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夜深沉(張恨水全集·25周年紀念版)
- 張恨水
- 5864字
- 2024-06-05 17:07:41
第四回 委婉話朝曦隨親挽客 殷勤進午酒得友為兄
丁二和無故在街上遇到這樣一個少女,本來也就知道事出偶然,并沒有什么情愛的意思,及至聽到她唱戲,正是自己傾慕的一個人。原來自己料著,一個趕馬車的人,是沒有法子同這唱曲兒的人混到一處去的,自己追著她們后面聽曲子,那一種心事算是做夢。現(xiàn)在這女人到了家里,他的那種僥幸心,就引起了他的占有欲。偏是那女孩子不懂事,只管催了走,所以他氣極了,揮著馬鞭子,就打了馬跑。趕馬車的人,自然坐在車前面那一個高高的位子上。馬跑得太快了,他只管在車子上顛簸,不想車輪子在地面碰了一塊石子,打得車子向旁邊一歪,連人帶馬一齊全倒在馬路上。忽然受了這一下子,著實有點害怕,等到自己睜眼翻身一看,不想還是一個夢。摔下地來,那倒是不假,因為那搭鋪的門板,未免太窄,自己稍微疏點兒神,就翻身滾下來了。于是坐了起來,凝神了一會兒,自己這也就想著:這也不能說完全是夢,本來已經(jīng)和王姑娘商量好了,第二日早上,一定可以送她到救濟院去,現(xiàn)在天快亮了,約定的時候,也就快到了。想到這里走出院子去,四周望了一望,然后走回院子來。
不想在他走進門來的時候,月容也起來了,站在桌子后面,向他笑道:“你準是惦記著你老太太的病,這倒好些了。就是由半夜那一覺醒過之后,一直到現(xiàn)在,還沒有翻過身,睡得香著呢。我怕你要瞧老太太,所以我就開門出來。”二和聽說,走進里面屋子里去看看,果然母親是側(cè)身躺著,鼻子里還呼呼打鼾呢,于是放松了腳步,又悄悄地走了出來。月容道:“掌柜的,你要是沒有睡夠,你就只管睡吧,我這就去給你攏爐子燒水。”二和笑道:“你是一位做客的人,老是要你替我們做活,我真過意不去。”月容道:“喲,你干嗎說這樣的話,就怕我年輕不懂什么,做得不稱你的心。”她這樣說著,可就走到屋檐下去,先把爐子搬到院子中心,將火筷子把煤灰都搗著漏下去了,于是在屋角里找了一些碎紙,先塞爐子里去,然后在桌子下面,挑了些細小的柴棍,繼續(xù)著放下去。
二和本是在院子里站著的,這時就搬了一張矮凳子,在院子里坐著,兩腿縮起來,把兩只手撐在自己腿上,托住了頭,向她看著。她不慌不忙地把爐子里火生著了,用洋鐵簸箕搬了有半爐煤球倒下去,接著將爐子放到原處,找了一把長柄掃帚,就來掃院子。二和這就起身把掃帚接過來笑道:“你的力氣很小,怎么掃得動這長掃帚呢,交給我吧。”月容道:“你一會兒又要出去做生意的,在家里就別受累了。”二和掃著地道:“你是知道的,我這位老太太,雙目不明,什么也不能干,平常掃地做飯,也就是我。”月容舀了一盆水,放在屋檐矮桌子上,可就把抽屜里的碗筷零碎一件一件地洗著。手里做活,口里談話,因道:“掌柜的,你不能找個人幫著一點兒嗎?你府上可真短不了一個人。”二和聽了這話,將地面上的塵土掃撥到一處,低了頭望著地面,答道:“誰說不是!可是我們趕馬車的,家里還能雇人嗎?”月容道:“不是說雇人的話,你總也有三家兩家親戚的,不會同親戚打伙兒住在一塊兒嗎?”二和將掃帚停了,兩手環(huán)抱著,撐在掃帚柄上,望了她道:“姑娘,咱們是同病相憐吧。我倒不是全沒有親戚,他們可是闊人的底子,有的還在住洋樓坐汽車,他肯認我嗎?有的窮是窮了,我還能趕馬車,他們連這個也不會,當著賣著過日子。有錢的親戚找他們,他們歡迎,我干著這一份職業(yè),他不怕我借光嗎?再說,他們只知道做官的是上等人,像我這樣當馬夫的,那算是當了奴才啦。在大街上看著我,那就老遠地跑了走,我們怎么和他打起伙兒來?”月容道:“你這人有志氣,將來你一定有好處。”二和笑道:“我會有什么好處呢?難道在大街上拾得著金子嗎?”月容道:“不是那樣說。一個人總要和氣生財,我第一次遇著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很好。”二和道:“哪個第一次?”月容道:“就是那天晚上,我在這院子里唱曲兒的時候。”二和笑了,將手上的長掃帚,又在地面上掃了幾下土,笑道:“那晚在星光下,我并沒有瞧見你,你倒瞧見我了?”月容道:“當晚我也沒有瞧見你,可是有兩次白天我從這門口過,我聽你說話的聲音,又看到你這樣的大個兒,我就猜著了。”二和又站住,把掃帚柄抱在懷里笑道:“這可巧了,怎么你昨天逃出胡同來的時候,就遇到了我?”
