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2章 序言 “希望”與“絕望”:多面美國及其未來

鄭永年

〔香港中文大學(深圳)校長講座教授、前海國際事務研究院院長〕

我們真的“讀懂美國”了嗎?

我在美國社會生活過多年,也在長期觀察美國社會。最近,我一直在想如何思考和理解美國社會的問題。這些年來,我們一直在提倡“讀懂中國”,意在讓世界讀懂中國,但同樣,我們自己也需要讀懂世界,尤其是美國。

在過去的很多年里,中美兩國吵吵鬧鬧,有些時候甚至出現“劍拔弩張”的局面,給中美兩國甚至整個世界帶來很大的不確定性。盡管這里面有諸多的因素,但雙方互相之間的誤解誠然是更為重要的一個。

對很多人來說,讀有關美國的書無疑是讀懂美國的主要途徑。不過,事情并非那么簡單。書是人寫的,而人是有立場、有背景的。如果不了解寫書人的立場和背景,那么讀書人就會產生一種“盲人摸象”的效應。同樣,人們如果不理解迪頓的研究立場和著述背景,那么很有可能把迪頓的“理解”轉化成我們的“誤解”;而且,越是像迪頓那樣獲得諾貝爾獎的學者,越能對我們產生影響。無論在經濟學界還是在整個社會科學界,因為我們沒有自己的原創性理論,更沒有我們自己的“英雄”,所以西方學者很容易成為我們的“英雄”。尤其是今天的中國,對西方理論“英雄”的崇拜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這是一個偉大的時代,需要偉大的思想;我們自己沒有,只好“求助”于西方。在很大程度上說,這幾乎是近代以來的一個“永恒性”現象。

回到迪頓的著述。迪頓不僅對經濟學做出了實質性的貢獻,而且也一直在啟蒙美國社會,在美國社會具有巨大的影響。《美國怎么了:絕望的死亡與資本主義的未來》一書當年被評為《紐約時報》《華爾街日報》的暢銷書并不令人驚訝。在人們的眼中,經濟學家的文字大都服務于他們自己的那個小圈子,常以“數學”和“模型”來表達自己的思想,對常人來說既難以理解,又苦澀無聊。迪頓的著述則不然。西方那些可以稱為偉大的經濟學家在證明了自己的專業能力之后,大都走出“八股”而轉向關心現實問題。而正是對社會現實的關切才使得他們的思想具有永恒性。無論是《美國怎么了:絕望的死亡與資本主義的未來》還是《美國的經濟問題》,都是這樣的思想性著作。

迪頓的文字極具沖擊力,但更具沖擊力的是他的文字帶給人們對“美國社會怎么了?”這一問題的深度思考。2024年2月25日,美國的共產主義者在多地集聚,通過線上線下會議的形式討論美國革命共產主義者的成立,布魯克林的與會者還參加了美國革命共產主義者的首次游行示威。類似的社會政治現象更給我們以無窮的遐想,強化著一些人關于美國“衰落”“內戰”“解體”“崩潰”等的想象。但正如我們下面需要解釋的那樣,迪頓作品或者類似著述所展現的只是美國的一面,或者說這類著述所敘述的是一個“絕望”的美國,但并非其他面向的美國。如果只關切到這一面,那么我們所看到的不是“總體美國”,更不是“真實美國”。

迪頓:美國是“絕望”之地

如果從敘事的角度來看美國,到底有幾個“美國”呢?且不說我討論過的“本土美國”和“全球美國”之分,僅僅是美國內部也不難看到不同的美國敘事。幾年前,美國進步派作家喬治·帕克(George Packer)寫了一篇題為《一分為四的美國》的文章,發表在《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2021年7月、8月號)上。文章從20世紀70年代起筆,描繪了美國的四種面貌,總結了四種講述美國故事的方式。按照帕克自己的說法,這四種敘事代表著四類美國人,而今天的美國社會就是在四種敘事不可調和的矛盾中撕裂的。這四種敘事包括:“自由美國”、“聰明美國”、“真實美國”和“公正美國”(或者“不公正美國”)。

