊。現身后,狄俄倪索斯不愿待在王宮中,他緊握公主的手腕,將她帶到克里特島諸多洞穴中的一個。在此地,閃耀的王冠把黑暗驅散。黃金如同火焰,伴隨那些印度珠寶的光輝。在他們的初次結合后,狄俄倪索斯將王冠作為禮物獻給阿里阿德涅。這王冠是誘惑之環,象征完美,“寂靜吉祥的使者”。但誘惑,在希臘語中也意味“毀滅”(phtheírein)。這王冠,是一種錯覺的完美,錯覺將自我循環,完美本身便蘊含錯覺。
當阿里阿德涅將目光投向英俊的忒修斯時,她不復是克諾蘇斯王宮中與姐妹嬉鬧的少女。她已是神的新娘,縱使他們的結合無人知曉。閃耀的王冠是唯一的物證。可忒修斯來自他父親波塞冬的水下宮殿,亦手持王冠。這王冠由小巧的蘋果花、滴落的水珠以及四射的光芒制成。他將其贈予阿里阿德涅,正如狄俄倪索斯向她奉上自己的王冠。在此,阿里阿德涅將狄俄倪索斯的王冠回贈給忒修斯。于忒修斯而言,他正重復神明的舉動;至于阿里阿德涅,她卻在背棄神明,一如她助陌生人殺死屬于牡牛之神的彌諾陶洛斯。當忒修斯動身進入迷宮的陰暗步道時,他被閃耀的王冠所引領。忒修斯的佩劍在這亮光中閃爍,之后他將把劍埋入牛首人身的年輕人的軀體。值此,阿里阿德涅的騙局又加深一重:她背叛了自己的不朽伴侶,與此同時,她將神明的禮物獻給另一年輕人,此人將成為她新的戀人。
難道騙局不是在最初就存在于神明奉上的禮物中?當阿里阿德涅行將開始她的欺騙時,她恰恰已被蒙蔽:她相信,忒修斯是神明的敵對者;她以為自己將作為他的新娘,隨他前往雅典,逃離與牡牛有關的邪惡怪圈。當狄俄倪索斯再次現身那克索斯時,他頭戴一頂炫目的王冠。阿里阿德涅望向它,想起此生遭受的欺騙,以及掩護騙術的那些王冠。如今她意識到,王冠從始至終都是同一頂,永遠如此。這是阿里阿德涅故事的真正結尾:她將永遠孤獨,被囚于天空中的一頂華冠——北冕座中。
在克里特島的所有故事里,開頭與結尾處都必有一頭牡牛。起初,彌諾斯從海中召喚出波塞冬的雪白牡牛。他曾起誓,如果牡牛現身,他便以此牛向神明獻祭。牡牛確實出現,彌諾斯卻無奈食言。牡牛如此美麗,彌諾斯不忍將其殺死,卻希望將之據為己有。而彌諾斯的妻子帕西淮,注定將愛上這頭牡牛。
在故事的結尾,忒修斯在馬拉松擒住一頭牡牛,這依舊是那來自大海的克里特牡牛。在與帕西淮結合后,牡牛發狂。為捉住它,彌諾斯將向赫剌克勒斯求助。英雄捉住牡牛,把它帶往大陸。牡牛將在伯羅奔尼撒漫游良久,之后來到阿提刻。無人比它強壯,即便是安德洛革俄斯(Androgeo),彌諾斯之子,他曾在競技中擊敗所有雅典人。忒修斯在馬拉松將它擒獲,并將其獻給埃勾斯(Egeo),他的父親。埃勾斯于是將牡牛獻祭給阿波羅。在開頭與結尾處,亦即阿里阿德涅的命數之間,發生的一切皆源于一場錯置的獻祭:從波塞冬到阿波羅,從克里特島到雅典。此路尸骸遍野。那種闃然無聲,那些被獻祭的犧牲品,都是宗教儀軌的一部分。可被神話選擇的犧牲品另有其人,那些將倒在祭壇下的人如同被磁場吸引的鐵屑般紛紛而來。獻祭之后,與鮮血一同流淌的是諸多傳說。悲劇中的角色由此逐一浮現。在克里特島的故事里,這些角色是帕西淮、彌諾陶洛斯、阿里阿德涅、淮德拉、彌諾斯、希波呂托斯,以及埃勾斯本人。從克里特島折返,忒修斯忘記降下黑帆[47],埃勾斯從衛城一躍而下,如是墜亡,成為被錯置的祭祀的最末注腳。