月容把碗筷全清好了,將臉盆取過,先在缸里舀起一勺冷水,把臉盆洗過了,然后將爐子上壺里的熱水,斟了大半盆,把屋子里繩子上的手巾取來,浮在水面上,回過頭來對二和點了兩點頭道:“掌柜的你洗臉。你的漱口碗呢?”二和拋了掃帚,走過來道:“我以為你自己洗臉呢,這可不敢當。”月容道:“這有什么不敢當!你昨天駕著馬車,送我全城跑了一個周,怎么我就敢當呢?”二和在屋子里拿出漱口碗牙刷子來,在缸里舀了一碗水,一面漱著口,一面問道:“我還得追問那句話,怎么這樣巧,昨天你就遇著我呢?”月容笑道:“不是看到你那馬車,在胡同口上經(jīng)過,我還不跑出來呢。”她原是站在屋檐下答話,說著,也就走到院子里去,彎腰拿了一個洋鐵簸箕,把掃的積土慢慢搬了起來,然后自運到門角落里的土筐子里去。
這時東方半邊天,已是涌起了許多紅黃色的日光。月容卻走進屋子去,把二和搭的鋪先給收拾起來,那堂屋里,也掃過一個地,聽到爐子上的水壺咕嚕作聲,就跑了出來,將壺提開了火頭笑問道:“丁掌柜,給你沏壺茶喝吧,茶葉放在什么地方?”二和坐在矮凳子上,將馬鞭子只管在地面上畫著字,眼睛也是看了地面,聽了這話,馬鞭子依然在地面上畫著,很隨便地答道:“墻頭釘子上,掛了好幾包呢。”月容看他那樣無精打采的樣子,心里可就想著:人家準是討厭我在這里了,可別讓人家多說話,自己告辭吧。她這樣想著,也沒多言多語,自走回屋子里去。
二和先是只管把馬鞭子在地面上涂著字,他忽然省悟過來,這樣同人家說話,恐怕是有點兒得罪人,于是向屋子里先看一下,立刻站了起來,這就大聲叫道:“姑娘,你休息一會子吧。”他口里說著,人也隨了這句話走進來,可是月容沒有答話。丁老太倒是答言了,她道:“二和,我口里干得發(fā)苦呢,你倒一口水我來喝吧。”二和聽了這話,雖看到月容站在堂屋里發(fā)呆,自己來不及去理會,立刻斟了一碗開水搶到屋子里去。只見丁老太躺在床上,側(cè)了臉一只手托住了頭,一只手伸到下面去,慢慢地捶著自己的胸。二和道:“你怎么了?是周身骨頭痛嗎?”丁老太道:“可不是。”二和扶起她的頭,讓她喝了兩口水,放下碗,彎了腰,伸手去摸那畫滿了皺紋的額頭,果然有些燙手,使她那顴骨上,在枯蠟似的臉皮里也微微地透出了一些紅暈。這就兩手按了床沿,對了母親臉上望著,因低聲問道:“您是哪兒不舒服?我得去給您請一位大夫來瞧瞧吧?”丁老太道:“那倒用不著,我靜靜兒地躺一會兒,也許就好了。要不,讓這位大姑娘再在咱們家待上一兩天,讓她看著我,你還是去做你的買賣。”二和道:“這倒也使得,讓我去問問這位姑娘看,不知道她樂意不樂意。”丁老太道:“我也是怕人家不樂意,昨日就想說,壓根兒沒有說出來。”二和道:“好的,我同她去說說吧。”口里說著,走到外面來,不想她已是在跨院門口站著了。二和沒有開口呢,她就勾了兩勾頭,先笑道:“丁掌柜的,我實在打攪你了。本來呢,我還勞你駕一趟,把我送到救濟院去,可是我想到你老太太又不舒服,當然也分不開身來。請你告訴我,在什么地方,讓我自己去吧。”二和聽著話,不由得心里撲撲亂跳了一陣,問道:“姑娘,我們有什么事得罪了你嗎?”月容靠著門子站著,手扶了門閂,低著頭道:“你說這話,我可不敢當。我是心里覺著不過意,沒別的意思。”說著,將鞋子在地面上來回地涂畫著。
