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三個從酒店出發(fā)的故事。保險公司經(jīng)理林玉玉、報社記者陳瑜、自媒體達人表弟,三個人的故事都是從酒店開始的。酒店可以充饑,酒店可以休憩,酒店也是希望和流言開始的地方,更是充滿變幻、事態(tài)反轉(zhuǎn)的機關(guān)樞紐。
林玉玉身上有一種味道,我從前沒在意,到北京后才發(fā)現(xiàn),這座城市的所有味道加起來,都沒有這種味道令我著迷。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這種味道不見了,感覺很不踏實,工作也不順心,就和領(lǐng)導(dǎo)請假,跑到華安大廈找她。
華安大廈位于東四環(huán)。我倒了三趟公交,擠過人海,灑了無數(shù)汗水,才在下午四點趕到。大廈保安攔住我說:找……找誰?打電話下來接。我說:我找林玉玉。保安說:林黛玉?我說:不是林黛玉,是林玉玉。保安說:走……走了。我說:這才幾點?保安說:那我……我管不著,你是她啥人?我胡謅:老鄉(xiāng),找她討債。保安說:該……該你的???我說:對,不少呢。他說:那……那是得要,我跟你說啊,你們這老鄉(xiāng)現(xiàn)在有錢,每……每天車接車送,外號林黛玉!
啥?林黛玉?我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說:不可能吧,她個子那么矮,可能才一米四左右,哈哈,咋就林黛玉了呢?保安也笑了,露出一嘴煙熏牙說:是……是吧?我也覺得可笑,所以我給她……加……了個前綴,全名叫……小……小矮人林黛玉!
這話讓我聽得很不舒服,岔開話題說:她啥時候在?保安指了指我的手機,意思是打電話。我說:也是,糊涂了。便拿出手機,一連打了幾次,對方卻都是關(guān)機的提示。點開微信語音,還是沒人接。又發(fā)短信,依然如石沉大海。我很好奇,點開朋友圈一看,最近一條是一個月前。我說:這……聯(lián)系不上啊,你……確定她來了嗎?保安說:反……反正,兩個小時前剛走!陸……陸總接的她!
臨走前,我問保安:通常工作日,比如明天,林玉玉是不是肯定來?保安有些不耐煩,搖搖頭說:客……客戶部不坐班。我說:你是不是特……特討厭她?保安臉紅了,很用力地說:我……跟她沒仇,就是……就是看不慣她那樣兒!
我沉默半晌,說:這樣吧,那我給你留個電話……他不等我說完就說:沒……沒問題,我給你報信!我說:那太感謝了,衛(wèi)生間在哪兒?保安手一指,說:左……左……我說:您別說了,我有個方向就行。
大約半年前,我和林玉玉結(jié)伴來到北京,有人介紹一家高檔酒店的工作給我們。她長得還可以,吃虧在個子矮,面試服務(wù)員時沒有通過,只好暫時接受了保潔員的工作。這是一份職級不高的工作,在北京又舉目無親,誰都可以對她吆三喝四:
喂,玉玉,拿拖把,把這兒拖一下!
哎,美女,小孩尿地上了,快擦一擦!
玉玉,馬桶堵了,還不快去通……
諸如此類,都是每天上演的日常。
我也不比她好多少。本來想報傳菜員崗位,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上,還跟服務(wù)員對接,每天看美女,想想都能笑出聲。可惜笑早了,最后面試出了岔子。經(jīng)理說:你這大高個,一米八五,做傳菜員屈才,去做保安吧!我連忙說:不屈不屈,我喜歡傳菜。經(jīng)理卻眼睛一瞪,說:想得美,你長這么黑,不曬你曬誰。去,找隊長簽字!
