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節前一天的夜晚,鄧敏對她跟閨蜜們的聚會充滿期待。
等不及下班,她便化好妝,給男友回復了一個信息。對了,她的這份期待也跟男友有關。自幾個月前認識現任男友,她像云霞一樣,飄到了天上。心思高了,姿態便顯得低調些。因此,她早早地駕著男友送的保時捷敞篷汽車,來到臨海的怡莎餐廳。
顧杏和喬曼兒是一起來的,同乘喬曼兒的奧迪A3。鄧敏感覺A3有著丑小鴨氣質,空間狹窄,流線笨拙,雖說專為女性設計,卻談不上溫婉閨秀,對個頭超過一米七的她們來說,伸腿、挺腰都有些不便。
看著她倆一起進了餐廳,鄧敏的心情很復雜。她與男友同居和買車的事對她們是保密的,所以才獨自駕車先到,而她們結伴而來,則意味著她倆似乎有意疏遠她,意味著她們已經分享過端午聚會后的信息,甚至意味著在回去的路上對她的議論。
她們是一類人,卻不是因為互相欣賞才成為閨蜜。她們畢業于北方同一所著名大學的信息技術學院,她們的火辣魅力超過了同屆的所有女孩,只是因為不滿意北方的干燥和沙塵,而一道“南漂”來到這里。
顧杏容貌秀麗,有著烏黑閃亮的眼眸、天真無邪的笑顏,最喜歡濃烈輕佻的玩意兒,是男人心尖尖上的尤物。她有種戲劇化的夸大其詞,她說只有南都這種極端激烈的節奏,才能消除她性格里孤絕的幸福感。盡管她總是顯得真誠,看似講義氣,甚至有些討好,但是鄧敏的直覺是,沒法把她說出的話都當真。
喬曼兒身材高挑、天生麗質,貌似火辣,卻對一切的極端有著本能的抵觸。她中性,冷靜,絕不拋棄自我,時刻為實現人工與智能的平衡做準備。她想在不久的未來成為一個自帶智能芯片并絕對理智的人。
鄧敏卻是完全的上癮體質,無論對物,還是對人,她都容易過分沉迷,得到后便迅速拋棄,她的生活不是流線型的,而是一個又一個清晰的斷面?,F任男友能夠在她的公寓里住上幾個月,連她自己都感覺是個奇跡。
屈指數來,三人相識十年了。她們在南都舉目無親,時間一年年過去,身邊的優秀男人像財富一樣稀缺、遠離,所以,每逢傳統佳節,只能她們三人相約聚在一起。
因為彼此太優秀,競爭難以避免。雖然不同班,但同校同院,考試科目一樣,拒絕透露你的分數就等于承認它比別人的低;當一起參加派對或學校的社交活動時,異性回頭率立即讓人分辨出誰最受歡迎,誰是備胎,誰只能留給那些第二梯隊的男生。這種原始形態的殘酷競爭真是令人痛苦。
當“南漂”到這座物質的城市,男人的選擇單純到只依據女人的床上潛力。盡管他們眼里的笑容都一樣,但他們選擇時的態度絕對真誠。除非他們喝多了,甄別不出細微差異。所以,盡管她們全都閃爍著耀眼的光芒,注視彼此的眼里卻射出一種難以言喻的嫉恨。
鄧敏的勝利總是來得迅猛,卻無果而終;顧杏,這個身邊男人蜂鳴蝶舞的女孩,時不時地挑花了眼。對付這種信心滿滿的女生,那個摘得金桂的男人不僅身高、金錢、帥氣要一等一,還得具備足夠強大的內心,才能承受得了她時不時冒出來的冷言冷語,以及與世界級名人的攀比。
因此,大多數時候,她們身邊充滿了“不太合格的追求者”和“過氣的情人”,期盼著下一個合適的男生出現在視野里。
喬曼兒有更多獨處的時候。這位身材高挑的“火辣”女郎,實際身高除了籃球隊員,無人能出其右,這樣的女生引人注目,卻令很多個頭偏矮,甚至中等身高的男人望而卻步。她像一枚光彩奪目的“金牌”,只有具備足夠自信心的男人才敢于上場爭搶。她有著睥睨的眼神和輕蔑的冷笑,每當有男人被她那飄逸的長發、滑膩的皮膚和婀娜的身材吸引時,都因為受不了那份冷漠而中途撤退。
在這場競爭中,喬曼兒在畢業成績和工作表現上是贏家,在社交活動和男女交往中卻屢屢敗北。只是這種失敗持續時間并不太長,鄧敏和顧杏在一場又一場短暫的戀愛后總會結伴回到喬曼兒的身邊,三人相聚的時間往往比她們戀愛時間更長。
顧杏和喬曼兒一起出現,打破了原來的模式,讓鄧敏感覺到被孤立,發現自己跟這個秋天拉開了距離。她真后悔沒有答應男友一起賞月的請求。
當喬曼兒堂皇地將A3開上貴賓道,讓泊車員幫忙停車后,鄧敏收斂起飄忽的思緒,熱情地迎過去喊道:“我在這里呢!”
