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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上海滬江大學校園內,匆匆來往的人們仿佛被壓抑的天空罩上了一層灰色。其中,一群二十歲左右的藝術學院學生身著話劇服裝,披著各式各樣的外套,拾級而上,顯出一股壓抑不住的勃勃生氣,這生氣尤其表現在走在最前面、穿著精致米色風衣的丁小蝶身上,她身材高挑,精致的五官兼有東西方的神韻。此刻,手提小提琴琴盒的東方海正被她用力拉著邁步前行,略帶憂郁的面色使得高大俊朗的他在一行人中十分顯眼。

東方海突然停住了腳步,皺眉望向天邊。“小蝶,你聽聽,聽聽這炮聲……”

緊抓著他右手的丁小蝶也跟著停下,眼睛卻盯著近在眼前的禮堂大門。

“阿海,打仗是軍人的事,你該做的就是陪我排練。我們這次演出《傷逝》,一是紀念魯迅先生,二是……”

沒有等她說完,東方海就掙開了手,不顧丁小蝶投來的不滿目光,轉身面向眾人,大喊一聲:“同學們——”

東方海的聲音與下方廣場上傳來的呼喊聲重疊在一起。學生們紛紛轉身,看著兩輛吉普車與四輛卡車停在禮堂前。第一輛吉普車上跳下來一位戴眼鏡的教務老師,他一邊走來一邊向學生們招手。

——演出取消了。前線醫院急需支援人員,學校決定派出學生們支援前線。

隨同教務老師前來的有一位上校,是丁小蝶的表哥,名叫田寶山,大她十余歲,隸屬國軍參謀總部,這次正是他負責前來接學生們去往戰地醫院。因為他在,東方海與丁小蝶沒有同其他學生一起乘坐卡車,而是坐在吉普車的后排。

吉普車駛過外灘大道,東方海抱著小提琴琴盒,望著車窗外掠過的景色發怔。丁小蝶鼓起臉,探身向前提出抗議:“表哥,我們是唱歌跳舞的,沒學過救護。”

坐在副駕駛的田寶山從后視鏡瞥著東方海,腦海中浮現起這些天一直在戰地醫院忙碌的東方千里教授。那是東方海的父親,滬江大學歷史系學者,學生們敬愛的老師,田寶山也做過他的學生。

“是東方教授的意思,他在擔架隊抬了十幾天傷員,總是念著顧炎武那句‘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聽到是父親的提議,東方海也只驚訝了一瞬。原本他也想要隨父親去前線出力,可是母親擔心他會弄傷拉琴的手,攔了下來。

丁小蝶心有不甘,高聲說著:“表哥,我不落后,也不怕死。紀念演出是學校內定的,子君這個女一號,是我經過三輪競選爭來的……我們不會救護啊!”

田寶山回過頭,向表妹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隨即神色變得凝重。

“傷員太多,藥品奇缺,音樂也許能有點兒用……音樂可以慰藉心靈。”

他又想起了東方海的母親戈碧云,他曾經的音樂老師。盡管那些往日的課堂景象已模糊不清,可他還記得那種感覺。

一行人抵達由倉庫臨時改建的戰地醫院,外面遍地都是擔架,車也只能停在很遠處。東方海和丁小蝶何曾見過這番景象,一路走來,身處數百名傷員之間,目之所及盡是赤紅的血與黑褐的土,呻吟聲、哭嚎聲、咒罵聲充斥耳際,空氣中的腥臭味刺激著鼻腔,連帶著眼眶中也生理性地泛起淚水。

相距很遠的另一邊,東方千里帶著一支擔架隊趕來,安排著將重傷員優先抬到倉庫里。帶頭的是與東方海和丁小蝶一同長大的郭云生、郭云鵬兩兄弟,他們抬著一位滿身血污、難辨人形的國軍上尉一路小跑,迎向倉庫大門一側檢查傷情的醫護人員。

年輕學生們此時正呆站在大門另一側。外面的慘相令人觸目驚心,是因為看得清清楚楚,可倉庫內部的昏暗沉悶為這噩夢般的場景又增添了一絲陰森的氣息。幾千平方米的空間里塞滿了病床,而且還在不斷地增加床位,只有兩排十幾個燈泡吊在空中,發射出慘淡的光。門內一角約兩百平方米大小的地方被木板隔出一個獨立區域,東方海的目光越過“手術重地、非準莫入”的血紅大字,盯著后面用于手術的無影燈的白光看了片刻,感到更加悚然。

