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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路遙別傳
  • 曉雷
  • 4866字
  • 2024-05-30 14:22:37

頹敗的瓦屋

我在陜西作協最初的住房是有些來歷的。作協所在的大院原是國民黨八十四軍軍長高桂滋的公館,與張學良將軍的公館毗鄰。西安事變時,前院的小禮堂做了蔣介石的羈押地,中共副主席周恩來與身不由己的國民黨委員長就在這里第一次見面。這房子做過外景,被拍在故事片里,門前立著一塊石碑,標明這座建筑作為國家級的文物將被永久保護。中共其他代表成員在后院的平房里寓居,其中的一間后來就做了我家的居室。

半世紀前修成的這個院落,布局規整,屋舍儼然,屋上有雕花獸脊,檐下有明柱回廊,夾層窗,木地板,一派豪門大戶氣象。但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日趨式微,陰濕頹毀,以至于有人說,要拍攝聊齋故事,這里是現成的外景。而我們住的那一間尤其顯得窮愁潦倒,破敗不堪。而且,這間屋子有著諸多弊端,背墻外是馬路,人來人往,喧鬧不息,中午小憩時,秦腔黑頭般的賣豆腐吆喝聲,要震破你的耳鼓;黎明的寧靜中,四個小鐵輪撐起的拉水平板車聲,如鍋鏟刮鍋般的尖厲,只一割,就把你的甜夢割得鮮血淋漓;這間房面對著另一排橫房的山墻,遮了本屬于它的陽光,也遮了屬于它的視野,路遙生前把這里叫作王李家圪,足見其封閉偏僻的地理形勢;這間房與其他的房子起架一樣高,卻比其他的房子落地低,進屋時就像進地下室;這種高起架加上三面開窗,使得屋內一到隆冬就變成冰窖;又因它不對流,不通風,被堵在一個角落,到了炎夏卻又特別炙熱憋悶,人仿佛變成蒸籠里正在加溫的麥面饅頭;房子背墻的最高處開了一個天窗,屋外飛沙走石,屋內塵土彌漫,屋外暴風驟雨,屋內雨水橫流……這是最不適宜居住的房屋了,但它卻似乎應了劉禹錫《陋室銘》中的名句:“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陜西作家協會的第一任主席柯仲平就住的是這間陋室。那時的柯老正年富力強,立志去做無產階級的但丁,還立志要把杜鵬程扶植成中國的高爾基,把王汶石扶植成中國的契訶夫,這種氣吞山河之勢,當然會讓人對這間屋子發出“何陋之有”的感嘆。那時的柯老是我心向往之的一尊詩神,聽說他的長胡子飄滿胸膛,笑起來,聲震屋瓦,白須在胸前抖成一團瀑布;聽說抗戰時期他在延安街頭朗誦墻頭詩、槍桿詩,能夠響遏行云;又聽說他正在著寫一部英雄史詩,詩名叫作《劉志丹》……這些訊息,都是我所感興趣的。我在陜北的土窯洞里想象著,何時能有幸一睹這位長須飄滿胸膛的狂飆詩人的風采。但突然之間,傳來他猝然離世的消息,令我打了一個冷戰。聽說是在前院的那個小禮堂里坐著聽傳達,他的心臟突然停止跳動。傳達的是有關“彭高習”反黨集團的文件。他的詩既然描繪與高崗、習仲勛一起鬧紅的劉志丹,就難脫反黨的干系。利用小說進行反黨是一大發明,利用詩進行反黨不同樣是一大發明嗎?大概當年的這位狂飆詩人被這突發的又一起狂飆弄蒙了,一口氣憋在胸中出不來,就撒手人寰。后來“文化大革命”狂飆再起,我從延安專程跑到西安,在這個大院里看熱鬧,看見鋪天蓋地的大字報揭露批判他的反黨罪行。但我從抄出的那些詩句上,一點也看不出反黨的意圖,對一場新的狂飆自然非常困惑。80年代,他的夫人王琳從云南老家專來西安的這座舊院,整理編輯《柯仲平詩文集》。這位不善治家的女作家衣著隨便,性格豁達,我們一起在小灶上吃飯,她一說話就笑語連天,胸脯抖顫,真好像是受了柯仲平的傳染。那套詩文集我只收到過第一卷,在此后文學困窘的日子里,后邊計劃中的幾卷是否出齊我就不得而知了。王琳如果再回來看看這間她和柯老的舊居,看看脫皮裂縫的土墻,看看腐朽而破損的木門,會有怎樣的感慨,我也同樣無法得知了。