“我就知道你會在這里等!”顧杏這話刺進了鄧敏的心里,字字見血。
“豈敢不提前恭候,”鄧敏心里疼了一下說,“我可是扔下手頭的工作、妄顧主管的謾罵來陪兩位女王的?!?
最近幾個月,為了附就男友的種種要求,她不僅挨過主管罵,還被扣過工資。
顧杏和喬曼兒靠近她,分別對她飛吻。鄧敏希望自己身上和頭發飄散的香水味能吸引她們的注意力,但她不能確定她們會不會大方地給予三星以上的評價。
“哎呀,敏敏。”顧杏一陣埋怨,“你最近怎么啦?連曼兒的信息都不回。”
“沒有吧!”鄧敏說。不僅她想博得贊賞的心思落空,而且坐實了她們在路上議論她甚至沒一句好話的猜想。鄧敏終于明白,無論如何,兩位朋友都不會認可她,她只能暗地里僥幸自己已經在男女關系方面超過了她們。
不過她也知道,她們根本不會相信她有一個同居幾個月的男友,更不會相信餐廳門口那輛價值兩輛奧迪Q3的轎車會是她的。對此,她既惱火,又輕蔑。
她確信這是競爭者要打敗對手所使用的一種策略。如果她說她的車停在地下車庫,她們一定會在車庫里找最差的那一輛;如果她帶著男友出席聚會,她們一定會在一個星期后打她電話,問她是不是已經單身。
好在,她發現自己現在對此已經不在意了,正如她們不在意她一樣。于是,她歉意地說:“最近確實忙暈了!”
卡座旁候著的是一名男侍應生,見到喬曼兒出現,仿佛突然伸手接住了一片閃亮的金花瓣,而且可以將花瓣緊緊攥在手里,眼神無比明亮,無比純粹,感覺他內心深處涌動起一種沖動,他要擁抱她一次,僅此一次,他會永生銘記。
懷舊是一種病態的東西。但此情此景,太傷人,太熟悉,不能不讓鄧敏想起從前。喬曼兒的在場,哪怕只是在照片里,便讓人產生一種不可言說,又不能界定的不安感,而偏偏這種不安感就像她本人一樣,無法被忽略。因此,當侍應生將喬曼兒讓進最顯眼的位置,而顧杏理所當然地坐在對面,盡管鄧敏一再想要擠開她們,卻根本沒有辦法。
她們挑選的卡座臨窗,可以欣賞窗外的海景,其他客人可以欣賞她們。
“敏敏也有忙暈的時候?”顧杏斜眼看了一下鄧敏,不緊不慢地說著,“是不是還跟以前一樣,把南都的男人挑了扔、扔了挑啊?”
鄧敏明白顧杏話里的意思,但是她覺得沒有必要針鋒相對。“你倆一定完成大事了吧?”
顧杏狡黠地看了一眼喬曼兒:“我認為,第一個完成大事的人非曼兒莫屬?!?
喬曼兒輕輕拍了一下顧杏的手背:“沒看到敏的眼神嗎?難不成讓我從這里撿一個?”
鄧敏舉起茶杯,說:“祝賀升職!”
喬曼兒疑惑地盯著她說:“我還以為你不知道呢。不過,也沒什么,只是忙了些而已。朱總工你見過的,典型的工作狂,所有人都適應不了,才找上我。看起來得到了提拔,工作得更賣力才行,但付出并沒有回報,報酬仍然低得可憐,而且缺少樂趣。如果他不是去參加什么人工智能大會,這頓飯都跟你們吃不了?!?
“薪金是我們兩倍,還可憐?”
“傳說而已?!?
“噢?!编嚸酎c點頭,好像肯定了喬曼兒這樣說是真的,盡管她心里壓根兒不這么想?!澳隳兀觾海恳欢ㄒ脖任覐?。”
“我正在挑選誰當我的博士后導師?!?
“哇,這么勵志?。俊?
“新來的總裁想讓我任董秘,卻發現我缺少留洋經歷。他給我介紹了一個M國導師,還親自輔導我學習。這不一邊給他當秘書,一邊抓緊時間學習嘛。我們總裁才30多歲,鉆五呢,他可能有那么點意思,不過對我太嚴厲,我還在考慮?!?