手術區走出兩個醫護人員,他們抬著一個沉重的麻袋,一只血淋淋的手垂在一側。看到丁小蝶渾然不覺地愣在門口,東方海迅速伸手將她往自己身邊拉,可那只血手還是重重劃在了丁小蝶身上,風衣上立刻印下幾道血痕。丁小蝶茫然低頭,恰好看到血手晃了幾晃,她驚叫一聲,轉身扶著門邊墻壁向外挪了幾步,彎腰捂嘴干嘔起來。東方海不作聲地跟在她身后,忍著相似的嘔吐感,伸手輕輕拍打著她的背。

在門內不遠處放下重傷上尉后,郭云生和郭云鵬看到了兩人,兄弟倆對視一眼,邁開步子往這邊走來。在他們身后,田寶山拉住為傷員們焦慮的東方千里,低聲說著什么。就在此時,那位重傷上尉突然咒罵著掏出槍,顫抖著將槍口轉向自己的腦袋。眼尖的田寶山大叫一聲撲過去,槍聲響起,上尉沒了動靜。

田寶山眼睛紅了,大叫道:“快,快!把傷員的槍都收起來!”

擔架隊員與醫護人員在田寶山的帶領下,慌忙四下搜尋著傷員身上的武器。槍聲激起了空氣中彌漫的不安與煩躁,門外尚未得到救治的輕傷員們開始吵鬧,打罵聲四處響起,境況眼看著變得難以控制。著急的田寶山瞥到東方海手中的琴盒,靈光一閃,沖著東方海喊道:“阿海,琴!拉琴!”

東方海愣了一下,條件反射般躬身將琴盒放在地上打開,取出他心愛的小提琴。當他一只手舉起琴弓,另一只手按上琴弦之時,莫扎特的《安魂曲》便自然而然地流淌出來。舒緩的旋律、美麗的音色在這番混亂中是那么的突兀,以至于充滿了奇妙的穿透力與感染力,才不過兩個樂句,嘈雜聲就開始微弱下來。

丁小蝶看著東方海,一旦拉起琴來,他就回到了往日的沉靜,眼睛安寧地微微下垂著,雙手不見一絲顫抖。這樣的他也為丁小蝶心中注入了力量,她張開口,伴著曲子唱起了意大利語歌詞。起初的兩三個音節氣息還不太平穩,但她很快進入了平日的狀態,優美的歌聲與琴音交織,其余的一切聲響都靜默了。

兩人就這樣一個拉著琴一個唱著歌,向倉庫深處,向重傷員之中緩步走去。東方千里、郭家兄弟和人們一起安靜地注視著他們,痛苦、疲憊的面容上有了淡淡的亮色。倉庫外的一塊大石上,站著手持喇叭的田寶山,他向傷痕累累的弟兄們承諾著:“增派的醫護人員和藥品正在途中,請大家耐心等待。”

戰爭的慘烈超出了人們的想象,此時此刻,任何微小的希望都將是光芒。

支援演出持續了大半天,田寶山親自開車帶著他們跑遍了前線幾處戰地醫院,最后駛入了上海城內。戰事緊張,為了安全起見,三家的長輩們齊聚公共租界內的田家,等待著孩子們的歸來,也等待著田寶山帶回前線戰況的消息。

田夫人娘家是上海灘的坐地戶,有一份價值不菲的嫁妝;這些年丁小蝶的舅舅田富達跟著她父親丁振家在上海經商,又賺得不少財富,追趕時髦,在公共租界置辦了一處豪華別墅。田寶山將吉普車停在房前花園旁時,正逢東方海的家人到達。郭師傅拉著黃包車,車上坐著戈碧云與十歲的東方丹,東方千里則在一旁走著。

戈碧云從車上下來,看到兒子,立刻上前拉住他的手看,郭師傅也上前詢問他們在前線是否安好。東方海搖搖頭說沒事。田寶山是軍人,倒還沒什么,東方海與丁小蝶兩個大學生,衣服上都是血跡與塵土,看著十分狼狽,氣味也令妹妹東方丹直呼腥臭。正當東方千里向田寶山問起國軍對首都南京的打算時,丁小蝶的媽媽田知秋從房里跑出來,招呼他們進屋。