二和將那矮凳子又塞在屁股底下,蹲著坐了下去,分開了兩腿,自將雙手托住了下巴,向地面上望著道:“也是你自己說的,你覺得我這人還不錯。”月容道:“這是真話,以前我打這胡同里走過去的時候,有兩次,我看到你替人打抱不平,我心里就想著,你這人一定仗義。”她說著,就蹲下在門檻石板上坐著,低了頭,撿了一塊石頭子,在石板上畫著圈圈,口里接著道:“所以那天你由胡同口上經(jīng)過,我就想找著你,你一定可以幫忙的。”二和道:“我并不是不替你幫忙,我們老太正病著,家里沒個人,我不敢離開。唉,窮人真是別活著。”他深深地嘆著氣,只管搖頭。月容道:“窮人是真沒有辦法,越是工夫值錢,老天爺就越是要耽擱你的工夫。”二和突然站起來,將兩只巴掌不住手地拍著響,然后兩手環(huán)抱在胸前,將一只腳在地面上點拍著,沉吟著道:“我們老太太,倒有這個意思,說是請你在我們這寒家多住兩天,可是你要到救濟院去的心思又很急,我有話也不好出口。”她聽了這話,好像得了一種奇異的感覺,全身抖顫一下,笑了起來,可是還有點不好意思,將頭扭到那邊去,低聲道:“你這話是真的嗎?”二和道:“那你放心,我絕不能同你開玩笑,請你在我家委屈兩三天,等著家母身體好些了,我再送你到救濟院去。”月容這就站起身來,將手高高地抬起了,扶了門板,把臉子藏在手胳臂里面,笑道:“我現(xiàn)在是無主的孤魂啦,有人肯委屈我,我就不錯啦。”二和聽了這話,當然是周身都感著一種說不出來的愉快,不停地在院子里來回地走著,而且也是不停地雙手拍灰。那墻頭上的太陽,斜照到這跨院墻腳下,有一條黑白分明的界線。
當他們在院子里說話的時候,那太陽影子是一大片,到了那影子縮小到只有幾尺寬的時候,只有月容一人在院子里做飯。太陽當了頂,一些影子沒有,二和可就夾了一大包子?xùn)|西進來。這還不算,手里還提著醬油瓶子、一棵大白菜、一塊鮮紅的羊肉。一到院子里,月容就搶上前把東西接過去了。他脅下放下來的,大盒子一個,小盒子兩個,另外還有個布卷兒。大盒子里是一雙鞋子,小盒子里是線棵子兩只,胰子、手巾、牙刷全份兒。月容將那紙盒子抱在懷里,笑道:“這全是給我買的嗎?”二和且不答復(fù)她這句話,卻把那紙包打了開來,花布、青布、藍布樣個個都有,兩手提了布匹的一頭,抖了兩抖,笑道:“你不是說你自己會做活嗎?……”這話沒說完,外面有人叫起來道:“二哥剛回來啦?”二和聽他那聲音,正是大院子里多事的王傻子來了,便搶出來把他截住,一塊兒走到外面院子里。
他先站住腳,把一個手指頭向他點著,將眼睛眨了兩眨,笑道:“這兩天,你是個樂子。”二和把穿的長夾袍兒,摸了一摸紐扣,又抬起手來,把頭發(fā)亂摸了一陣兒,笑道:“這件事,我正想和你商量著,你猜她是誰?就是六月天那晚上在咱們院子里唱曲兒的那位小姑娘。”王傻子把系在腰上的板帶兩手緊了一緊,將臉沉了一沉,擺著頭道:“那更不像話,你想鬧個拐帶的罪名還是怎么著?我們做街坊,知情不舉,那得跟著你受罪,這個我們不能含糊。”二和笑道:“所以我來請教你,你請到我們小院子里去坐坐,咱們慢慢地談?wù)劇!蓖跎底痈脑挘叩叫≡鹤永飦恚闼奶幙戳艘槐椋Φ溃骸皟商鞗]來,這小院子倒收拾得挺干凈的。”二和把院子里放著的矮凳讓王傻子坐了,自己搬了一張小椅子,對面坐下。王傻子兩手牽了兩腿的褲腳管,向上一提,因道:“這事沒有什么可商量的,干脆,你就把她送回家去。咱們雖是做一份兒窮手藝的人,可是要做一個干凈,這唱曲兒的姑娘……”
