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序
《路遙別傳》，別在哪里？
在路遙離世三十年的時候，《路遙別傳》橫空出世了！我未必是閱讀第一人，卻是先睹為快的第一位幸運讀者。讀后，我的第一感覺是，這不僅僅是一本書，而是路遙生命的再一次復活，是路遙精神的再一次重塑，是路遙生平的再一次“驀然回首”：由傳奇到傳真，由寫意到寫實。借助這本書，撥開迷霧，路遙重返當世，重現真容：其形有如云破月來，峰巒豁然撲入眼簾，那么清晰；其神恰如月光，拋向湖面，明亮如鏡，清輝如許，可鑒世道人心；其情宛如星辰，那么邈遠，又那么親近，像一團火焰在天邊燃燒。哦哦哦，一位密接地氣、親近煙火氣的路遙，迎面而來。只聽說路遙有那樣的一面，哦哦哦，卻原來路遙還有這樣的一面！哦哦哦，卻原來路遙身上還有這么多值得回味的思想和值得借鑒的寫作經驗。哦哦哦，這正是本來的路遙、真實的路遙，也是我們念念不忘的路遙，更是《平凡的世界》里絕不平凡的路遙！路遙不朽，讀此書后我深信不疑。
《路遙別傳》，“別”在這里：作者曉雷與路遙既為文友，又為同事，存交情二十余年。曉雷并非等閑之輩，新時期的陜西文壇少了他的名字，一些文事的本末恐難自圓其說，一些文人的成長恐難還其原貌，包括路遙，這恰是曉雷寫路遙的先天優勢所在。同事文友奠定了他們關系的淵源與深厚，使他們之間更為相知相賞。曉雷之于路遙，如兄長一般存在，他是看著路遙一步步成長為路遙的，他深知路遙為了文學吃了多少苦，他深知路遙的文學情懷有多么遼闊，他深知路遙在文學的世界里流出了多少汗水，并為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曉雷溫潤如玉，寫路遙的時候心平氣和，心細如發，絲絲縷縷的敘事里總有絲絲縷縷的情感交織，如影隨形，就像清流汩汩而清風依附，別有一種滋味，別是一種回味，別生一種意味。在他筆下，字字飽含真意，句句深隱詩情，字里行間充盈著友愛、理解和默契，或許還夾雜些許兄長的痛心與惋惜。我閱讀的時候，不由自主就心動了，就眼熱了，就淚奔了。我想我是讀進去了，我的心與曉雷筆下的文魂筆意相遇了。吸引我的不僅僅是他的文字詩一般抒情優美，還包括他的文心、初心、苦心神一般悲天憫人。他的心與路遙的心在文字的排列組合里奇妙地相與、相親、相敬、相揖，像蓮花盛開在夏季，搖曳生姿，芳香撲鼻。文心雕龍，一條龍在曉雷娓娓說道的敘事里若隱若現，又活靈活現。讀這樣的文字，就好像晨行湖畔，與路遙不期而遇，別是一種驚喜，值得轉身回眸。那是曉雷筆下的路遙，也是讀者百聞不如一見的路遙。哪怕是路遙的一個側影、一個倒影、一個背影、一個剪影，都足見路遙的風骨、風采與風度。路遙若是秦嶺，曉雷便是導游，他更懂得秦嶺的面目不是浮光掠影就能領略的，所以需要駐足欣賞云卷云舒，登高瞭望天高水長。有道是：“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那就掩卷沉思，浮想聯翩，或能有意外的收獲或感悟。
《路遙別傳》，“別”在這里：這樣的“傳”，只有曉雷能為，別人不能，勉強為之也必不是這般別樣的敘事、紀事、論事。傳主與傳者陰陽兩隔，傳主路遙已謝世三十春秋，三十年來不死，始終活在傳者心里。傳者曉雷三十年來對路遙的英年早逝念茲在茲，不肯信以為真。往事不堪回首，偏就歷歷在目，化作云愁，一遍又一遍地“才下眉頭，又上心頭”，總是揮之不去。他和夫人李天芳曾與路遙日常生活密切交集，私下往來互不設防，在他們面前，路遙無所遮掩，不加屏障，完全流露赤子之心，喜怒哀樂盡在談笑之中淋漓盡致。在他們眼里，路遙不僅僅是一位文學同道者、殉道者，更是一位血肉飽滿、情感豐富、精力充沛、創作力旺盛的陜北后生。從路遙步入文壇，他們便是路遙的同行者、支持者、見證者，以及榮譽分享者。