遠處傳來連續的爆炸聲。幾人默然向戰場方向望了片刻,先后進了房門。郭師傅拿起毛巾擦了擦臉,嘆口氣,看著灰蒙蒙的天,拉著黃包車離開了。

東方海在樓上客房洗完澡后,換上了田寶山上學時的衣服。客廳中的談話聲隱約可聞。

“……上海守不住了,早做打算吧……”

那是對東方海來說尚且缺乏真實感的話語。他怔怔地倚在門邊,透過長廊欄桿間的縫隙,看向坐在沙發上的眾人。母親拜托打算出國避難的丁家夫婦帶上他,父親并不樂意。他一整天沒有離手的小提琴琴盒就立在離眾人不遠處的墻邊,那是東方海至今為止的人生象征,音樂就是他的世界中心。

在他的世界中,還有一個理所當然般始終存在的人。

丁小蝶正從長廊另一側走下樓梯,洗凈了血漬和塵土的她穿著長裙,微笑著接住飛撲過來的東方丹。東方海也振作精神,走出房間。看到兒子,戈碧云立刻站了起來。

“阿海,你和小蝶跟你丁叔叔、田阿姨先去香港,再到法國,這件事已經定了,誰都不準反悔。”

“遵命,母親大人。”

東方海看出母親最后一句話是對著父親說的,于是搶在父親前面應著。不過東方千里此刻心里裝的又是另外的憂慮了,他拉著田寶山問起了防守南京的計劃。聽到南京不守了,要直接撤到武漢,他連連搖頭嘆息:

“首都都要丟了,國人都麻木地沉默,真要亡國滅種了!”

然而沒有人跟他有同樣的心情。有人憂心錢財,有人牽掛家人,即使是才近距離接觸過傷員的東方海和丁小蝶,也仍然與憂國憂民的感受距離遙遠。

那天,田寶山只吃了一頓飯,就為國軍撤退一事匆匆趕回了南京。

很快,上海、南京相繼淪陷了。整個上海灘,除了租界,到處是日本國旗和日本兵,滬江大學已不復存在。田富達花重金為丁振家夫婦、丁小蝶和東方海弄到了四張去香港的船票,高達一根半金條一張的價格讓東方千里悲嘆了一番國難財。

定下出發日期后,東方海和丁小蝶開始為遠行做準備。一連數日,他們騎著自行車在城區來回奔走。到了出發前一天,東方海陪著丁小蝶去南京路的裁縫店取新做好的旗袍。

那是全上海最好的裁縫店,也是丁小蝶最喜歡去的地方之一。每次定做了新式的衣服,她都一定要拖著東方海去看她試穿,只要他搖搖頭,這件衣服就會立刻被她扔進箱底。當然,東方海從來都是飛快地看上一眼,然后低聲說好看。

他其實不太懂什么著裝的品位。在他眼里,丁小蝶怎樣打扮都是好看的,每次他老老實實地道出這個感想后,免不了要受到對方的揶揄。

“人漂亮?還是衣服漂亮?”

“都漂亮。”

這么說著的東方海就會被丁小蝶用一只手指點著:“你這人好沒意思!就不能說人更漂亮嗎?算了,不用回答了。”

即便是數落的語氣也掩不住丁小蝶的愉快心情,盡管每當這種時刻,東方海的心中都會生出一種奇怪的迷茫與苦悶。

這樣的日子會永遠持續下去嗎?不用想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事。那么,結束的時候,事情又會變成什么樣呢?

對東方海來說,這些都是并不清晰、一閃即逝的念頭,很快就會從他那盡日里思索著音樂的腦中消失。

丁小蝶先去了東方家,把行李放在那兒。約好次日下午兩點來接東方海一同前往碼頭后,丁小蝶便坐上了回家的車。

丁小蝶的家雖不在租界內,但也處在離租界不遠的繁華地帶,這一帶并沒有受過戰火摧殘,還保持著大上海曾有的神韻。走到家門口時,她很驚訝地看見三個日本兵從她家大門處出來,開著一輛三輪摩托從另一個方向走了。她既納悶又十分不安,趕忙沖向家中,剛進入門廳便聽到了舅舅田富達憤怒的說話聲。

“這是明目張膽逼婚。他還要逼你當漢奸?這王八蛋,太過分了!”