“最終,那克索斯的一些人將創造他們自己的神話。他們聲稱存在兩位彌諾斯、兩位阿里阿德涅:一位是狄俄倪索斯在那克索斯的新娘,亦是斯塔菲羅斯(Stafilo)及其兄弟的母親;另一位阿里阿德涅生于稍晚的時代,將被忒修斯誘拐,繼而又被拋棄,之后會在乳母科耳庫涅(Corcina)的陪伴下來到海島。如你去到那里,人們會向你展示科耳庫涅的墓地。第二位阿里阿德涅同樣葬身此地,卻未被賜予和同名者一樣的榮耀:紀念第一位阿里阿德涅的節日充滿競技與娛樂,可對第二位的獻祭,則夾帶哀慟與傷懷。”[48]
早在最初,阿里阿德涅便注定擁有雙重命運。那克索斯的儀式恰是為紀念這雙重性,而不是為從死亡與重生的更迭中尋求解脫。她將成為狄俄倪索斯的“新娘”。眾女子圍繞狄俄倪索斯,卻唯有阿里阿德涅被選中,此后她將獲贈新的名字,狄俄倪索斯以利柏拉(Libera)呼之,那是被他殺死的另一女子的名字。是他請求阿耳忒彌斯執行此事。女神時刻準備拉動弓弦,狄俄倪索斯請她將阿里阿德涅用箭射穿,自己旁觀了全程。時光荏苒,故事變得模糊曲折。唯有留在龐貝墻上的一幅壁畫仍在講述神明的愛情故事。
神話中的角色可活許多世,也會經歷多次死亡。這些過程使他們不同于我們在小說中讀到的角色,因為那些形象通常會超越他們被設定的唯一姿態。每一次生死之間,所有的他世都會在場,我們可捕捉到他們的低聲細語。當我們意識到這表面的不相容下忽然展現的一致性,我們便可說自己已踏進了神話的門檻。在那克索斯島,被棄的阿里阿德涅被阿耳忒彌斯的弓箭殺死,是狄俄倪索斯設計了這場殺戮,并在一旁靜觀全程;又或是,阿里阿德涅被忒修斯拋棄在那克索斯后自縊;又或是,阿里阿德涅身懷忒修斯的骨肉,在塞浦路斯島(Cipro)[49]遭遇海難,遂死于難產;又或是,在那克索斯,狄俄倪索斯由眾多追隨者相伴,為阿里阿德涅而來,他們舉辦圣潔的婚禮,隨后她升到天空,成為北方星座中的一員,至今仍能被人們看見;又或是,狄俄倪索斯為尋找阿里阿德涅,來到那克索斯,此后阿里阿德涅將伴他冒險,四處游歷,與其同眠,為其戰斗:在阿耳戈斯附近的郊野,狄俄倪索斯襲擊了佩耳修斯(Perseo)[50],阿里阿德涅同他并肩作戰,全副武裝,與已瘋癲的酒神追隨者戰斗,直到佩耳修斯提著美杜莎(Medusa)[51]的頭顱,將她死寂的面龐朝向阿里阿德涅,使其化作巖石。自此,阿里阿德涅將作為曠野中的一塊巖石,長久站立于斯。
沒有其他女子或女神像阿里阿德涅一樣經歷過如此多的死亡。阿耳戈斯的巖石、天穹中的星云、懸垂的尸體、死于難產的母親、被箭射進胸口而亡的少女:阿里阿德涅是上述全部。
若沒有那牛虻,即赫拉的復仇工具,故事是否仍會展開?在英雄的生命中,無論我們看向何處,都將遇見女神那滿懷敵意的銳利目光,那如牛的雙眸似乎從不曾合上。赫剌克勒斯的名字(“赫拉之光榮”)從一開始便已告訴我們,那光榮皆是赫拉復仇之附帶產物。
這一切因何而起?赫拉與宙斯,姐與弟,尚是兒童時他們已萌生秘密的愛戀。“雙親并未知曉,他們在床幃中的結合。”荷馬說。他們享受著有史以來最為放縱而充斥欲愛的童年。“之后宙斯寵愛(赫拉)三百年。”他們的雙耳聆聽河神的無盡轟鳴,那是薩摩斯島(Samo)[52]的河流。在江河與大海中,他們結合,不知疲倦,忘卻了水之外的世界——宙斯為此推遲了他對世界的統治。數千年后,在河床的濕潤砂礫中,人們找到一件石雕,它曾是一張木床上的某件裝飾。在浮雕上,宙斯站立著,面朝赫拉。女神的前胸赤裸,宙斯正握著她的右乳。
