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吉初羽馬

這個是真的。

他花了足足30分鐘才確定。切好十字口、精心烤好的早餐吐司，還有用濾紙滴濾的咖啡，都已經徹底涼了。必須馬上出門去趕第二節課的念頭不知不覺也消失在意識中。

初羽馬不斷點擊、滑動，意識到自己的預感正在慢慢變為確信。

怎么使用互聯網、怎么不被假新聞欺騙、怎么區分段子和事實，沒人傳授這些經驗，但電腦和手機用得越多，越會自然而然地掌握這些技能。滿是文字的YouTube（視頻網站）視頻、×天就能瘦×斤的魔法減肥藥、轉發就能賺錢的夢幻廣告活動，如果非要追問為什么這些不可信，初羽馬也無法很好地表述理由。總之，就是有點可疑。即使噴上除臭劑、灑上芳香劑也掩蓋不了，總會有類似大便臭味的可疑惡臭隱隱沖擊鼻腔。

但是這條……初羽馬被手機屏幕上的畫面吸引。某個社團里的朋友在Twitter（社交網絡平臺）上引用了這條消息，評論是：“這個好像是真的？”目前只有26條轉發。從當下的狀況來說，就算再怎么粉飾，距離上熱搜或者可以說火了的程度也相去甚遠。但是考慮到這個賬號的粉絲只有11個人，倒也可以說轉發數的增長相當異常了。

“血海地獄。真的和魚不一樣，味道太大了。食欲減退，估計好幾天不吃東西。”

12月15日，晚上10點8分——昨天晚上發的這條推文，附了一張照片。

那可能是晚上的公園。照片整體很昏暗，難以辨認情況，不過照片深處隱約透出類似街燈和公共廁所的東西，讓初羽馬認定是公園。照片下方拍到了一名女子，正橫躺在地上。沒拍到臉，不過她身穿短裙，大衣也是年輕人風格的淡藍色的，估計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女子。敞開的大衣里面露出白色的羊毛衫，腹部有一大片污漬，看起來像是黑黑的墨汁，但如果把圖像亮度調到最高，就會發現那是紅色的——是血。溢出的血液淌到地上，化為血泊。她的身上并沒有插著兇器。膽戰心驚地放大腹部圖像，分辨率很快就調到了最大。不過，望著那宛如馬賽克般的紅與黑的輪廓，初羽馬腦海中隱約浮現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刀刺影像。

噦——某種東西沖上初羽馬的咽喉。他挪開視線，看到鮮紅的草莓醬在涼掉的吐司上閃耀著光澤。初羽馬再次挪開視線。他沒有受虐的愛好，也忍受不了可怕的視頻或圖像。不要說血腥電影，就連少年漫畫那種程度的殘暴描寫，他也寧肯跳過不看。他對這張照片本身毫無興趣。實際上，如果有可能，他根本不想看。

但初羽馬的目光還是被吸引回照片上。這張照片可能揭開了某起嚴重案件的一角，而他可能找到了最初的火種，因為現在只有26條轉發。就像是在路邊看到有人打架的時候，飛馳而來的救護車就在眼前停下一樣，那種不合時宜的興奮和臨場感，讓他的血液循環不斷加快。

這條推文的后面一條內容是這樣的：

“用肥皂洗了手，味道完全很大。人類真是厲害。”

再后面，也就是最新的一條推文，附了一張手指的照片。蒼白，了無生氣。

“順利的處理完垃圾。第一個人的時候其實也應該拍點照片。考慮要不要拿去‘往前入勿動’。”

雖然其中有些地方不明白意思，但初羽馬沒有在這一連串的推文中感覺到編段子——也就是“釣魚”——的跡象。

賬號名是“泰介@taisuke0701”，頭像是草地上的高爾夫球的照片，個人資料只填了簡單的自我介紹，寫的是“當下想結識高爾夫球伴”，完全感覺不到低級的自我表現欲，不像是什么東西都要放到網上炫耀的人。如果這是剛注冊不久的賬號，倒可以認為它是故意通過發布恐怖性的內容吸引流量，很快會把所有內容都刪除。但這個“泰介@taisuke0701”已經注冊十年了，顯然不是只想享受一次快樂的用完即拋型賬號。

這個賬號以往的推文雖然也很少，但很有生活感。注冊后不久——也就是十年前——介紹了不少自己感興趣的高爾夫用品，也零星說過幾次想找一起打高爾夫的同伴。過了一兩年，個人獨白逐漸消失，只剩下“轉發抽獎”之類的廣告宣傳推文。