逼婚?漢奸?那只會是潘家父子了。這些天和東方海一起騎著自行車時,丁小蝶就能感覺到那個對自己死纏爛打的大學同學潘夢九,時不時開著車跟在他們后面,比蒼蠅還煩人。一定是仗著親爹,有日本人撐腰,才跑來造次。

“振家,你為什么要答應把小蝶嫁給……”

聽到母親田知秋這么說,丁小蝶愣了一下。父親答應了?那應該不會是……

“要我嫁給誰?”

看到女兒沖進來,田知秋指了指小桌上的玫瑰,嘆了口氣。田富達也在一旁搖頭。

“潘清才帶著兒子潘夢九來提親,又許了你爸日中上海商會常務副會長……你爸什么都答應了。”

丁小蝶又驚又氣,抱起玫瑰朝地上一摔,抬腳就踩,眼淚都涌了出來。

“爸!你真忍心把女兒嫁給一個漢奸?”

丁振家無奈地伸手拍了拍桌子。

“都冷靜,我這是緩兵之計。明天去了香港,老漢奸小漢奸找誰結婚?”

原來是假意答應,眾人這才恍然大悟,紛紛稱贊是拖延時間的妙計,只有丁小蝶還在一旁余怒未消,把一束花踩得粉碎。丁振家將用人吳媽叫來,吩咐她對香港一事保密,守好房子與潘家周旋。末了,還不忘笑話女兒遇事不夠冷靜、缺乏歷練。

丁小蝶哪里肯聽,她從小到大都不是一個任人欺負的人。她在心底憤憤地想著,有機會一定要好好收拾潘夢九這個人渣。這個完全沒有自知之明的人,對于她來說連阿海的一根頭發都比不上。

出發的日子到了。

東方千里和戈碧云堅持要去南京路給即將遠行的兒子買一塊金質腕表,妹妹東方丹也吵著要同去,結果留下東方海一個人在家中收拾行李。一切就緒,只需要將幾件臨時加上的衣物疊好,放入箱子的頂層。

東方海疊著衣服,出神地想著一些事情,疊得很慢。馬上就要出發了,也許是因為有些緊張,他開始無法確定自己真實的想法。他想要出國學習這一點沒錯,國外的音樂教育是他從小就向往的,可是在此時此刻他只是服從安排,并沒能自己做出決定。

在這種時候離開祖國真的好嗎?他想起一起長大的郭家兄弟,他們已經在前線奔走了很多次,哥哥郭云生可靠而溫和,弟弟郭云鵬則活潑而頑皮,這兩張熟悉的臉,被戰火洗刷后,竟開始令東方海感到陌生。在朋友走遠的時候,他會不會還在原地踏步呢。

他也清楚東方千里并不贊成。父親這些天總掛在嘴邊的詩書大義,東方海并不覺得聽著厭煩。那種焦躁又沉痛的心情,作為兒子的他也能真切地感受到。

一件衣服從他手中滑落,掉到地上。東方海愣了一下,彎下膝蓋伸長手去拾,撈了個空。他又愣了一下,正打算蹲下來,卻聽到了急迫的敲門聲。

奇怪……這不是家人回來的聲音。一個模糊的不祥預感在東方海腦中浮現,他轉動門把手。郭云生站在門口,他的臉上是東方海從未見過的表情。在他身后停著一輛座位被血浸透了的黃包車。

發生了什么事情,要去哪里,那是誰的血,家人都在哪兒……不想問出口,害怕知道答案。可顫抖的聲音又是從誰嘴里發出來的,是誰在和郭云生說話?東方海模糊地轉著念頭,明明在被人扶著走路,可他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為什么要他冷靜點?他明明很冷靜地伸手摸著被血濡濕的座席,仿佛能感到殘留的溫度。