在帕克的“不公正美國”那里,美國的社會制度儼然是一個固化的等級制度,就像種姓制度一樣;而“真實美國”的核心是藍領工人,由白人、基督徒、民族主義者組成,2008年共和黨副總統候選人莎拉·佩林(Sarah Palin)既是“真實美國”的代表,也是“真實美國”的代言人。在這個范疇內,迪頓所敘述的美國無疑是部分的“不公正美國”和部分的“真實美國”。只不過迪頓沒有像帕克所描述的群體那樣具有極端的意識形態罷了,而是把重點置于美國的“不平等”上,《美國的經濟問題》一書的副標題直接把美國形容成一片“不平等之地”(The Land of Inequality)。實際上,他的前一本書更是把美國說成“絕望”之地。迪頓是英國人,出生在蘇格蘭,同時也在英格蘭接受了教育,然后在1983年搬到了美國新澤西州的普林斯頓。迪頓很快就看到了兩個美國。誠如他所言,一方面,“深深地敬畏于美國學者和作家所取得的成就,以及美國所蘊含的財富和機會(特別是對移民及其孩子而言)。時至今日,這種敬畏猶在我心”;另一方面,他也看到了美國的黑暗面,“美國的各種不平等現象幾乎比地球上其他任何地方都要嚴重”。

就迪頓如何敘述美國經濟而言,1983年和“移民經濟學家”這兩個背景對其產生的影響很重要。很顯然,迪頓“長大成人”時的英國是戰后凱恩斯主義盛行的英國,處于福利社會和政府責任大擴張時期;而當迪頓到美國的時候,英美兩國開啟了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即美國的里根革命和英國的撒切爾革命。迪頓到了美國后所關切的便是新自由主義下的美國,而非戰后凱恩斯主義下的美國。新自由主義對英美產生了差不多的經濟影響——社會分化,也導致了差不多的結果——民粹主義崛起。因此,人們可以認為,即使迪頓不離開英國,如果他研究新自由主義下的英國,也有可能產生具有同樣沖擊力的思想。

迪頓的“不平等美國”敘事幾乎盡人皆知,不僅美國人知道,全世界人都知道。正如迪頓所引用的那樣:根據2022年《福布斯》排行榜,埃隆·馬斯克擁有2190億美元,杰夫·貝佐斯擁有1770億美元;美國家庭凈資產的中位數為12.17萬美元,約為《福布斯》排行榜上位居第四位的比爾·蓋茨財富凈值的千分之一;美國收入最高的10%的人口拿走了總收入的將近一半,而收入排名在后50%的人口僅拿走了總收入的14%。這些數據自然說明了美國巨大的收入(或物質)不平等,以及富人和窮人之間、富人和其他人之間的收入鴻溝。迪頓指出,“與我1983年移民而來時的美國相比,今天的美國社會更加黑暗”。今天,當美國從以往的“中產社會”演變成為“富豪社會”之后,類似迪頓那樣的“不平等”“不公正”“絕望”敘事在美國極其普遍。

迪頓也指出,許多美國人其實很討厭這種不平等現象,并將其視為國家出現問題的表現,甚至認為這是出現問題的根源。他們認為,今天在收入和財富上存在的巨大不平等是一種不公正,沒有人需要或應該像最富裕的那群人那么富有,民主與這種不平等完全不相容。

但問題在于,美國人既然討厭這種情況,那為什么不去改變這種情況?正如美國人不喜歡槍殺事件發生,但為什么不去管制槍支?這個問題是迪頓或者研究“不公平”的學者(無論是經濟學家還是其他領域的社會學家)想要回答的。這個群體的學者都相信,美國實際上有能力做得更好,但美國沒有去做。為什么?

“不平等”為何在美國難以解決?