他們了解路遙，更懂得路遙，既能從路遙的身上感知文學的魔力、魅力、活力，又能從路遙的文字里感知路遙的與眾不同及非同凡響。當路遙一路坎坷、一路跋涉、一路前行、一路爬坡的時候，他們目睹了路遙的執著與頑強；當路遙像一顆新星在文壇冉冉升起的時候，他們分享了路遙的榮耀與輝煌；當路遙又像流星般隕落的時候，他們承受了失去路遙的悲傷與惆悵。我不知道路遙生前知己為誰、有幾，我卻對曉雷夫婦是路遙知己深信不疑，理由之一是，路遙生前身后，曉雷夫婦對路遙始終如一，那就是呵護有加，不遺余力。只要提起路遙往事，曉雷總是心口如一，美言脫口而出。他寫路遙，就是想寫，就是覺得路遙值得寫，不寫就對不起路遙，更對不起路遙身后的時代與粉絲！基于是，《路遙別傳》足可告慰路遙英靈于天上了！
《路遙別傳》，“別”在這里：我說曉雷非等閑之輩，絕非無底線恭維。1963年，他畢業于陜西師范大學，被分配到延安中學任教。第二年7月，他就在《人民文學》月刊發表了處女作——組詩《延河滾滾向東流》四首與散文《豐足牌火柴》。組詩隨即由中央人民廣播電臺配樂朗誦，成為長期保留節目，其中一首又被選入中學語文教材；散文隨即被人民文學出版社編入《新人新作選》。當年獲此榮譽殊為不易，在省內、國內立即引起注意，西安的《延河》、上海的《萌芽》兩家文學月刊都派編輯到延安向他約稿。十年蹉跎歲月，他曾一度沉寂。其后，他雄心再起，一邊做編輯，一邊重拾生花妙筆，醉心于文學創作，作品如天女散花，撒向全國各地，先后有詩歌、散文、中篇小說、報告文學結集出版，計有十余部之多。特別是1988年，他與夫人李天芳合著的長篇小說《月亮的環形山》由作家出版社出版，更掀起了熱評美議，《西安晚報》發了評論專版，《小說評論》發了評論專輯，《文藝報》《光明日報》《當代文學評論》都有專評，不吝美詞，予以肯定。此書與《平凡的世界》一同列入第三屆茅盾文學獎17部提名作品名單供終評投票，雖然最后落選，但評委仍在《文藝報》發出“遺珠之憾”。時隔33年，2021年，他的長篇小說《浮山》由新華出版社推出，一石激起千層浪，北京的《文藝報》《中華風》、天津的《文學自由談》、廣州的《羊城晚報》、陜西的《小說評論》《文談》，以及各大紙媒和網媒，或發消息，或發評論，都給予熱情關注。說起《浮山》，我也是一睹為快，對曉雷的才情佩服得五體投地，讀后直感《浮山》是曉雷才情恣意揮發的結晶：人生浮沉，人世滄桑，人情百態，人文風味，如夢境般被精心描畫，如春秋般被用心書寫，如紀實般被盡心呈現，其云卷云舒筆意，盡在字里行間大放異彩，讀之既有身臨其境之感，又有恍若隔世之感。噫，把小說寫到這般境界，不說登峰造極、獨樹一幟，卻可以說神來之筆、渾然天成！憑此才性與妙手，由他來寫《路遙別傳》，自是別出心裁、別有天地、別是一種敘事方略，必然向讀者展現一位有別于其他寫手筆下的路遙。
《路遙別傳》，“別”在這里：作者曉雷的夫人李天芳，乃陜西文壇響當當的人物。1964年7月，她的處女作《棗》在《人民文學》發了散文頭條，也收入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新人新作選》一書。請注意這個細節：當年她與夫君的名字同時出現在同一期的同一個文學月刊上，且都是處女作，這不是機緣巧合么？文壇奇遇，此為美談！自此以后的李天芳，佳作不斷，享譽文壇，成為陜西文學界的一枝花。她是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后為榮譽委員）。她還是陜西省文聯原副主席，現為陜西省作家協會顧問。夫妻伉儷，相互輝映。她有多部小說、散文作品集出版，散文成就尤其突出，從北京到南京，從西安到天津，屢屢獲獎，令同儕驚羨。她的散文《趕花》《打碗碗花》《種一片太陽花》諸篇被選入全國各種教材，此后長期使用。與夫君曉雷合著的長篇小說《月亮的環形山》出版后好評如潮，一時傳為佳話，路遙生前曾傾情寫過書評。她與路遙亦有久遠之誼，彼此信任非常人能比，有她的文章《財富》為證。此文一些細節催淚，令人不忍卒讀，讀后對路遙的理解更深了一層。基于她與傳主、傳者特殊的關系，她筆下的路遙一些細節又鮮為人知，一下子能把讀者的心拽進“別傳”里，故將此文特意置于“閱讀延伸”，單獨成章。傳者良苦用心，讀者當能心領神會。《路遙別傳》里許多細節、情景，都有李天芳的影子。作為夫婦賢伉儷，她的參與自然給《路遙別傳》增色不少。