東方海完全沒有注意到郭云鵬也來了,并且留在了東方家門口,他在等著馬上就會來的丁小蝶,通知她這場大禍,以及東方海去了醫院的消息。

東方千里和戈碧云在表店遇到了日軍搶劫,遭受槍擊,郭師傅載著他們去醫院,一時驚慌沒顧上,哭鬧的東方丹也被抓走了。

趕來接人的丁小蝶和田富達都驚呆了。反應過來后,丁小蝶說什么也要去醫院找東方海,田富達說要一起去,讓她幫忙勸說東方海先走要緊,東方夫婦的后事,他會代為料理。

丁小蝶沒有答應,在她的心里,也隱隱明白這樣一件事:恐怕一切都將發生不可挽回的改變。

在搶救室外等候的時間究竟很短還是很長?東方海失去了關于時間的概念。當醫生打開門時,他想要逃走的心情達到了頂點。

“女的送來就不行了,男的想見見兒子,誰是兒子?”

一旁的郭師傅與郭云生都看向臉色蒼白的東方海。

“我。”

低聲應著,東方海向前邁出了一步,沉默地看著幾個醫護人員從搶救室走出,留下手術臺上已是尸體的戈碧云和奄奄一息的東方千里。當東方海走進這陰冷的房間,重重地跪在父親和母親身前時,先前昏沉模糊的感覺遠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晰的痛苦和咸澀的淚水。

“爸,媽——我來了——”

聽到兒子的哭喊聲,東方千里艱難地睜開眼,伸出一只顫抖的手。

“阿海,抓住我……帶著妹妹,去……去延安,延安……”

“延安?是延安嗎?”

東方海緊緊抓住父親的手,睜大眼睛,生怕聽錯那細若游絲的話語。

“你大哥阿明,是……共產黨……六年前到江西……從延安來過信……他說得對,中國的希望是共產黨……”

堂兄東方明是共產黨?在延安?為什么父親從沒說起過?比起這些,對東方海而言最為直接的事實是,父親就要不行了。

日軍殘忍地殺死了他的父母,在這之前,日軍已屠殺了無數人的父母、無數人的子女。為什么沒能早一點兒想到呢?這種事情會發生在任何中國人身上,當然也會發生在他東方海身上。清晰的痛苦逐漸凝結沉淀,在那之上逐漸成形的,是對于日本人侵略暴行的憤怒。

“別……別沖動,去延安……找你大哥,別沖動……”

仿佛看出東方海眼底深處的情緒變化,東方千里用盡最后一絲力氣捏住他的手,緊接著那一絲氣力便隨著他的生命之火一起燃盡了。

對于丁小蝶來說,仿佛感同身受的痛苦從得知消息的那一刻起就無比清晰。她和東方海都在幸福平穩的環境中長大,想做什么都能做到,想要什么都能得到。一朝之間失去父母和妹妹,那就是天塌了的事情。此刻的東方海會是多么痛苦,她幾乎完全感受得到。

“阿海,阿海——”

盡管心中十分清楚,推開搶救室的門時,她仍是被那從未見過的景象驚呆住了——東方海跪在地上抓著父母的手撕心裂肺地哭嚎,憂心的呼喚聲也堵在了胸口。

“日本鬼子太狠了,阿海,你要挺住!你要冷靜,阿海……”

跟在丁小蝶身后趕來的田富達看著熟悉的老友已成尸體,語氣沉痛。郭家父子三人也滿臉悲痛站在門口處。

東方海不再發出哭嚎聲,他松開緊抓住父母的手,靜靜地跪在那里,沖著眾人,片刻后他干澀的聲音響起:“田伯伯,小蝶,我沒事,我能挺住。”

田富達看了一眼眼中涌出淚水的丁小蝶。

“阿海,船就要開了,船票來之不易。你爸媽的后事我來辦,你和小蝶走吧,去歐洲,成為你爸媽希望的藝術家。”

不,至少父親不是這么希望的,東方海已經很明白了。他更加清晰地意識到自己不能走也不想走,他還沒有救回妹妹,他還沒有給父母報仇。

“謝謝你們。我妹妹還在日本人的手里,我走不了。”

東方海抬起頭苦笑了一下,看向丁小蝶。她不能留下來,他想。她不該留在這個危險的地方,還有一對漢奸父子盯著她呢。

“小蝶,你走吧,走吧。報紙我看到了,潘夢九他爸當了漢奸,你不能留下來。你走吧,我陪陪我爸媽。走吧,你們都走吧。走——”

