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安長大，需要歷劫無數。

“不是辦黑板報的人都下去！”放學了，一群孩子都站在教室后面的黑板旁一排疊放起的課桌椅上玩，班長顧惠藍覺得這樣很礙事，撅著嘴嚴肅地發號施令。

林俞秦是班上的宣傳委員，負責和班長顧惠藍一起組稿、設計更新教室后面每一季的黑板報，有時候會讓有美術特長的同學幫忙，幾個孩子便興高采烈地握著彩色粉筆在黑板上寫寫畫畫，也常常吸引了其他湊熱鬧的人。

張文卓往黑板旁的課桌上架了把椅子，畫完了插畫，一邊欣賞一邊坐在上面得意忘形地前后搖晃。

何苗就在自己眼前看到，張文卓和椅子突然翻倒下來，說時遲那時快，那小胖子一把拉住站在旁邊正兀自寫著板書的林俞秦的衣角。

“轟”地一聲，把大家嚇了一跳，扭頭一看：“呵呵呵！”張文卓自個兒倒安然無恙穩穩地翻坐到了下面的椅子上，覺得好玩地傻笑。

林俞秦卻猝不及防地倒翻了個跟頭，連帶壓倒了幾排的桌椅，卡進了一張四腳朝天的課桌里。在場的人都傻眼地看著林俞秦，半天沒有聲響。

“……顧惠藍，救救我！”

謝天謝地，傳來了林俞秦可憐兮兮又啼笑皆非的求救聲。

何苗跟顧惠藍跑過去，一人拉著一個胳膊把林俞秦從課桌里拔了出來。她的盤發已經亂七八糟地松散開，頭上的彩色小發夾摔斷了幾個，幸好有課桌擋著落地，除了小腿有一處擦傷，頭腳都沒事。

林俞秦正在寫黑板報，只感覺突然被人從課桌上死勁兒拉下去了，摔下來卡進了桌子里，她站起來還沒明白發生了什么。幾個小學生還在一旁，望著倒霉莫名而顯得狼狽不堪的女同學的樣子，哈哈大笑。

“張文卓！你差點闖禍了，還不道歉。”班長批評張文卓。

“你為什么要拉我？”林俞秦很生氣。

“我要倒下去了，你在我旁邊，就想拉住你。”張文卓不笑了。

“你那么胖，她怎么拉得住呢？多危險呀！”何苗拿來衛生角的醫藥箱，給林俞秦的傷口消毒，直接拿起碘酒瓶子往傷口上倒。

“啊！”酷刑般的聲音，讓教室里的所有人都能想象到那種痛覺。林俞秦還沒從倒霉的委屈情緒里走出來，又快疼暈過去。

“她會疼死的！”聞麗驚叫一聲，她發現何苗是真舍得藥水，又不是沒有棉簽。

顧惠藍從醫藥箱的牛皮紙筒里抽出一根棉簽，幫林俞秦把從傷口流下帶著血的碘酒擦掉。

“幸虧沒事。”何苗瞪了張文卓一眼，低著頭又給林俞秦涂了紅藥水，貼好紗布。

“算了，今天先回家吧！”班長看看天色已漸暗了，反正黑板報一時是弄不完的。

“快跑呀！門口有人抓小孩了……”聞麗牽著林俞秦一步一頓地下樓，撞上幾個小男孩瘋鬧般地驚叫著跑過來，像是在玩官兵抓強盜的一類游戲。

走到校門口，大家嚇了一跳，真的有人在抓小孩。

二十歲上下的年紀，瘦高的個子，脖子有些畸形地向一邊扭著，攤開兩手像是捉小雞的姿勢，正在追著幾個剛剛走出學校大門的小男生跑；他望著那幾個孩子臉上笑嘻嘻地，雖然沒有狠命地追，但他的長腿即便邁開跑幾步，也能嚇得那些快被攆上的小學生一陣驚恐地尖叫。

林俞秦見過他。

“姐姐！”有次林俞秦的媽媽正在菜場里挑西紅柿，聽到聲音，一側頭看到有人站在身旁望著自己傻笑，趕緊丟下西紅柿，拉著林俞秦走開了。

是那個總是在菜市場晃蕩的傻子，見著看起來比他年長的女人就笑嘻嘻地直著嗓門喊聲“姐姐”。

他看上去只像在開心地同孩子們游戲，也沒見傷害過誰，但他臉上掛著憨笑，言行卻似沒有了靈魂驅策的悲哀，更讓人覺得惶恐。

何苗領著幾個同學躲在校門口遲遲不敢出來，眼見那大個子追著幾個小學生朝菜場的方向跑去，他們趕緊往反方向溜出去，繞過學校所在的小區，走大路回家。

“啊！傻子的頭被打破了。”有個孩子尖叫。

“傻子哭咯，傻子哭起來咯……”幾個隔壁班男孩一邊跑，一邊喊。

大家回頭，望見那個大個兒已經獨自蹲在路邊，低頭用手捂著流血的額角，不知所措，靜靜地一動不動；他沒有生氣，沒有慍怒，只是哭著。

可是沒有人敢靠近，那竟像一個孤單的沒有伙伴，沒有人照看的孩子。

梅雨季的雨淅淅瀝瀝的下了一晚上，江都小學在區菜市場后面的老城區，第二天一早水一直淹到了及膝的位置，菜場到學校的十字路口以外的積水就更深了。

起初是學校老師搬來課桌，并排架成了從學校門口一直連至教學樓的“長橋”，間或站著一些老師和教職工護著學生們走中間：“慢點走！一個跟著一個……”

雨還是不停地下，到了臨近上課的時候，積水越來越深了。

大家看到一輛綠色的軍用大大卡車從校門里開了出來，從十字路口一趟一趟地把學生門往教室門口送，孩子們只覺得這很新鮮有趣。

安全事故倒從未聽說，學校和老師組織很有經驗。在三峽大壩建成以前，長江中下游的沿岸地區汛期淹水是常事，學校和居民區的一樓都建在一個要跨幾級大階梯的高臺上，除了防空洞一類老舊的公共設施，城市是不建地下室的。

林俞秦的爺爺一大早就穿著件淡綠色的制服襯衫，提著一個套網兜的大玻璃茶杯，上江邊的堤壩值班巡邏了。一旦長江有決堤的風險，當地各機關部門的工作人員都要調派人手，輪流執勤護堤。

“洪水會混起地下的污水和細菌及各類骯臟的垃圾、雜物等，甚至引起流行性疾病和鼠疫……”老師在講臺上給小學生們科普。

積水在行人、車輛來來往往中形成了起伏的波浪，林俞秦雖然穿著高筒的套鞋，里面的襪子和褲腳還是被滲進的雨水打濕了，她害怕地趕緊把浸濕的鞋襪脫下來，拿手絹把腿擦干。

“如果明天還下雨，就停課回家等通知。”班主任說。

住在居民區一樓的人家擔心樓房的地基不夠高，又在自己的門口拿水泥糊起了一道高坎。

偶爾有大一點的孩子把家里的木澡盆拖出來，坐在上面劃水玩。

一些高年級的學生見多了這樣的事，也不覺得好玩了，還會想象水淹到自己家門口的恐怖景象：“家里的衣柜、床和桌子都泡進了水里，多可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