《路遙別傳》，“別”在這里：作者將一些自己珍藏的路遙手跡第一次亮相披露，并將釋文放在前邊，以方便讀者大飽眼福。手跡不多，彌足珍貴。《給曉雷等的信》，既可窺視路遙早期創作的心路與行跡，亦可窺見路遙與曉雷夫婦之間的信任與友情。《答〈延河〉編輯部問》，一問一答，足見路遙的坦誠之心與睿智之識，他的文學情懷與真知灼見一覽無余，即使今天閱讀，猶能感受到他那顆滾燙的赤子心，他的文學見識、見解超越了時空，至今如星光一般明亮，讓人耳目一新。《讀李天芳、曉雷著〈月亮的環形山〉》，是路遙的書評，堪稱范文，文章不長，評論不俗，非但不是應景之作，而且可謂傾情、用心，他的許多話語頗耐咀嚼，讓人覺得路遙就是路遙，連書評都有范兒。《追悼杜鵬程》，不落俗套，不為應景，能感受到文心共振，天地同悲。此外，還收入了路遙的一張借條，就一行字，足令人難過。那一行字是：“今借到創作之家壹仟元整。”時間是1992年10月1日。注意這個時間節點！一個半月后，即11月17日，路遙與世長辭。也就是說，他在離世的時候，尚在舉債。睹此手跡，誰能無動于衷？反正我是心有戚戚焉，“獨愴然而涕下”！
《路遙別傳》，“別”在這里：為了從一個側面折射路遙，達到烘云托月的閱讀效果，以加深讀者對陜西的路遙們有一個立體的印象和了解，作者特意甄選了自己九篇散文華章，傳神描畫或解讀陜西八位作家，他們是柳青、王汶石、杜鵬程、魏鋼焰、陳忠實、鄒志安、王德芳、馬林帆。在他們身上，有路遙的影子；在路遙身上，也有他們的影子。他們都與路遙有過文學交集——除了王德芳、馬林帆，他們都與路遙曾經生活在一個文學大院，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前輩、同事兼文友。他們有的堪稱路遙的老師，如柳青、王汶石、杜鵬程、魏鋼焰；有的與路遙屬文學同道、同儕，如陳忠實、鄒志安、王德芳、馬林帆。他們都有一個共性，那就是對文學的摯愛、敬畏、虔誠與奉獻如出一轍。如果要給路遙們樹碑立傳，他們個個夠格，俱當之無愧，他們以各自的文學成就、文學風采、文學面目群雕了陜西文學的一個眾星璀璨、相互輝映的時代。曉雷無疑也是一顆星。置身其中，所以他筆下的每個人物都栩栩如生；超然物外，所以他筆下的每個人物都熠熠生輝。他寫活了他們的文魂，也開闊了我們的眼界，使我們從這些作家身上，感受到了路遙時代的文學氣息、文學土壤、文學神圣與文學激情。他們使我們心潮澎湃，對他們的那個充滿文學活力的時代不能不充滿敬意。但愿讀者能從這些路遙們身上，讀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總之，《路遙別傳》，別有洞天。只要閱讀，必能步入與《平凡的世界》息息相關的一個不平凡的世界——呶，路遙就在那里等著，拈花微笑。此書讀后，讀者必會驚嘆：路遙，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啊！
2022年8月22日于陜西人民出版社第三編輯部
（孔明，本名張孔明。知名散文作家，編輯家，陜西人民出版社編審，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陜西省作家協會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