東方海的臉上滿是狼狽的淚漬,眼睛紅腫,目光卻無比堅定,仿佛在燃燒著。

丁小蝶捂著嘴哭了起來,不是因為東方海決定留下,這她已經預想到了;也不是因為他狠下心來催促她走,他再兇惡的語氣在此刻都不會令她感到過分。丁小蝶哭得那么兇,是因為在這樣的時候,東方海還在擔心她被潘夢九糾纏這種微不足道的事。

于是在這一刻,丁小蝶也做出了自己的決定。船就要開了,現在她必須做的,就是趕往碼頭,去那里等著她的父母。

碼頭上站滿了送行的人。

丁小蝶拎著小帆布箱子,遠遠地就看到父母焦急地站在船邊。急匆匆過了搭橋,上了船,她的視線始終不舍地停留在兩人身上。

準備開船的汽笛聲響起,水手解開了捆搭橋的繩子,搭橋慢慢與船分離。這時,丁小蝶迅速與父母擁抱了一下,緊接著拎起箱子朝碼頭上扔去。

在驚叫聲中,丁小蝶毅然從船邊跳下,回到搭橋上。為了能讓父母順利離開,她只能選擇這么做。不能把東方海一個人丟在上海,他已經失去了一切,他需要她。盡管舍不得父母,盡管對看不清的未來感到畏懼,丁小蝶還是決定留下。

“小蝶,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你真是瘋了,瘋了。”

田富達痛心疾首地看著她。船上,田知秋拉著丁振家的衣角嗚嗚地哭著,丁振家忍著眼淚,不停地搖頭:“劫難啊,命定的劫難。”

跑上碼頭,回過身來,丁小蝶擦著眼淚向遠去的輪船大喊著:“爸爸,媽媽,我愛你們,我愛你們!”

田富達帶著丁小蝶回到田家時,發現潘夢九正帶人守在田家門口,等著丁小蝶去看訂婚戒指。即使被丁小蝶厲聲拒絕,潘夢九還是厚著臉皮賠著笑,說要找她父母來勸說。田富達趕忙推說丁家夫婦去了杭州,保證幫忙說服小蝶,才把潘夢九支走。

丁小蝶一時半刻無法離開上海,潘家會是個大麻煩,背后還有日本人的勢力,田富達越想越擔心,他要求丁小蝶必須住在位于租界內、相對安全的田家,并且在幫助東方海處理完葬禮事宜后,盡快趕去香港,在離開前,絕不能激怒潘家。丁小蝶一一答應。

另一邊,在準備葬禮的過程中,在事發地附近尋找東方丹直到放棄希望時,郭家父子都不得不時刻跟在東方海身邊。因為他一看到日軍,便會呼吸加重,雙手緊握成拳,想要做些什么簡直一目了然。這時他們只能勸說他冷靜下來,并且用力將他拉走。

幾天后,葬禮在郊區墓地舉行。

東方海穿著孝衣,抱著父母的遺像。在他身后,郭云生、郭云鵬等人抬著兩具棺木,腰上纏著白布,郭師傅、吳媽以及一些鄰居學生們手拿著白色紙花跟在后面。除了沉重的腳步聲和學生壓抑的抽泣聲,送葬的隊伍再沒有其他聲音。

棺材緩緩落入挖好的墓坑,眾人將手中的白色紙花一齊投入墓坑中,黑漆的棺材上落了一層白。郭云鵬接過東方海手中的遺像,郭云生則將一把纏著白布的鐵鍬遞給東方海。東方海鏟了一鍬土,遲遲不肯放下,他的面部肌肉顫抖著,眼淚不停流下,終于,他把土撒向棺材。

隨著土粒撞擊棺材的聲音響起,學生們紛紛向尊敬的老師告別,哭聲響成一片。郭云生從東方海顫抖的手中拿走鐵鍬,與其他人一起往墓坑里填土。

東方海兩眼盯著墓坑,一直在抽泣,穿著一身黑衣的丁小蝶走到他身旁,擦著眼淚將小提琴琴盒遞給他。

看到琴盒,東方海愣了一下,抬起頭,他與丁小蝶淚眼相對。

“你……你沒走?”