我和林玉玉的心情都很低落,下班之后,踩著街上的月光互相安慰。晚風(fēng)輕拂,無數(shù)臺車輛從我們身邊擦過,道路兩旁,萬家燈火漸次亮起,每一個亮著溫馨燈光的窗戶里都有一段溫暖的故事,唯有我和林玉玉,漂泊在異鄉(xiāng)的街頭,茫然而無助。
這天晚上,林玉玉撩起頭發(fā)潸然淚下的那一瞬間,我第一次清晰地聞到了她的味道。我知道她不喜歡化妝,也買不起香水,平時洗臉洗頭用的全是最普通的香皂和最便宜的“香波”,然而她散發(fā)出來的味道,卻一點兒都不廉價。那是一種不確定但很親切的味道,有時像泥土和青草的氣息在雨后的炊煙中奔跑;有時像汗水和奶香在曠野的犬吠中逍遙;有時像旱煙;有時像老酒;有時像牛羊或貓狗身上那種特有的說不清道不明的氣息,與故鄉(xiāng)的味道混在一起,令人沉醉。
后來,林玉玉不再哭泣。她干了幾天,喜歡上與衛(wèi)生間一墻之隔的帥哥。帥哥是名收銀員,長得像只吉祥物,個子高,皮膚白,說起話來兒化音純正,每天坐在吧臺里笑逐顏開。她評價“吉祥物”是“橫看是明星,豎看是明星”,總之怎么看都帥。為此,還幾次央我利用職務(wù)之便,在工作間隙,多去吧臺幫她美言幾句,我看這男的娘里娘氣,怎么看都不順眼,但架不住她喜歡,只好勉為其難幫她的忙。
然而美言不是美顏,效果很不明顯,林玉玉對此非常失望。當(dāng)我們在酒店干了三個多月時,有一天晚上下班,我一個人走在回宿舍的路上,林玉玉忽然追上了我。我說:啥事,又讓我替你跟他吹你會捉鱉,還是會上樹?她卻放慢了腳步,說:不是,小春哥,你說咱就這么干下去嗎?我有點不明白她,就說,不然呢?她罕見地說了句粗話道:這他媽的,啥時候是個頭??!我看了看天,有些陰暗,沒有月亮,就說:月有陰晴圓缺,忍忍,等機會。
她看了看四周,確定沒有熟人,大聲說:機會已經(jīng)來了,你敢干嗎?我站住腳,瞪圓眼問:啥機會?她撩了撩頭發(fā),說:總之是坐辦公室,你要想去,明天就辭職!我說:這么好的事,能輪到咱?該不會是傳銷吧?她捶了我一拳,說:傳啥銷,咱倆打小就認(rèn)識,我騙過你沒?我說:沒。她說:那你怕啥?一陣風(fēng)吹來,我沉醉在她的氣息里,心似返鄉(xiāng),寧靜而踏實。
林玉玉進入酒店以后,我才知道她在人際交往方面無師自通,天賦驚人。事實上,所有人都和我一樣驚詫:就這么個保潔員,又矮又土,干的活又臟又累,怎么就在三個月里,不聲不響,和那么多社會各種職業(yè)的客人成了朋友?其中不但有醫(yī)生護士,還有人民警察。有個保險公司的老總甚至主動表示要把她招到自己的公司。說小姑娘年紀(jì)輕輕,人又不丑,干這個實在可惜。
作為林玉玉的發(fā)小,我跟她從小玩到大,十分了解她曾經(jīng)的過往。那些歷經(jīng)漫長成長期的野蠻的歧視和排擠,別說少年,大人又有幾人受得了?她曾不止一次問過我:我到底做錯了什么?對此我無法回答,我只能說:好好學(xué)習(xí),離開這里。然而如今,她是離開了那里,卻是以打工的方式。但她滿懷期待,以為到了北京這樣的文明大都市,一切便都會改變??墒牵瑳]想到第一份工作,她就遭遇了比以往更加無情的打擊。
我為林玉玉擔(dān)憂,她卻沒有被生活嚇壞,奇跡般絕地求生,自建人脈,華麗轉(zhuǎn)身,進入了這家以業(yè)績論英雄的保險公司。在這里,她一直被認(rèn)為是缺陷的身高,反而成了優(yōu)勢——老板認(rèn)為,少女的容顏,配上孩童般的身材,簡直就是人間天使,惹人憐惜,非常有利簽單。
意外的是,我卻在面試時被刷了下來。華安保險那個戴著金絲邊框眼鏡的斯文的面試主管,淘汰我的理由十分奇葩:長得太壯,又黑又高,嗓門還大,容易嚇跑客戶。
我在第一時間恭喜了林玉玉,好像晚上還請她大吃了一頓。是在“呷哺”還是“拿渡”有些忘了,反正她吃得很開心??次倚那椴缓?,還主動安慰我:沒事沒事,不就一個破工作嘛,咱現(xiàn)在認(rèn)識人,再找唄。隨便先找個湊合湊合,有好的再說!