從這些變化中，能感覺到很自然的人類氣息。一開始想要努力展示自己的生活，但與社交媒體并不契合，于是逐漸轉向只有實際利益的操作。直到三個月前，才開始重新撿起久違的自我展示，發的內容極其簡單。

“最近很煩，煩死了。”

文字很短。正因為很短，反而透出奇異的真實感。

個人生活中的忍耐已經到了極限，于是再也控制不住，想要發泄不滿。結果就是多年之后重新在社交媒體上發了信息。像這樣的故事可以被清晰地勾勒出來。

初羽馬當然也知道近年來照片加工技術發展迅猛。不管照片看起來有多真實，都不能保證它不是加工出來的。不過這個賬號太不起眼，不值得費心費力打造一張恐怖的圖片。只有11個粉絲，擴散能力太低，可能根本成不了話題。而且所附照片構圖很粗劣，作為照片來說太簡陋了，讓人體會不到精心設計騙局、欺騙大眾的氣勢，也感覺不出在照片的刺激性和沖擊性上下過什么功夫。雖然拍得確實殘酷又危險，但實在撩撥不起觀者的欲望。

思考完所有的可能性，初羽馬能得出的結論只有一個：

一個越來越煩躁的人，因為某種動機真的殺了人，也真的拍了尸體，然后，發到了網上。

不知道是因為粉絲人數少而滿不在乎，還是認為就算上了熱搜也沒什么大不了的。無論如何，這是真的。社團的朋友估計也是基于同樣的判斷才決定轉發的吧。

“這個好像是真的？”評論看似輕描淡寫，但朋友并不是那種草率的人，不會看到什么可信度不高的消息就輕易轉發。他非常了解網絡上的瑣碎行為有可能對現實的人生產生巨大的影響。如果被不明真偽的消息鼓動，給造謠誹謗推波助瀾，受傷害的終究會是自己。

初羽馬的手指慢慢被轉發按鈕吸引過去。

要把案件曝光在青天白日之下——相比于這種美麗的正義感，更大的動機在于虛榮心。初羽馬期待自己能夠見證世紀之瞬間，以及希望讓它成為所有人都明白無誤的證據。轉發數依然是26。假如轉發數已經過了10000，那自己肯定會毫不猶豫地忽視它。因為信息已經過期了。誤了大篷車還要戀戀不舍地追在后面，沒什么比這更蠢的了。但是現在不一樣，現在還能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第27位。對于這條可能會擴散到1000人、2000人，甚至10000人、20000人的信息來說，第27個轉發，其價值不亞于化學界發現了新元素。

初羽馬的粉絲數有1000多，既有同年齡層的女性，也有在自身領域小有名氣的新銳IT博主。他不想讓這些他好不容易獲得的粉絲認為自己沒有常識。直接轉發刺激性的照片并不明智，因而他和朋友一樣附上了自己的評論。

“ 【閱覽注意】感覺這個不像是開玩笑，可能應該報警。”

轉發后，他飛快地重讀了四遍，終于認定自己找到了一個不錯的轉發方式。很快，一個個點贊和轉發開始出現，就像是裝滿沙子的沙袋上開了一個口子。自我肯定感填滿了心口，像是自己開的店鋪里客人排起了長龍。轉發的判斷果然沒錯。

初羽馬懷著完成一項工作的滿足感，從屏幕前抬起頭來，這才發現時鐘的指針早已過了預定的時刻。他慌忙把涼透的吐司和咖啡塞進胃里，抓起包，突然又想起頭發還沒梳好。他用發蠟抹了抹蘑菇頭，跑到停車場的黃綠色混合動力汽車旁。平時他一般乘電車上學，但因為是鄉下，只要錯過一趟車，下一趟就要等好久才來。

“一個人住在鄉下，車是少不了的。爺爺給你買。”

他一邊感謝爺爺送了自己一輛不錯的二手車，一邊發動引擎。遲到20分鐘后，他溜進課堂，成功完成簽到。在校園里的便利店買了午飯，直到推開社團活動教室的門之前，那條推文已經完全被他拋到了九霄云外。

“初羽馬，不得了，那個就在旁邊。”

“什么東西？什么那個？”

“就是山縣泰介啊。”

“……誰啊？”

“哎？后來你沒看？就是你轉發的殺人犯啊。”

聽到朋友這么說，初羽馬的興奮感頓時蘇醒過來，就像解除了暫停一樣。僅僅幾個小時，事態便呈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發展。初羽馬也收到了大量點贊的通知。急速的發展讓他來不及處理信息，立刻跳到了介紹事情經過的匯總網站上。