我剛調來這座大院的時候,路遙成了這間屋子的主人。這屋子與我的辦公室隔著一個小院,早春時節,紫丁香開得空氣里暗香浮動;暮春時節,海棠花開得丹唇粉面;初夏時節,石榴花開出火焰一片;隆冬時節,那一株壯碩紛繁的蠟梅開得既金光燦爛又冷香襲人。在這些雜花美樹之間,一張乒乓球案是最好的休閑用品,路遙是這案邊最活躍的人物之一。一場小老虎式廝殺過后,披著一件制服就回了陋室,我也隨之跟進與他閑話。他那時最大的興趣不是在乒乓球案上的爭奪,而是在創作上尋求突圍。曾經有一個冬季夜晚,他開夜車時間太久,也就睡得很沉,蜂窩煤氣彌漫整間屋子,憋醒時,他已渾身癱軟,發不出聲音,爬到門跟前,又一次昏厥。第二天上午,編輯部有人來找他辦事,推開門才發現他已氣若游絲,只是因為舊門板發翹漏縫透氣,才救下他的一條性命……后來他突然閉門謝客,把自己在屋內關了一周,等再見面的時候,他拿給我兩本八開大的稿紙,那是新寫的一部中篇小說,沒有題目,空著的題目下邊,有著一句扉語:金盆打了分量在。我一口氣讀完那部初稿,只覺得脊背上冷汗涔涔,心里邊波濤洶涌。這是用否定的態度,正面描寫“文化大革命”的殘酷與丑惡的小說。那時我的心理還停留在一種舊有的理論定式中,恪守著一種所謂發展和貢獻的論斷,忽然看見一部討伐史無前例“文化大革命”的檄文,不能不感到震驚。但我緊接著更為震驚這作品的真實和真誠,它有意無意地在改變我的觀念,使我長久固守的信條如同冰山遇到陽光一樣開始融化。當路遙征詢小說的題目時,我們倆你一言我一語地商討,最后覺得《犧牲》一題最為恰當,既是點明主人公在兩派的斗爭中犧牲了肉體,又暗示主人公和兩派群眾組織都做了一次無謂斗爭的犧牲品。此后的事,許多人都知道,路遙把這部小說投寄過幾乎所有的大型文學刊物,均被一一退回,直到最后轉寄《當代》時,路遙已表明,如果再不刊用,立即就地焚毀。然而,置之死地而后生,秦兆陽主編慧眼識珠,他發現了這部作品的價值,親自修改,加寫按語,另起題目為《驚心動魄的一幕》,既推出了一部全新觀點的力作,又推出了一個頗具潛力的新人,路遙從此脫穎而出,終成了名留青史而又惜乎早逝的優秀作家。

這篇小說之后,作協家屬樓空出一套居室,路遙搬進新居,這座瓦屋就做了我和李天芳的棲身之地,雖無上階綠的苔痕,亦無入簾青的草色,但確然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最有代表性的鴻儒有兩位,一是作家杜鵬程,一是畫家修軍。老杜非常崇拜他的鄉祖司馬遷,經常坐在我們的陋室里講童年時代朝拜司馬廟,說他也隨著善男信女去司馬墳頭,折下柏枝插在發間,傳說插了柏枝,女子變得賢惠美麗,男子變得精明強干。我想,插著柏枝的少年杜鵬程,肯定就有了追隨太史公的志向,日后《保衛延安》的誕生,絕對與這樣的童年經歷有關。后因這部書也與太史公一樣蒙垢,也就使他對《報任安書》與《太史公自序》常常唏噓感嘆不已,他感嘆著與太史公同樣的“腸一日而九回”的遭際,也與太史公一樣的神情恍惚,“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也許正是這樣的精神裂變,才決定了他那種特有的杜鵬程式的握手。同一個單位,天天見面,時時見面,但每見必定握手。剛剛在前院的廁所墻外碰見,握了手,三分鐘后,在辦公室的門口碰見了,就再握手,再三分鐘在我的陋室里相聚,又再握一次。有一次他接待外賓,與客人漫談,客人不停地盯著他的腳面看,時間久了,夫人問彬才發現他襪子的腳跟穿在腳面上,讓客人弄不清楚這是一種什么樣的襪子新款式,就凝神屏息地研究,恍然之后,忍俊不禁。那時他的心被《保衛延安》的平反與《太平年月》的修改占滿,自然留給別的事情只有牛頓式的大智若愚。他在我們的陋室里,總要尋煙抽,他的心臟不好,醫生禁止他吸煙,問彬監督著不讓解禁,他癮發了,就來我們的陋室救急,我們是晚輩,自然不能違拗。吸進一口煙,他的思維激活了,就絮絮而談,談得最多的是聞捷。他和聞捷相識于延安,共事于新疆,十分欣賞這位詩人的才情與性格,總提醒我去讀他的詩。其實,聞捷的《吐魯番情歌》與《果子溝山謠》,我耳熟能詳,幾乎能倒背如流,但他再一次來還要叮嚀。有一次,從我屋里離開時,他交給我一首長詩的抄件,看那字,像是他寫的,詩題叫作《祭歌》,署的日期為1940年作,作者為磊生。

詩一開頭是這樣四句:

在中國,

也有郭如鶴的。

十二月的夜,

我們想著。

老杜說,不是要發表,是要留給我。既然不是要我發表,我也就沒有看,順手放在抽屜里,保存起來,忙著應付眼前的各種事務。

離我們不遠處的屋子住著幾位畫家,那時我對畫缺乏鑒賞力,更不知道有關畫的學問。因為有一個閑置的畫框,就抱了去向方濟眾求畫,請他按我畫框的大小畫一幅。旁邊的人竊竊發笑,他們說,別人求畫都是要四尺整張的,六尺整張的,甚至丈二宣的,哪里像你只要扇子大一塊,還要畫家削足適履不成?但少言慢語而又溫和敦厚的方濟眾沒有拒絕我,他就按畫框的大小畫了一幅秋景:層林盡染的山巖上站著兩只覓草的山羊,那是方記山羊,只畫三條腿,不分叉的蹄子,簡潔傳神,意味無窮。與方濟眾毗鄰的修軍,每天從前院到后院長久地漫步,走到任何一株樹木跟前都要駐足凝目觀察。木槿花那紫紅色的花瓣,玉蘭花那潔白色的花蕾,海棠花那有紅似白的花簇,都讓他興趣盎然。他以這種觀察與體驗,畫了一幅玉蘭圖贈給詩人玉杲,讓我十分羨慕。有時看花看累了,他就來我們陋室稍做休息。修軍是一位外表就極有風度的藝術家,愛因斯坦式的頭顱,童顏鶴發,方頤厚唇,一雙明澈的眼眸盯著你,既顯得深邃,又顯得親切。他也少言慢語,談話就是詢問你在寫什么,其實他的問話透露出他的腦海里不時喧騰著靈感與構思。他環顧我們的斗室,盯著墻壁上的裂縫,那裂縫上我用糨糊貼了幾張紙條,為的是時時觀察裂縫是否變寬,房屋可有倒塌的危險。他大約覺得這房子太過寒磣,應該有個彌補和裝飾,就說,我也送你們一幅畫吧。我們當然喜出望外,就時時念叨著他的大作問世。大作果然送來了,畫的是兩只貓。一只黑的,一只白的;一只臥著,一只蹲著。筆墨豐潤溫醇。那時黑貓白貓論重新熱鬧起來,但有人看了這畫說,貓的眼睛一只睜著,一只閉著,懶洋洋的,肯定是逮不住老鼠的,不是好貓。于是他就又給我們寫了“大地”兩個字,他的書法帶著他版畫家的功力,刀砍斧劈,大氣磅礴,但別人卻有意無意地讀成“地大”,這使他十分傷心。有一日,他拿了一份木刻新作,讓我給起一個題目。那時中央還沒有為彭德懷平反,陜西也還沒有為《保衛延安》平反,他的畫是彭德懷的木刻頭像。戴著一頂軍帽的彭德懷,眉如劍一樣犀利,目如水一樣澄明,筆直的鼻子,前伸的下巴,呈現出內在的堅忍不拔與果決剛毅。頭像連著一方豎起的石頭,看似堅如磐石。我琢磨一陣,建議他題作《豐碑》,他稱謝而去。過了幾天,他見我說,老杜起名為《山岳》,問我感覺如何?我脫口贊賞,說畢竟是大師,比我起的題目高多了,既含蓄又形象,博大沉雄,十分準確。后來這幅木刻就以《山岳》為題發表,我捧讀時,常常為之心靈震撼。

如同柯仲平沒有完成《劉志丹》長詩而猝然去世一樣,路遙也沒有完成他一系列腹稿而撒手人寰,老杜沒有修改完成《太平年月》而離恨人間。修軍也和方濟眾先后撂下畫筆而去,他們兩個都是剛滿花甲之年離去的,手中的畫筆正在雄健與老辣,卻無法描繪山羊、貓、春景與秋色了。他們的逝去,讓文壇藝苑清冷了許多,也讓我所住的那座瓦屋變得空寂落寞起來。

這所院子的所有瓦屋都進入暮年,白蟻已蛀空了椽檁,屋頂上長滿了瓦松和衰草,方磚與土坯筑成的墻體,經歷了風雨的剝蝕已變得蒼老不堪。有一天,我那瓦屋對面的一間忽然全部塌陷,警示所有的瓦屋都已經變成危房,不堪繼續留住。在準備搬遷檢視整理舊物的時候,我偶然又翻出老杜送給我的那首長詩的抄件,坐下來,認認真真、仔仔細細地閱讀了一遍。讀后大驚,那詩是對一位游擊隊長的壯麗人生的摹寫,是對在血與火、槍林與刀叢中勇往直前的豪邁人生的禮贊,是對一位出生入死、舍生取義的民族英雄的贊歌。過了很久,我的耳畔仍不時回響著結尾的詩句:

你浮著嚴峻的微笑,

一手持著槍——

你終身的武器;

打著迎風招展,

與太陽爭輝的,

天藍的,英勇的戰旗……

我猜想,也許這果真是小說家杜鵬程留給我們的一部詩作,應該推薦給出版社隆重推出,為此我向問彬打電話詢問,但問彬已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我只得把詩如同文物一樣再次慎重珍藏起來。

我所住的這間瓦屋,肯定過不了多久就會消失,但屋內曾經發生過的事,會如同詩句中浮著的微笑和打著的戰旗,永恒地存留著,無法磨滅。

原載《中華散文》月刊,《中外文學》月刊選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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