他這話還沒有說完,月容手上拿了一盒紙煙,就走出來了。二和站起來介紹著道:“這位王大哥,他為人義氣極了,你有事要托著他,他沒有不下心血幫忙的。”月容聽了這話,可就向他鞠了一個躬,又叫了一聲王大哥。王傻子對她望了一望,笑了,沉吟著道:“倒是挺斯文的人。”月容遞了一根煙到他手上,又擦了一根火柴,給他點著煙,王傻子口里道:“勞駕,勞駕。”心里卻想著這人哪兒來的,一面就吸著煙。月容退了一步道:“我是個流落的人,諸事全得請王大哥照應(yīng)一二,你算做了好事。”王傻子聽她又叫了一句大哥,滿心搔不著癢處,笑道:“這可不敢當。”二和見王傻子已經(jīng)有些同情的意思了,這就把月容的身世和自己收留她的經(jīng)過全都說了一遍,接著便笑道:“若是你們大嫂子回來,高攀一點兒,讓她拜在你名下,做一個義妹,也不算白叫一聲大哥。”王傻子望了她笑道:“人家這樣俊的人,我也配?”月容站在一邊,看到二和只管敷衍,心里就明白了,因道:“大哥,你就收下吧。回頭帶我去拜見嫂嫂吧。”王傻子跳了起來,叫道:“真痛快,我不知道怎么好了。”二和笑道:“別忙,我家里還有一瓶蓮花白,咱們先來三杯,你看好不好?就是少點兒下酒的,我這就去買去。”王傻子道:“你聽門口有叫喚賣落花生的,咱們買幾大枚落花生就成,會喝酒的,不在乎菜。”他口里說著,人就跑了出去。
一會兒買了花生進來,就送到堂屋里桌上,透開報紙包兒攤著。桌上已是斟了兩茶杯白酒,二和坐在下方,一手握了酒瓶子,一手端起杯子來,笑道:“你試試,味是真醇。”王傻子先端杯喝了一口,然后放杯坐下,將嘴唇皮咕啜了兩聲,笑道:“真好。”二和搖晃著酒瓶子,笑道:“知道你量好,咱們鬧完算事。”王傻子兩手剝著花生,將一粒花生仁向嘴里一拋,咀嚼著道:“那可辦不了。”正說著呢,月容端了一碟子煎雞蛋來,笑道:“大哥,這個給你下酒。”王傻子晃著腦袋直樂,望了她道:“大妹子,你歇著,什么大事,交給愚兄啦。”月容笑道:“全仗您救我一把。”王傻子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大口酒,二和又給他滿上。他欠著身笑道:“二哥你喝。大妹子,丁掌柜的在這里,我說實話,大哥有這么好做的嗎?你既是叫了我一聲大哥,我不讓你白叫!”二和道:“大哥,你喝,我這里預(yù)備下了羊肉白菜,回頭下熱湯面你吃。”月容道:“面都撐好了。”王傻子笑道:“這姑娘真能干,這樣的人才,哪兒找去!大妹子,你就別上救濟院了,就在丁二哥這里住著,他老太太是個善人,你修著同她在一處,你有造化。再說,你大嫂子直心腸兒,我們兩口子,雖是三日一吵、五日一罵的,可是感情不壞。同在一個院子里,什么事我能照應(yīng)你。”
月容站在一邊笑著,王傻子道:“老太睡著啦?我一喝酒,嗓門子就大了。”二和道:“沒關(guān)系。大哥你說不讓她走,她師傅家可離這兒不遠。”王傻子在墻上筷子筒里抽出兩雙筷子,分了一雙給二和,然后夾一夾子雞蛋,向嘴里一塞,又喝了一口酒,杯筷同時在桌上放下,表示那沉著樣子,笑道:“人家都叫我傻子,我可不是真那么傻。這件事,絕不能含含糊糊地辦,要辦就辦一個實在,同我妹子師傅敞開來說脫離關(guān)系,離得遠,離得近,都沒什么。”二和道:“那可透著難點兒吧?”王傻子一連剝了好幾粒花生咀嚼著,笑道:“有什么難?豁出去了,咱們花幾個錢,沒有辦不妥的。”二和端起杯子來,抿了一口酒,因昂頭嘆了一口氣道:“咱們就缺少的是錢。”王傻子道:“缺錢是缺錢,可是咱們哥兒倆,在外有個人緣兒,就不能想點辦法嗎?花錢多了不算,我還要少花呢!”二和道:“請教大哥有什么法子呢?”于是他兩指一伸,說出他的辦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