那條“血海地獄”的推文，最終獲得了115000次的轉發，轉發量增長速度十分驚人。不用懷疑，這就是“火爆”狀態。也就是說，那么多人都把這條推文當作真的。不是開玩笑或者騙流量的炒作，那很可能是真正的謀殺案。

事情擴散到這個地步，當然會有特別小組出動。這個賬號的主人，做出這種殘酷行徑的畜生，到底是誰？如果一切都是精心設計的騙局，那也太惡趣味了。誰在網上散布這樣的“毒藥”？所有人都在嘗試依靠僅有的信息，揭開“泰介@taisuke0701”的真實身份。

首先被查明的是照片的拍攝地點。

照片很不清晰，但連初羽馬也能大致判斷出是在公園拍的。不過拍到的人造物只有路燈和公共廁所，而女子橫躺的地上也沒有什么特征，應該無法確定位置——至少初羽馬這么認為。

“好像是這個公園。角度有差異，但廁所的外墻和街燈的位置完全一致。”

把全日本的公園從北到南一個個檢查過去，最終找到確定的地點——這方法太不現實了。大概是有人恰好發現它和自己熟悉的公園有共同點。無論如何，他們確實依靠極少的信息找到了公園的位置。發消息的人附上了谷歌街景的截圖，證明兩張照片拍的是同一個地方。就連初羽馬都敢斷言，推文展示的公園確實就是拍攝地點。但地點曝光之后，緊接著又有另一種驚訝包圍了初羽馬。

“萬葉町……不是就在附近嗎？”

“所以說啊，就在旁邊。”

倒也不至于走路就能到，但從初羽馬的學校到那座公園，步行也只需要四五十分鐘而已。因為是在二線城市，不知道能不能叫“高級住宅區”，但萬葉町肯定是縣內屈指可數的住宅區。氣派的門楣、寬敞的前院，還有高級轎車一字排開的景象，初羽馬很容易就能想象到。

在網絡另一側的遙遠世界中發現的謀殺案，突然間有了熟悉的輪廓，這讓初羽馬震顫不已。咬咬嘴唇，就像凍傷了一樣冰冷。他暫時拉開自己與手機屏幕的距離，看了看房間的空調是不是在正常工作。

緊接著，人肉搜索隊曝光了“泰介@taisuke0701”的公司。

證據是十年前的推文，和“自豪的高爾夫球包”的留言一起發布的照片。有人仔細檢查發現，高爾夫球包掛的鑰匙鏈上可以看到一行小小的文字——“大帝住宅：五十周年紀念賽”。無關人士應該不大可能持有這種五十周年紀念賽的鑰匙圈。那么賬號的主人是大帝住宅的員工？就算不是，也很可能是和大帝住宅有業務往來的人員。

既然如此，調查之手幾乎半自動地伸向了距離萬葉町公園現場最近的大帝住宅辦公室。于是人們很快發現，大帝住宅的大善支社距離公園僅僅幾公里，而且一看主頁上刊登的信息便能得知大善支社營業部部長的名字正是“泰介”。

營業部部長，山縣泰介。

主頁上刊登著全名、照片，以及簡單的問候語。

“我們的目標是建設與各位居民密切相關的住宅。在‘衣食住行’四者中，住房尤為重要。實現大家的夢想，是大帝住宅的使命。無論何時，都可以向我們咨詢。”——在這段平淡無奇而又溫暖人心的話語下，山縣泰介用如下內容結束了自己的問候。

“我也住在大善市萬葉町。這里離我喜歡的高爾夫球場很近，我打心底喜歡這座城市。希望和大家一起建造理想的家。”

拋開這次的一連串騷動，用中立的眼光去看，山縣泰介其實是個很英俊的男人，頭發剪得很短，正是那種大型住宅公司銷售人員的典型形象。臉型也很端正，面長可以說是理想型，眼睛里有種讓人聯想起古典明星的力量。他穿的西裝很貼身，領帶的花紋也很優雅。從刊載的進公司年份推算，應該五十多歲，不過單看照片還是顯得很年輕，體形也保持得很好。臉上的笑容很真誠，同時又讓人感覺到他內心的堅強，有種令人信任的氣質。如果自己想蓋房子，確實會有放心交給他去蓋的感覺。