丁小蝶搖了搖頭:“我想陪著你,送伯父伯母最后一程。阿海,給伯父伯母聽聽你的琴聲吧。”

東方海顫抖地打開琴盒,拿出小提琴,拉起莫扎特的《回旋曲》。他專注地演奏著,臉上寫滿悲痛,丁小蝶悲傷的目光始終傾注在他身上。

墳墓填好,墓碑立起,東方千里與戈碧云的遺像仿佛在石碑上與眾人一同注視著東方海的演奏。

琴聲戛然而止,東方海跪在父母墓前。

“爸、媽,我一定要為你們報仇!為丹丹報仇!”

站在墓前的人們都不由自主地緊握雙拳。

讓丁小蝶又驚又怒的是,潘夢九居然也來到葬禮現場,明知道東方夫婦死于日軍槍下,還敢在東方夫婦墓前獻花。丁小蝶走過去把花扔得遠遠的,田富達害怕激怒潘家,慌忙過來阻攔。

“謝謝大家來參加我父母的葬禮。”

這時,東方海站起身,鞠了個躬,拿著小提琴和琴盒走了。丁小蝶隨之離開,潘夢九想要跟上去,被郭云生和郭云鵬攔住,不甘的目光一直盯著丁小蝶的身影。他來參加葬禮,除了想見丁小蝶,也是為了給他的漢奸父親做眼線。

潘清才得知丁家夫婦沒有出席東方家的葬禮,起了疑心,命人去查丁氏企業的資金流動,又提醒兒子多帶人手盯緊丁小蝶。

丁小蝶此刻正在東方家中。市區幾乎滿大街都是日軍,遠沒有位于租界的田家安全。可東方海卻對丁小蝶提出搬去田家住的要求充耳不聞,只是怔怔地注視著桌上父母的遺像。見他這副模樣,丁小蝶只好放著他不管,先與郭云生一同收拾起搬家的行李。

把箱子裝好放在一起后,丁小蝶想要拿起遺像,伸出的手卻被東方海擋開。

“別動!”東方海的聲音壓得很低,有些駭人。丁小蝶不禁生起氣來。

“阿海,你還要鬧多久!你今天必須跟我去租界。”

東方海看了看手中緊緊捏著的布偶,那是妹妹最喜歡的一只。

“我不去,我要等丹丹回家。”

“丹丹都十歲了,她要能回來,早就——”話說到一半,丁小蝶看到東方海眼里的淚,瞬間就后悔了。她輕輕握住東方海的手,話語聲變得柔和。“阿海,我理解你的感受,現在這個家最重要的是你,你不能再出事了。”

“阿海少爺,小蝶小姐說得對,現在最重要的是你的安全。”

郭云生也在一旁點頭。盡管他說會讓自己青幫中的弟兄去日本人那兒打聽東方丹的下落,但東方海仍堅持要留在家中。當聽到丁小蝶擔憂地說到街上的日軍時,他反倒露出了一絲怪異的神情。

“鬼子要是來了,正好……太好……”

這副樣子令丁小蝶嚇了一跳,她很快反應過來,急得直跺腳,一定要把他帶走。看到兩邊態度都十分堅決,再僵持下去只怕要大吵起來,郭云生趕忙安撫丁小蝶,讓她先隨郭云鵬一起回到田家,而他陪伴東方海暫時待在東方家。

郭云鵬正是田富達差去通知丁小蝶回家來應付潘夢九的。看到丁小蝶沒能將東方海帶回來,田富達反倒松了口氣,丁家的資金還未轉移完畢,要是讓潘夢九看見東方海也住在這里,又是一個麻煩。

因為答應了田富達在去路平安確定前不與潘家鬧翻,丁小蝶盡管十分不愿意看見潘夢九,也只好假意收下他送來的玫瑰花,又以考驗他的真心為由,差使他親自去城隍廟買蟹黃包子。潘夢九只當是丁小蝶終于愿意接受他的心意,什么要求都只管照做。丁小蝶可一點兒沒客氣,轉身就喊上郭家兄弟,拎著潘夢九大老遠買回來的蟹黃包子,匆匆跑去了東方家。