赫拉是床笫女神——她甚至憂心于將她撫養長大的老俄刻阿諾斯(Oceano)[53]與忒堤斯是否正逐漸失去這種歡愉。于她而言,婚禮幕景中環繞婚床(thálamos)的芳草(pastós)正是那最初的面紗。在帕埃斯圖姆(Paestum)[54],在薩摩斯,仍留有證據表明床是宗教祭儀上的核心物品。當赫拉與宙斯在伽耳迦榮(Gargaro)[55]之巔交媾,土地萌生鮮花,編織成毯。“厚重而柔軟,它將他們托離地面。”隨后這張假擬的床褥被一片金色云團環繞,作為芳草之替代。于赫拉而言,此床是最杰出的原始之地,是愛欲奉獻的游戲之所。在她最宏偉的神廟,即阿耳戈斯的赫拉神廟中,禮拜者將看到祭臺的浮雕上,赫拉的唇正妖嬈地裹住宙斯勃起的陽具。沒有其他女神,即便是阿佛洛狄忒(Afrodite)[56],會容許自己的神廟中有如此圖式。
宙斯的首次不忠便是所有仇怨的原點,故事恰始于赫拉神廟。背叛赫拉時,宙斯選擇了她的一位女祭司,一位與她最為接近的凡人,因這凡人掌管通往神廟的鑰匙。她名為伊俄。出于職責,伊俄在衣著與樣貌上盡己全力地復刻自己所侍奉的女神。她是一件復制品,竭力模仿著女神雕像。但宙斯選擇了復制品;他渴望這微小的差異,這差異足以顛覆秩序,建立新的次序與意義。他如此做,正因它的不同,選擇她,正因她是復制品。差異愈微不足道,復仇便愈可怖與狂暴。宙斯的其他冒險,赫拉的其余情敵,都無非是在赫拉懲罰那個與她最為相像的女子時,在這必定之輪底下的一絲顛簸。
[1]腓尼基人的主要城市之一,位于地中海沿岸,在今黎巴嫩南部地區。(本書注釋均為譯者所加。)
[2]海上的精靈,波塞冬與安菲特里忒之子。
[3]北風之神。曾劫掠雅典國王厄瑞克透斯的女兒俄瑞堤伊亞,用北風將她帶到特剌刻。
[4]阿開亞人與埃俄利亞人、多利安人、伊俄尼亞人,共同構成古希臘的四個主要民族。荷馬常把所有希臘人都稱為阿開亞人。
[5]提坦女神,烏剌諾斯和該亞的女兒。
[6]海之寧芙,海神涅柔斯(Nereuo)與多里斯(Doris)的女兒們,被認為是海浪的化身。寧芙,直譯自Ninfa,也譯作“神女”“女仙”,她們體現著自然力與自然現象,種類眾多,有水澤寧芙、海之寧芙、山岳寧芙等。
[7]海神,奧林匹斯山的十二主神之一,克洛諾斯與瑞亞之子。
[8]厄瑞克透斯與普拉克西忒亞的女兒。
[9]太陽神,奧林匹斯山的十二主神之一,宙斯與提坦女神勒托之子。
[10]居住在希臘東部的一個善戰的女性族群。
[11]火神、匠神,奧林匹斯山的十二主神之一,宙斯與赫拉之子。
[12]厄帕福斯的女兒,伊俄的孫女。
[13]伊俄尼亞海,以伊俄命名。地中海的一個海灣,西接意大利。
[14]奧林匹斯山上地位最高的女神,克洛諾斯與瑞亞的長女,宙斯的姐姐與妻子。
[15]阿耳戈斯是宙斯與尼俄柏(阿耳戈斯王福洛紐斯與寧芙拉俄狄刻的女兒,為宙斯所愛的第一個凡人)之子,他得到了伯羅奔尼撒一部分統治權,把這部分領地命名為阿耳戈斯。
[16]曾存在于希臘伯羅奔尼撒半島南部的一個湖區。
[17]提坦神之一,宙斯的堂兄弟。關于其受罰的原因有三種傳說:為站在人類方,減少供神的祭品而蒙騙宙斯;違反禁令盜取圣火給人類,導致潘多拉給人間帶去災禍;還因拒絕說出宙斯與忒提斯結合的后果(他們生下的兒子將推翻宙斯的統治)而被宙斯報復,鎖于高加索山的懸崖上,肝臟被鷹啄食。
[18]古埃及神話里的公牛神,司豐饒及生產。
[19]克里特島上的一座山峰,傳說中的圣地,據說眾神曾在峰頂觀看特洛伊戰爭。