那“意思”不言而喻。顧杏的夢想總是停留在對方的“意思”里,但是并不真實,因為她一直在用這一套撒謊。鄧敏知道,如果她進一步追問細節,只要她愿意聽,顧杏一定能編造出更多的“意思”來。
顧杏把話題轉移到鄧敏身上:“你呢?還在當研究員?”
“差不多,不過換成管機要了,還是被人呼來喚去。這份工作枯燥極了,沒有研究員常見的專業課,也缺乏秘書的緊張刺激。只是把公司之間的文件和工程師們的研究資料傳來遞去,讓高層簽上名字,然后歸檔。”
“敏敏,你怎么攤上這種事?那都是無知小女生干的?!?
“我對這份工作絲毫沒有興趣。但我拿不到留洋博士后學歷,也沒跟著總工做事的機會。我要付房租,要養活自己,要珍惜與你們的這份友誼?!闭f到這里,鄧敏笑了,“不過,最難的時候已經熬過去了,現在應付起來倒沒問題?!?
顧杏和喬曼兒交換了一個眼神,齊聲說:“你會好起來的?!?
鄧敏早就看出了她們心里的十八道彎彎。她們以為她還像在大學一樣朝三暮四、花腳貓似的心無定處;她也知道,她們在心里不再把她放在同一層次對待了,只是表現得不那么明顯而已。其實,她所在的技術公司,機要員就相當于董秘,比普通研究員已經高出兩個檔次,工資相當于公司的高級工程師。
接下來的時間里,她們蜻蜓點水地掠過各種話題,不再帶什么感情,就是隨便扯淡。但鄧敏聽得出來,她們說的每句話都是設計過的。顧杏談起她甩掉的一個個男人,其中有幾個其實挺讓她后悔。她后悔的是失去了一座靠山,失去了一個可以任由她為所欲為,而且不會帶來任何后果的世界。
喬曼兒則杜撰了一個男人如何自私、如何見異思遷的故事。她得意地稱自己是一個“眼光敏銳的婊子”。很顯然,她們都是不到一個月就讓男人失去了興趣,正如喬曼兒說的:“不再表現得像一個小情人。”因此男人們只好選擇拋棄,另找他人。
鄧敏不知道這些故事是否真的發生過。自她認識她們以來,類似的故事,她不知道聽過多少個版本。她甚至有點兒惡毒地想,那種事總在發生,但也許從來不會發生在她們身上。大部分時間,她都略略歪著脖子,手指輕輕搭在桌面上,認真看著兩張精致的小臉,或者耐心聽她們說話,像是在鼓勵她們,編吧,編得更圓滿些。
侍應生端上熱烘烘的盤子時,三人都松了口氣。鄧敏叫了一瓶清酒,又為自己添了一份木瓜燉雪蛤,她倆則都添了海參。剩下的時間就變得容易一些了,她們評論著可口的食物,用頻繁的碰杯來掩飾冷場的尷尬,不論誰說什么,都會引起滿堂的笑聲,連她們自己都被這種虛妄的愉悅氣氛感動了。
鄧敏搶先付了賬單。顧杏和喬曼兒對她的這個舉動先是表露出假惺惺的不滿,繼而變成缺乏熱情的感謝。
鄧敏這么做是因為她從她們的閑話里捕捉到一個信息,三人聚會到此結束了,而且以后不會再有?!袄习逄珖绤?,我總是脫不開身。”這意味著喬曼兒不會再踐約;而顧杏的“一邊當秘書,一邊抓緊時間學習”,也是同樣的意思。
鄧敏已經不在乎兩個謊話連篇的朋友,因此也不再為她們的托詞而心生不快。結識新男友后,鄧敏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加上升職后的忙碌,讓她感覺一切都走上了正軌。接下來的時間,她得為自己的“資產”——光滑的皮膚、濃密的黑發、苗條的身材努力。這樣才不至于在男友面前貶值。
三人走出餐廳。頭頂的霓虹和海上明月相映生輝,潔凈的沙灘上賞月的人群越來越多。她們原來約好餐后在沙灘上席地而坐,借月長談。鄧敏在開車來的路上想象過她們或行或坐在沙灘上的視覺沖擊力——三個精致、優雅、美艷不可方物的年輕女人形成的風景線,應當遠勝月亮的吸引力。
但是,這時誰都沒再提在沙灘上走走或坐坐的話題。她們像往常一樣相互擁抱告別,顧杏甚至給了鄧敏一個輕吻。鄧敏目送她們離去,在嘈雜的聲音里內心逐漸安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