我以為她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次日一早,還真接到了一個電話,讓我去北五環(huán)某小區(qū)一個居民樓面試。我坐上公交,七繞八繞,到了現(xiàn)場一看,滿屋都是裝有電話的隔音格子間。一百多平方米的房子,除了衛(wèi)生間,密密麻麻都是電話間。粗略掃了一眼,足有十個小間,二十多部電話。電話間里,帶“麥”的耳機散落在地上,還有許許多多的筆記本在桌上攤開著,本上從第一頁到最后一頁,歪歪扭扭,寫著各種術(shù)語。
我被安排銷售一個貸款產(chǎn)品,每天的工作就是拿一沓號碼,不斷給陌生人打電話。
一般人都比較文明,聽明來意,委婉表示不需要,有的還會加上一句謝謝。有直接的,一言不發(fā)就掛掉,這也還算好。最怕遇上脾氣暴躁的,成交什么的別想了,還要被罵。
最郁悶的是有次遇到一個特別缺德的,我說:老板,需要貸款嗎?那人說需要啊,一個億,有嗎?我說:大手筆啊,老板做什么生意?那人說不做生意。我說:那貸這么多干嗎?那人說:貸這么多給你媽買墓地,給你爸買墓地,給你買墓地,給你孩子買墓地,給你全家……我第一次主動掛了。
領(lǐng)導(dǎo)說過規(guī)則:盡量拖延通話時間,只要不掛就有機會,主動掛掉則要罰錢……但我無所謂了。我說:我要辭職。領(lǐng)導(dǎo)說:別沖動,我剛來時也這樣,習(xí)慣就好。我說:我習(xí)慣不了,那些人,不需要就說不需要嘛,憑什么詛咒我的家人?
領(lǐng)導(dǎo)說:不行給你換個項目,他說有個推銷老人紙尿褲的項目,比較好做。我說試試吧。一試還真行,一個月下來賺了小一萬,這些錢要是靠做保安起碼得干倆月。我卻睡不著了,那些所謂的進口名牌紙尿褲,其實都是國內(nèi)小作坊生產(chǎn)的“三無”產(chǎn)品,簡直一本萬利,專門坑騙老人。這讓我的良心上很過意不去,我想與其如此,還不如重操舊業(yè)去做保安,最少心里踏實。
這工作是林玉玉介紹的,我要辭職,按理跟她打個招呼為好。此外,我聞不到她的味道很久了;還有,保安口中的有錢和車接車送,難道都是真的嗎?商量辭職,是我去找她的絕佳理由,可是卻一直聯(lián)系不上林玉玉。那個保安也是,兩天都沒給我電話,其間莫非有詐?在酒店上班的最后一個晚上,我曾問過林玉玉不會是傳銷吧,當(dāng)時她并未明確否定,而現(xiàn)在這種情況,對比網(wǎng)上的報道……莫非真是傳銷?可是,如果真是傳銷,那又如何解釋另一個問題——傳說中的傳銷,不都是號召艱苦樸素、每天都吃水煮白菜的嗎,怎么現(xiàn)在都“腐化墮落”,住上那么高檔的寫字樓了?
清晨有霧,悶熱難當(dāng),我醒來后坐臥不寧,心神不定,再次請假去找林玉玉。
自酒店辭職以后,新公司不包吃住,我租了間民房,所處地段很偏遠(yuǎn)。等了三趟公交,才被硬塞上車。車?yán)镆呀?jīng)擁擠得像罐頭,皮膚白的都是“魚”,像我這樣黑的是“豆豉”。里邊密不透風(fēng),如鐵板一塊,“魚”與“魚”之間,“魚”與“豆豉”之間,表面和諧,實則各有心思:擠得站不住的,最大愿望是有個立錐之地;已經(jīng)站穩(wěn)的,都祈禱眼前的屁股盡快挪位;然而多數(shù)人還是運氣一般,直到最后下車都等不到位子。
中途倒了兩次車。車過安貞里,開到團結(jié)湖站,正在上下人的時候,我忽然接到一個陌生的電話。電話里傳來沙啞的男聲,問我:你是不是張小春?我說:你哪位?對方說:你認(rèn)識林玉玉吧?我說:啊,她咋了?電話里窸窸窣窣,竊竊私語了一會兒,忽然說:我這兒是知春里派出所,你來一趟吧!我說:現(xiàn)在?對方說:馬上!大熱天,車?yán)锟照{(diào)也不好,我卻驚出一身冷汗。我問:林玉玉咋了?對方已經(jīng)掛了。天地如此空曠,我卻只聽到無盡的忙音。林玉玉的味道,我聞不著。
