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向炮口下走的路程
- 虎賁萬歲(張恨水全集·25周年紀念版)
- 張恨水
- 4738字
- 2024-06-07 17:11:17
他們一覺醒來以后,天還沒有亮,可是掏出表來擦著火柴一看,已經(jīng)是五點半鐘了。在早起的軍人生活里,這已不能算是早,各人忙著漱洗吃早飯。到了六點鐘,那天色依然不肯亮,這是個夜長的季節(jié),也是陰雨天,大概非到七點鐘不能看見走路,程、李二人各收拾了一個簡單行李卷,將油布包著,反是靜靜地等著天亮。六點半鐘,由一個勤務(wù)兵挑了兩個小行李卷,隨著程、李二位走出了北門。天上細雨煙子,更是密密地卷成了云頭子,在半空中翻騰。泥濘的路上,很少人跡車轍。四方天色沉沉的,云氣蓋到平疇上。落了葉子的枯樹林,向半空里伸著枝丫,在寒雨煙里顫動。沿路的淺水田和小河汊,加重了一番潮濕,也就讓看的人增加了一重寒意。其實,這和平常的樹木、河田并無兩樣,但在行人眼里便覺得帶了一分待嗚咽出聲的凄楚姿態(tài)。這理由是很簡單,因為風雨里面不但是山炮和重炮的聲音,侵犯了這個陰沉的原野,就是那啪啪的機槍聲,也一陣高一陣低地傳送了來。這些河田和樹木,在霏霏的細雨陣里仿佛寂寞得有些向下沉落,它們一致地發(fā)愁,不久就要被敵人的腥膻臭味涂染。出城走了一二十里路,并不見什么人影,就是經(jīng)過幾處人家,也只有村子面前的小河,淺淺地流著水。村子外高大的柳樹,在人家屋頂上,搖撼著枯條,所有人家窗子和大小門都已緊緊地閉著。程、李兩個人順著大路,向西北角走,那一陣陣的寒風,正好撲面地吸著,兩個人和一個勤務(wù)兵,悄悄地走著,都沒有說一句話。又走了一兩里路,槍炮聲有時就聽得更清楚,這就看到一群老百姓,男女老少都有,背著包袱,挑著行李,走得路上的泥漿四濺。雖是他們也都打著雨傘戴著斗笠,可是那些細雨煙子把他們的衣服都打濕了。他們是背了槍炮聲,走著來的,看到有人迎著槍炮聲走去,都不由得站住了腳,向這三個人看上一眼。有人看清楚了他們的佩章,便向同行人道:“這是虎賁呀!”程、李兩人聽說,不免站住了腳,也各個看他們一眼。有一個老人問道:“官長,我們由這條路逃難,沒有什么危險嗎?”程堅忍道:“沒有危險,不過要快快渡過沅江,才比較安全,毛灣以北,都是我們畫定了的作戰(zhàn)區(qū)域,你們是哪里來的?”老人道:“我們是盤龍橋一帶的百姓,炮火越打越近,到夜里響得更厲害,我們怕日本鬼子會在黑夜里沖過來,摸黑走了幾十里路,各人身上,等雨灑得像落湯雞一樣,日本鬼子真是害人。”程堅忍道:“所有的老百姓都疏散了嗎?”這就有幾個人同聲答應(yīng)著“沒有沒有”。老人回頭看看后面兩個女人、幾個孩子,因道:“我是有這些個累贅,不能不跑。要不然,我真愿意幫著你們虎賁打仗。”李參謀笑道:“你們那個地方,不是我們虎賁的防區(qū)。”他這樣說明了一句,那些老百姓彼此望了一下,那表情里似乎有些恍然大悟的樣子,又有點失望的樣子。程、李二人因要趕著走路,也不便向百姓多說什么,彼此分頭走去。一路之上就不斷地遇到逃難的百姓。而百姓的形狀,也越來越狼狽,有許多竟是空著兩只手的,不但周身被雨打濕,那泥漿點子濺著他們的青藍衣褲上,全成了花衣。程、李二人互相看看又點點頭,這個挑行李的勤務(wù)兵王彪,是程堅忍的小同鄉(xiāng),和參副處的長官向來處得很好。他是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十足的山東老桿,有話忍不住,他將肩膀上的扁擔,挑著一閃一閃的,便道:“我說,參謀,咱向前走,得留點兒神,別是人家垮下來了吧?”程堅忍道:“胡說,無論在什么地方,無論哪個部隊也要和敵人打他個十天八天。昨天晚上的消息,敵人還在臨澧呢,這里向前雖沒有什么大山,倒不斷的是些丘陵地帶。太浮山那一帶的地勢就是山了,若有我們五十七師一個團,最起碼也守它一個禮拜。”王彪道:“誰不是那么說,可是你聽聽這炮聲,就不像是很遠。”李參謀道:“你知道什么?那是天氣的關(guān)系。