在這期間,東方海內心經歷了一番怎樣的煎熬,他的朋友們是無從想象的。葬禮舉辦之前,至少還可以將精神集中在準備葬禮之上,眼前有個事情懸著,悲憤和痛苦也都可以短暫地封存起來。

現在葬禮結束了,東方海不吃不喝,在家里來回踱步到天色完全落黑,心中積壓的情緒仿佛快要爆炸。每當外面傳來大喇叭播出的日本歌曲,由遠到近又變遠時,他都不由得捂住耳朵,站在父母的遺像前微微發抖。在他那顆從沒有過什么復雜想法的心中,父母的死亡、妹妹的失聯就是他的責任,現在他必須做些什么來彌補,來使錯位了的一切得到妥善的安置。

下定決心后,東方海大步走進廚房,打開櫥柜,拉開抽屜,四處尋找,最終找到一把剔骨用的尖刀,他又找出一塊抹布纏在刀刃上,將它塞入褲子口袋。走進客廳,他拿起郭云生離開時留在衣帽架上的鴨舌帽,戴上,出了門。

只差了幾分鐘的時間,丁小蝶和郭家兄弟便帶著食物趕到了,三人找遍了樓上樓下,也沒看到東方海的身影,郭云生觀察著遺像前冒煙的香。

“他沒走多遠。”

“他去哪兒了?難道是找日本人報仇去了?”丁小蝶喃喃說著,臉色變得很難看。

“不會那么傻吧?”

郭云鵬瞪大了雙眼,丁小蝶急得直搖頭。

“他就是那么傻!你們也和他一起長大,這么些年,他哪天不是讀書練琴、練琴讀書,可這幾天,除了在墓地,他摸過琴嗎?他已經魔怔了,一心只想給父母報仇。他要是叫鬼子打死了,我……我也不活了!”說著,丁小蝶就要沖出門去,郭云鵬死死拉住她。“小姐,要拼命也是我去,你不能出去!”

郭云生也攔在門前。“阿海少爺也許只是出去走走,小姐,你和云鵬留在這兒,我去找找看。”

丁小蝶反手拉住郭云鵬,懇求地看著兩人:“留在這兒我會發瘋的,我們一起去找。”

兄弟倆對望一眼,一齊點了點頭。

東方海不知不覺走到了一條商業街上。路燈昏黃,大部分商店都關著門,只有幾處日本人經營的店鋪還開著。其中一家日本酒館很是熱鬧,門口點了幾盞光線刺眼的燈籠,內里燈火通明,傳出刺耳的喝酒談笑聲與留聲機播放的歌曲聲。

東方海躲在暗處的巷口,死死地盯著店門。他還沒有失去理智到孤身闖入店中,他在等待機會。

一個日軍獨自從酒館出來,手里拎著一只酒瓶,喝得醉醺醺的樣子。他站在門邊喝了一口酒,說了句什么,說完看了看四周,哈哈笑了兩聲,又將同一句話大聲重復了好幾遍,一邊說一邊朝一條弄堂走去。

東方海聽不懂那句“天皇萬歲”,但知道那一定不是什么好話。他從口袋中掏出尖刀,跟了上去。日軍在一根電線桿處停下,東方海厭惡地皺了皺眉頭,他還不想在對方一邊隨地小便一邊喝酒時動手,就這樣,他認為等到合適的時機時,迅速跑過去,把刀子朝著日軍捅去。

但他忘了將纏在刀刃上的抹布解下,刀子沒能扎傷日軍,只是扎出一通哇哇亂叫。東方海躲過砸來的酒瓶,慌忙要解開抹布,卻被撲過來的日軍打掉了刀子,兩人廝打在一處。沒有經過格斗訓練的東方海不是對手,很快被扼住了脖子,呼吸困難地掙扎起來。

就在這時,郭云生先趕到,用他手中的磚頭砸暈了日軍。驚慌失色的丁小蝶和郭云鵬跟在后面跑來,一左一右扶起東方海,緊張地看他有沒有事。東方海只是喘著氣,滿地尋找弄掉的刀子,殺死日軍的念頭并沒有遠去。

街道另一邊傳來口哨和警笛聲。郭云生向郭云鵬使個眼色,兩人架起東方海就跑,丁小蝶疾步跟在后面。在他們身后,槍聲凌亂地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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