再過幾站就是華安保險公司,但派出所又是與之不同的方向,我只好臨時下去轉(zhuǎn)車??上Ч痪拖翊鬅崽炱谂蔚挠?,越是需要越等不上。此時正好一輛沒有載客的出租車經(jīng)過,情急之下也顧不得錢多錢少,我毅然伸手,攔了下來。出租車?yán)?,冷氣充足,很涼快,但我心里更涼:靠,真是傳銷?難道是暴力傳銷……我不敢再往下想。
平時不打車,沒想到打車的速度居然也這么慢。上午十點,整個三環(huán)路都堵得像慢鏡頭。車像蝸牛,一點一點往前爬,目測還沒我走得快。我很崩潰,建議師傅找個地鐵站停。師傅卻說:上三環(huán)不難,想下卻沒那么容易!我覺得這話很有哲理,于是不再爭辯。車內(nèi)音樂舒緩,車晃悠著慢慢爬行,不知不覺,我在催眠般的節(jié)奏中睡著了。
車?yán)锒褲M了冰塊,窗外是蒼茫的北京,繽紛的雪花從天而降,地上像鋪著一層鹽。我看到兩名警察對天鳴槍,又在隔著五輛車的前方指手畫腳,情緒激動地說了些什么。擁堵的馬路像吃了藥,奇跡般好了,車子飛一般開起來,如同一枚火箭,直奔派出所的方向而去。
忘了下車時有沒有付錢,也忘了是怎么走進派出所的,反正當(dāng)我走進派出所時,一眼就看到了林玉玉的背影。她坐在桌前,背影還是那么秀美,纖弱得令人心碎。我試圖繞過警察,去看看這張數(shù)月不見的臉,聞聞她身上那令我魂牽夢縈的味道,但是未能如愿。
一個紅眼警察發(fā)現(xiàn)并攔住了我。我說:我找林玉玉。警察說:林黛玉?我說:不是林黛玉,是林玉玉。警察說:你是她老鄉(xiāng)吧,聽說她欠你錢?我說:沒有,其實是我欠她。警察說:林玉玉有個外號,你知道嗎?我說:是不是小矮人林黛玉?警察說不對,前綴錯了,是小美人林黛玉,知道為啥叫你來嗎?我搖了搖頭。
警察說:林玉玉殺人了。
我說:不可能吧,她個子那么矮,估計一米五都不到,怎么可能殺人呢?再說了,她也沒那個膽啊,我倆打小就認(rèn)識,她連一只螞蟻都不敢踩。警察拍了拍我的頭,說:你是真傻啊,她不會踩個椅子嗎?我說:那倒也是,她殺誰了?
警察說:她自己。
我驚得下巴都掉了。我說:不可能吧,她不是在那兒呢嗎?我指了指林玉玉的背影。她還是一動不動,坐在那里,像一尊泥塑的雕像。
警察說:她被救活了。
我說:哦,那我們現(xiàn)在可以走了嗎?警察說:不可以,她現(xiàn)在精神不太穩(wěn)定。我忽然反應(yīng)過來,說:精神不穩(wěn)定,那不是應(yīng)該去醫(yī)院嗎?警察敲了敲桌子,說:你看你,總是在意這些細(xì)節(jié),難道警察就不是醫(yī)生嗎?告訴你,公安局就是醫(yī)院,派出所也是診所!我被他繞暈了,就說:哦,所以,叫我來是當(dāng)護士嗎?
警察搖了搖頭,眼神絕望地看著我,仿佛他面對的是一名絕癥病人,一時間氣氛有些尷尬,我忽然想起林玉玉半天背對著我,既不說話,也不撩頭發(fā)。以往她最愛撩頭發(fā)了,她的頭發(fā)像瀑布、像絲綢、像夢境一樣美。
“嘩”的一聲警察站起來,甩到我面前一串物件。我也慌忙站起來,警察一巴掌把我拍坐下,說:張小春同學(xué)你坐下,替我看會兒她。我先去休息室瞇個幾分鐘,三天三夜沒合眼,我快要困死掉了。
警察走后,我才看清楚扔桌上的一串物件是一串鑰匙,有大的小的,銅的鐵的,還有鑰匙前端有長倒鉤的。偌大一個房間,爐火正旺,四面白墻,中間只有一張黑色桌子,桌子很長,像一條河,河的一頭坐著林玉玉,另一頭坐著我。她始終背對著我,像一個巨大的謎團,沉默無語。
我有點恍惚,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一早出門去干什么來著?怎么就莫名其妙來到了這里?
我想起來了,我是去找林玉玉。可是找林玉玉干什么呢?又有點想不起來。
哦,對了,我想聞聞她身上的那種味道。可是隔了這么遠(yuǎn),我怎么聞得到。
不對,以前比這遠(yuǎn)都可以聞到的。
那么,眼前這個林玉玉,難道她是假的嗎?