[20]克里特島有名的怪物。克里特國王彌諾斯的妻子帕西淮和一頭叫作克里特的公牛(波塞冬送給彌諾斯的)所生的兒子。
[21]乘阿耳戈船遠航的英雄。阿耳戈號(Argo)由名為阿耳戈斯(Argos)的造船者所造。阿耳戈英雄以伊俄爾科斯國王埃宋之子伊阿宋為領導。遠航的起因是埃宋的王位被同母異父的兄弟佩利阿斯篡奪,伊阿宋在成年后向佩利阿斯討要王位,后者答應伊阿宋,若他能取回金羊毛就歸還王位。
[22]約前484—前425,古希臘歷史學家,著有《歷史》。
[23]即克里特島。戈提那(見下行)是克里特島上的一個區域,位于今日的伊拉克里翁大區內。
[24]忒勒法薩的另一個名字。
[25]彌諾斯與帕西淮之女。
[26]1826—1898,法國象征主義畫家。
[27]公元前1世紀,古希臘歷史學家。
[28]位于北愛琴海。
[29]荷馬史詩中的色雷斯大概西起希臘境內的阿克西奧斯河(Axios),東至赫勒斯滂海峽(今達達尼爾海峽)和黑海。
[30]河神俄阿格洛斯與繆斯卡利俄珀之子,歌手、樂師、詩人。因失去心愛的妻子歐律狄刻而悲痛,遂決定不再續娶,許多女子因被他拒絕而悲傷。這惹怒了酒神的狂女們,她們在酒神節上將俄耳甫斯肢解。
[31]克里特王國的都城。
[32]希臘半島地區,包括雅典和厄勒俄斯。
[33]克里特國王,據說在特洛伊戰之前,他已活了三代。
[34]代達羅斯擔憂學生塔爾狄克斯會在技藝上超越自己,故將其推下衛城摔死,然后從雅典逃亡到克里特島。
[35]當帕西淮迷戀克里特牡牛時,代達羅斯為她制造了一頭木牛,使她如愿。
[36]帕西淮和克里特牡牛生下牛頭人身的彌諾陶洛斯,克里特國王彌諾斯為遮丑,命代達羅斯建造一個迷宮,把彌諾陶洛斯藏在里面。
[37]阿瑪宗人的女王,與忒修斯生下希波呂托斯。
[38]宙斯與阿爾克墨涅之子,最強有力的英雄。
[39]波塞冬之子,強盜,把人綁在兩棵扳彎的松樹上,松手讓樹梢把人的身體扯成兩半。
[40]怪物,一頭牝豬。
[41]波塞冬或佩羅普斯之子,強盜,強迫過往行人為他洗腳,然后把他們踢下懸崖。
[42]厄琉西斯國王,波塞冬之子,與過往行人角力,敗者都被他摔死。
[43]波塞冬之子,強盜,有兩張特制的床,他讓矮小的人躺在長床上,把其身子拉長,讓高大的人躺在短床上,把他伸出床外的腿腳砍去,如此將投宿者們折磨死。
[44]位于阿提刻地區的東北部。
[45]前450—前404,雅典杰出的政治家、演說家和將軍,哲學家蘇格拉底的弟子。
[46]愛琴海上的島嶼,位于基克拉澤斯群島的中心部位。
[47]忒修斯決定殺死彌諾陶洛斯,啟程前船上掛著黑帆。埃勾斯告訴他生還后改掛白帆。忒修斯在殺死怪物后匆忙逃離克里特島,忘記降下黑帆。埃勾斯望見黑帆,以為兒子已死,于是投海而死。
[48]引自普魯塔克《忒修斯傳》。
[49]地中海的島嶼,據說阿佛洛狄忒從這個島嶼附近的海浪中降生。
[50]宙斯與達那厄之子。
[51]戈爾工女妖(蛇發女妖)之一。
[52]位于愛琴海東邊的島嶼。
[53]大洋河的主神,一切海洋、河流、水泉的源頭。古希臘人認為大地是一塊由大洋河環繞的圓餅。
[54]意大利坎帕尼亞大區的城鎮。
[55]克里特島上伊達山(Ida)的三座主峰之一。
[56]愛與美之神,奧林匹斯山的十二主神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