大帝住宅，大善市萬葉町，高爾夫，名字叫“泰介”。

看起來很有可能，不過還不能完全確定——但即使是這樣的謹慎人士，在看到“泰介@taisuke0701”以前發的一條推文時，也不得不得出結論。那條推文寫的是“院子里的花開了”，附的庭院照片和街景照片中找到的掛有“山縣”名牌的萬葉町庭院一致。

那個賬號，“泰介@taisuke0701”的主人，就是山縣泰介。

“您好啊山縣泰介先生，確定逮捕了喲！”“這是給山縣泰介先生人生結束日的紀念回復。”“您為什么以為自己的殺人炫耀不會暴露呢？請接受應有的死刑懲罰吧。”

“泰介@taisuke0701”收到了大量回復，但沒有做出任何回應，只是逃跑般地注銷了賬號。大部分人認為這并不是Twitter官方強制注銷的，而是賬號主人自行操作的。個人信息的暴露讓號主急于逃跑，這讓案件的可信度又上了一個臺階。當然，即使注銷賬號，以往內容也不會像幻影一樣消失。心思縝密的人早就設置了爬蟲，把賬號的舊推文事無巨細地復制下來。“泰介@taisuke0701”已經不會被遺忘了，永遠不會。

那么萬葉町公園呢？最重要的尸體在哪里？難道尸體是偽造的？

好幾組YouTuber（視頻網站上的視頻創作者）說即將前往現場調查。不論好壞，至少他們既有閑暇又有行動力，也有不少人向警方舉報了那個賬號。此外，關于那條自言自語中的謎之詞句“往前入勿動”，網友們也正在探討它的含義——這就是當前熱搜騷動的經過。

初羽馬看完過去幾個小時的事件發展，不禁目瞪口呆，連買來的意面沙拉都忘了開封。他轉發“血海地獄”這條推文本是出于自我表現欲和好奇心，但到這時他才終于意識到，握在掌心的一連串事件并非什么刺激性的話題，而是悲劇性的事實。那很可能不是合成照片。既然不是合成照片，那么很顯然，事實就是，某處有一名女子被殺害了。不合時宜的興奮，逐漸變成對山縣泰介那個人的痛恨。

“還沒逮捕吧？”初羽馬自言自語般地說。

“馬上就要逮捕了吧，有這么充足的證據。”朋友回答說。

“……有點太過分了。”

“太過分了。”

社團活動教室的門被推開了，在初羽馬之前第26個轉發“血海地獄”推文的朋友進了房間。初羽馬和他簡單打了個招呼，然后問他怎么發現那條推文的，朋友一邊用空調的暖風烘手一邊回答：“是我關注的一個雜文bot（robot的簡稱，即機器人，指網絡上不輸出帶有感情色彩的主觀評論，只推送信息和自動回復的賬號）轉發的。粉絲數很少，但是百分之百回關，所以可能偶然看到了那條奇怪的推文，手動轉發了吧，具體情況我也不知道。”

原來如此。初羽馬接受了這個說法，抬頭發現教室里六名社團成員已經到齊了。現在可以開始他們所謂的“午餐會議”了，不過原定的議題——“忽視年輕人的選舉制度之缺陷”，是不是應該讓位給另一個議題？這個想法掠過初羽馬的腦海。“怎么說呢，今天咱們還是討論另一個主題吧？”對于領導人初羽馬的提議，沒有一位成員表示反對。

日益老齡化的互聯網犯罪行為和殘酷行為。

他在白板上寫下議題，同時回想起躺在地上的女子的身影。她是什么人，生前長什么樣，眼下沒有辦法調查，就連想象都很難。但如果照片是真實的，不是山縣泰介的創作，那就意味著一名年輕女子的生命被強行剝奪是無可辯駁的事實。盡管那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卻讓人有種確切的、沉甸甸的失落感。女子蒼白的指尖在腦海中閃過。手指像是要抓什么東西似的，僵成半當中的形狀。她那沾滿泥土的手指想要抓什么呢？未來的可能性？希望？憤怒？生命？想著想著，初羽馬心中的憤怒驟然化作熊熊火焰。

山縣泰介必須受到應有的懲罰。

他必須償還自己的罪惡。

看看時間，中午12點22分。今天是周五，大部分上班族應該都在忙著工作。山縣泰介現在正戴著什么樣的表情面具工作？是不是正在微笑著接待尋求新居的人？或者因為自己的推文擴散到超乎想象的程度而終于感到了不安？還是已經被警察帶走了？

初羽馬又在手機上仔細看了一遍山縣泰介的相貌。

他感覺自己慢慢看透了那副貌似誠懇的面具背后潛伏的兇殘、異常與嗜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