我就說:玉玉,你咋一直坐著,也不說話,你是啞巴了嗎?
她還是不說話。
我說:這都多久不見了,你咋還像小時候一樣。小時候你就是這樣,每次受了欺負(fù),就一個人蹲在角落,也不哭,也不鬧,就是一個勁咬嘴唇,有次咬得嘴唇都流血了,我嚇得夠嗆,脫下新襯衣給你止血,回家被我媽一頓胖揍,屁股腫了好幾天,你卻笑得很開心。
那時候我也沒長高,打不過那些欺負(fù)你的人,只能趁人不備,拿磚塊從背后砸人腦袋。后來我被開除了,你哭著送我,我卻笑得很開心。
現(xiàn)在你也長大了,比我能耐,聽說還做了客戶經(jīng)理,車接車送,待遇挺高,咋就不能有點出息?
忽然,她轉(zhuǎn)過頭來。我看到了她的臉。只看了一眼,渾身就顫抖起來。我的牙齒冷如冰塊,咯吱作響,什么話都說不出來。我看見她的臉上長滿了毛,黃黃的,茸茸的,鼻子又小又黑,豎著兩個孔,喘著粗氣,粉紅色的舌頭吐在外面,長如絲巾,一直垂到胸前。熱氣向我襲來,她的眼中噙滿了淚水,長著幾根白胡子的大嘴不斷翕動,卻不發(fā)聲。我意識到,這是一張狗臉。我大叫一聲,嘴唇咬出了咸味兒。
小伙子小伙子,這都快到了,你哭什么嘛?司機的吶喊像刀片,很鋒利,把我從夢中扎醒。
他說得沒錯,五分鐘后,車子停在一個胡同口,我下了車。霧氣散盡,烈日當(dāng)空,像要將人烤化。
我付過車錢,走進胡同,走了一百米不到,就是知春路派出所。
所里一樓,走廊盡頭有個衛(wèi)生間,我先去解決了一下。堵了一路,可把我憋壞了,小便池中幾粒顏色各異的樟腦丸,猝不及防,被尿掀起的“風(fēng)浪”沖得東奔西走,散發(fā)著一種無可名狀的異香。我提好褲子,洗了把手,驀然在墻上的鏡子里,看見了唇上未干的血跡,便用手指沾了點水,把血跡擦掉,走出衛(wèi)生間。
剛走沒幾步,忽然,我聞到了林玉玉的味道,淡淡的,若隱若現(xiàn),似有似無。
我便豎起鼻子,盡力捕捉著這種味道,樓上樓下,一路打聽,可惜問遍了整個派出所,都說沒有林玉玉這個人。警務(wù)人員當(dāng)中,也沒有人承認(rèn)給我打過電話。
我站在二樓面對窗口,舉頭四顧,十分茫然。那味道卻忽然濃烈,漸漸清晰起來,芬芳中帶著野性,欲望中夾著生機,大地、母親、故鄉(xiāng)、異性、榮譽、尊嚴(yán)……全都像潮水一樣裹挾其中,載浮載沉,我的身體里仿佛升起了一股蠻力。
我決意不再依賴任何人,屏氣凝神,心無旁騖,只遵從味道的指引,自己嗅著、走著、聽著,很快,循著味道,我找到一間科室。
科室門上掛著兩塊牌子,一塊是“暫住證辦理處”,另一塊是“養(yǎng)狗證辦理處”。
室內(nèi)擠滿了人,男女老少,黑白美丑,所有人都那么樂觀地站著、笑著,還排著隊。氣溫很高,窗口很低,他們有的背著包,有的抱著娃,有的還牽著狗。狗身上的毛,黃黃的,茸茸的,鼻子又小又黑,豎著兩個孔,喘著粗氣,粉紅色的舌頭吐在外面,發(fā)出一種近似悲鳴的嗚嗚聲。然而我知道,它,還有他們,他們誰都不是林玉玉。
每分每秒,那股氣味飄散不去,似乎她無數(shù)次來過,卻根本不在這里。那她又能在哪里呢?樓道狹長而空曠,無人應(yīng)答。
我想象所有最壞的結(jié)果,懷著失望和憂懼,走出異鄉(xiāng)的派出所。天地間太陽正大,云層稀薄,沒有風(fēng)。我掏出手機,撥通了來時那個電話,沙啞的男聲再度響起,他很生氣地說:你可真是磨蹭,所長等你很久了,趕緊的,知春里派出所!
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什么,回頭看了看派出所的牌子,飛快地向胡同口奔去。陽光很烈,汗水流淌而下,恍惚間,我聞到了自己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