師長讓我們和友軍的軍部取得聯(lián)絡(luò),這個光榮的任務(wù),關(guān)系是很重大的。炮彈向我們面前落下來,我們也得趕到盤龍橋,小伙子,走吧,還沒有走到一半的路呢。”王彪見兩位長官都這樣說了,他也就不再提什么,在褲帶子上取下掖著的一條毛巾,擦著臉上淋的雨水跟著兩位參謀走。他有點不甘寂寞,口里低聲唱著:“正月里挨妹是新呀春,我?guī)∶妹萌タ囱綗簦礋羰羌俚模米友剑】疵檬钦媲椋《吕锾矫谬執(zhí)а筋^……”“呔!你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唱的是些什么玩意兒?”程堅忍回過頭來,帶著笑喝罵了一聲。王彪笑道:“參謀你對俺說過,當軍人無論到些什么緊張場面,都要鎮(zhèn)定,必須坦然地去達成任務(wù),俺這是坦然地去達成任務(wù)。”程堅忍道:“你不會唱好聽一點兒的歌子嗎?”李參謀說道:“老程,你這話至少有點不識時務(wù)。他們肚里有什么好歌?要不就是‘大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可是他這時候和你寫情書一樣,他需要輕松不需要緊張。”程堅忍也笑了,因道:“王彪,在常德你有羅曼史沒有?”王彪道:“什么?吃螺螄?這玩意兒,俺山東侉子吃不來。”李參謀哈哈大笑,笑得身子一歪,腳下虛了,在泥漿里伸著腿一滑,幾乎倒了下去。程堅忍一把將他扯住,笑道:“何至于樂到這個程度?”可是那泥漿被他一滑濺了出去,正好濺著一大點,直射到王彪的臉上,他笑道:“沒吃到螺螄,吃點養(yǎng)活螺螄的泥吧。”說著,又拿手巾擦臉。李參謀笑道:“你還有這樣的白手巾,是常德老百姓的犒勞品吧。”他道:“不是,是俺干娘送俺的。”李參謀道:“你還有個干娘啦,有干姐姐干妹妹沒有?”王彪雖挑著一肩行李,可是他聽了這話,滿身感到舒適,咧著大嘴笑起來。李參謀說道:“你看羅曼史來了。”程堅忍道:“看你不出,你在常德還有個干媽,干妹子一定漂亮吧?怪不得你口唱著那個怪難聽的歌。”王彪笑道:“我一個當大兵的窮小子,還敢存什么心眼兒?”李參謀笑道:“這問題越談越有趣了。王彪,你說吧,你真是有這么一個干妹子的話,打完了仗,我們幫你一個忙,讓她看得起你,她是怎樣個人?”王彪只是咧了嘴笑,沒作聲。程堅忍道:“真的,打起仗來,你加點油,讓師長提拔提拔你。”王彪笑道:“真話?”程堅忍道:“真話!可是我們得知道你是怎么一檔子事。”王彪笑道:“俺就說吧,反正也瞞不了。俺干娘是下南門師部斜對門賣侉餅的,她爺們?nèi)ツ晁懒耍熬椭挥羞@么一個姑娘,沒給人,要招門納婿。我常常把參副處的衣服送給她娘兒倆漿漿洗洗,所以和她們很熟,叫聲干娘鬧著好玩罷了。我這個窮小子,還敢打什么糊涂主意?”李參謀笑道:“你敢不敢,是一個問題,有沒有這意思,又是個問題,你能說,你沒有一點兒意思嗎?”王彪嘶嘶地笑。程堅忍道:“據(jù)你這么說,也是咱老鄉(xiāng)?”王彪道:“她們是河南人,直魯豫,咱算是一個大同鄉(xiāng)吧?”他問道:“她姓什么?”王彪道:“姓草頭兒黃,干娘四十八歲,她二十歲,算是個老姑娘吧?”程堅忍操著家鄉(xiāng)話問道:“長得俊不俊?”王彪笑道:“讓她把頭發(fā)一燙旗袍一穿,抹上點兒胭脂粉,和人家摩登大小姐一比,那也比不下馬來呀。”程堅忍笑道:“老李,你聽他這點兒自負。王彪,你的干娘,現(xiàn)在疏散到什么地方去了?”王彪很干脆地答道:“她娘兒倆沒走。”李參謀道:“什么?她們沒走?藏在什么地方呢?”王彪道:“她們給人家一家店鋪看守店屋,每天得工資一千元,看一天算一天,她們照樣把店門反鎖起來,藏在里面,你們催辦疏散的人,也猜不到。”程堅忍道:“窮人真是要錢不要命。王彪,你為什么不勸她們走?”王彪道:“我怎樣不勸呢?我那干媽,說得更新鮮,她說:你們當大兵的是四只手四條腿嗎?你們能在常德城里住下去,我也就能住下去。你給我一支槍我照樣會打日本鬼子,也許比你打得還準些。這倒不是吹,她死去的那個丈夫,就當過排長。”李參謀笑道:“怪不得她和我們丘八說得來。那么,你那干妹不應(yīng)該嫌你是個穿軍服的呀!”王彪道:“李參謀,假如你是俺干媽的干兒子,那還有什么話說?事情早就成啦。”李參謀笑道:“這家伙真不會說話。”程堅忍哈哈大笑,也是笑得前仰后合。李參謀正想說他別是也笑滑了腳,就在這時,迎面刮來兩陣猛烈的西北風,把大炮聲送進耳朵來,是非常地響亮。程堅忍道:“我們這一陣走,大概是十里了,似乎要找個地方歇下腳。”李參謀道:“前面就是高橋,我們到那里去喝兩碗茶,若有東西可買的話,我們也不妨先吃點東西。”王彪笑道:“聽說有吃有喝,我腿肚子上的勁,就跟著來了,走吧。”說著,他迎著細雨霏霏中的炮聲,擔了一肩行李,搶著向前走。程、李二人看了他這憨頭憨腦的樣子,也就跟了他后面走著,一口氣趕到高橋街市上。這條夾著大路的村鎮(zhèn),家家是緊閉上了窗子和大門,偶然有兩家不關(guān)門的,也只開了大門的一條縫。王彪將一挑行李,放在茶棚下躲雨,那茶棚是夏天支蓋的,現(xiàn)在棚頂上,只剩了些干枯的竹枝和竹葉,雨還不住向棚下滴著。不過這棚子下面,還有副桌凳,兩人走到茶棚下,抖了幾抖身上的雨水。還不曾說話,這棚子里的大門,卻呀的一聲開了,有個老頭子伸出頭來看了問道:“三位是由常德來的嗎?”王彪道:“我們是虎賁。”只交代了這句話,那個老頭子,雙手將門打開,將放在桌上的行李,扛了一件在肩上,便含笑道:“三位辛苦了,請到里面坐,請到里面坐。”王彪也提了一件行李,引著程、李二人走了進來。這里是個鄉(xiāng)村鋪子,是賣油鹽雜貨的,帶開茶飯館,這店堂里也還有幾副座頭,大家坐下,那老頭子也不用人開口,就捧一把茶壺和幾只茶杯子在桌上,笑道:“官長,這茶是熱的先沖沖寒氣。”王彪提了茶壺便向杯子里斟著茶,笑道:“參謀,多多地喝一點兒,總還可以塞塞肚子。”那老頭子站在旁邊望了他們,正有話想說,卻有個小伙子走了出來,悄悄地對老頭子說了幾句話,老頭子點頭說“好的”。那小伙子立刻由后面捧出兩只菜碗放在桌上,一碗是煮蘿卜,一碗是小干魚,用干辣椒炒的。程堅忍道:“哦!你們還沒有吃早飯,我們占了你們吃飯的地方了。”老人笑道:“我們吃飯還早,聽到這位大哥說三位還沒有吃飯,這是我們預(yù)備自己吃的東西。雖不恭敬一點兒,倒是現(xiàn)成,請隨便用一點兒,可是耽誤三位的公事。”正說時那個小伙子又端著幾只飯碗和一只飯缽子出來,都放在桌上,堅忍站起來道:“這就不敢當了。”老人說道:“官長,你就不必客氣了,你們還有公事,吃了飯好趕路。”說著就親自來盛著飯,分向桌子三方放著。李參謀道:“恭敬不如從命,我們就吃一點兒吧,到了前面我們就不必再吃了。”于是三個人說一聲“叨擾”就坐下來吃飯,不多一會兒那小伙子又端了一碗炒雞蛋來,老人在一旁道:“家里女人都逃難去了,只剩我父子兩個看家,做不出好東西來。”程堅忍道:“老人家,你不怕嗎?”他道:“我怕什么?日本鬼子不來就算,來了的話,我父子兩個打游擊!”王彪道:“老人家你有種,可是打游擊的話,沒有槍沒有人帶隊伍,也是不行的呀!”他竟自放下筷子來,向他伸了伸大拇指。那個小伙子,抱了兩只手在胸前笑道:“我們這里有個熊大叔當過兵,他會帶隊伍,土槍我們也許可以找得出幾支。”程堅忍道:“好的,我們一半天,有一個人回來,可以和那位熊大叔談?wù)劊液瓦@位李先生,都是五十七師的參謀,可以負責接洽這件事情。你們貴姓?”老人道:“我叫韓國龍,我兒子叫韓天才,絕不離開這里的。”程、李看他說話時的表情,臉皮繃得緊緊的,豎了眉毛,瞪著眼睛,神氣十足,都很受點感動。但是要走的路,還不到一半,也不敢多耽誤,匆匆地把飯吃完,又喝了兩口茶。李參謀便按著當時物價的情形,就在身上掏出了一百元鈔票要交給韓國龍。他一見之下,兩手同時伸了出來,將他的手擋住,因道:“官長,你不用客氣,慢說兩位官長,難得到我這小地方來歇一下腳,就是你們來兩位弟兄,我也不能不招待。官長你要給我錢,你不如打我兩下。大炮這樣響著,人家向后面逃,你們對了炮口走上去,不都是為了中國嗎?難道我不是中國人?”他這些話雖不明白地說出拒絕受錢的理由,可是他的心是誠懇的,李參謀只好把鈔票收了回去,程堅忍掏出手表來看,已經(jīng)是十一點鐘了,說聲走吧,三人便和主人道了謝,冒著風,又鉆進了雨煙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