沒有人設想一個完全公平的社會。不公平是自然的產物,因為“其中一些不平等不無裨益,因為機會真真切切地擺在那里,而有些人總是比其他人更能抓住這些機會”。但是,美國社會有太多讓人不明白的地方。“與歐洲相比,美國并不那么執著于幫助那些無法或未曾受益于這些機會的人。事實上,許多人認為二者是相互聯系的:在沒有安全保障讓人們分神的情況下,人們會全力以赴地抓住機會,此時機會能夠發揮最大的效率;況且機會如此之多,人們根本不需要什么安全保障”。再者,“在美國,無論是在歷史上還是在今天,缺乏安全保障都與種族緊密相連,這是一個長期存在的問題,而美國人對種族問題的看法與其他富裕國家截然不同”;但“即便如此,對弱勢群體的保障如此之缺乏,以及與之相應的嚴酷政治現實,仍使我大為震驚。更令我驚愕莫名的,是我的一位新同事(公開)宣稱‘政府是竊賊’。在我長大成人的那個國家,我、我父母和我們的朋友都認為政府是仁慈的,是困難時期的朋友。我發現自己很難相信一位杰出的學者會如此憤世嫉俗,如此崇尚自由主義。時至今日,我仍然對他這種情緒化的觀點難以茍同,但我已經漸漸了解到,美國的州和聯邦政府經常會不遺余力地幫助富有的獵食者掠奪普通人,讓后者更加窮困,而不是保護后者。誠然,美國的政治體制絕非已經被徹底操控,它也確實為一部分人提供了極其富裕并且十分美好的生活,只不過這‘一部分人’已不再是指大多數人”。

迪頓在書中討論了很多有意思的事情。其中一個就是有關最低工資制的。他發現,盡管大約70%的美國人認為聯邦最低工資應該提高,但國會未能通過相關立法。迪頓把這歸咎于“游說力量在華盛頓的強大勢力”。在實踐層面,自2009年7月以來,聯邦最低工資保持每小時7.25美元不變,但許多州都提高了最低工資水平。共有29個州的每小時最低工資水平高于聯邦最低工資,從伊利諾伊州的8.25美元到華盛頓州的12美元不等,西雅圖市和舊金山市的最低工資達到了每小時15美元。再如醫療保障問題。美國的醫療保障體系消耗了國民收入的近五分之一,超過其他任何一個富裕國家在醫療方面的花費。除美國外的富裕國家為每位公民提供醫療保險,且其公民的整體健康狀況也優于美國人。

自然,問題遠遠不止這些,也不是那么簡單。即使在經濟領域,一些看似簡單的問題在研究過程中也變得十分復雜,甚至困難。迪頓舉了諸多例子。例如,在很長時間里,最低工資制研究儼然成為美國學術界的禁區,美國社會(包括學術界)對最低工資制研究持批評甚至攻擊態度。無怪乎迪頓發出了“為什么經濟學家還沒解決這個看似如此簡單直接的問題?”的詰問。

“社會達爾文主義2.0版”

這種情況其實并不難理解。迪頓的敘事代表了一部分美國群體和一部分美國的現實。如果說迪頓所描述的是他所認為的美國問題或者美國絕望的一面,那么美國還有被視為擁有輝煌成就的模范或者希望的一面。自然,美國并不缺乏和迪頓不同甚至相反的敘事,包括帕克所說的“自由美國”敘事和“聰明美國”敘事。

其實,在我看來,“自由美國”和“聰明美國”可以是一體的,正如“真實美國”和“不公正美國”是一體的那樣。“自由美國”是“聰明美國”的平臺,只不過這個平臺是開放的,向全世界的聰明人開放。這也是美國的現實。美國的強大在于其提供了一個自由開放的平臺,包括開放的教育和人才體系、開放的企業系統和開放的金融體系。美國最發達的幾個區域包括波士頓灣區、紐約灣區和舊金山灣區,移民和外國人口占了40%。在硅谷,外國人口更是占了60%,美國人反而是絕對的少數。也不難理解,硅谷三分之二以上的獨角獸企業為一代和二代移民所擁有。當我們說“美國制造”的時候,其實是各國“聰明人”在美國的制造。但同時,“自由美國”“聰明美國”與“真實美國”“不公正美國”并不矛盾,而是一體兩面,因為“聰明美國”在“自由美國”的成功故事也是另一部分人甚至是大多數人成為“輸者”的悲慘故事。

也就是說,迪頓回答了部分問題,但沒有回答另一部分,甚至更為重要的問題。不平等不僅是美國的現實,更是美國制度運作所需要的。這一點在馬克思時代就已經回答清楚了,并且馬克思早就超越了經濟學的解釋,而指向了資本主義制度及其基礎——私有制。就經濟思想而言,在西方思想史上,既有從盧梭、馬克思起源的對資本主義的批評,也存在著從亞當·斯密到哈耶克的對資本主義的頌揚。法國思想家盧梭于1755年出版了《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在該書中,他探討了社會不平等的原因及克服的方法,認為生產的發展和私有制的產生,使人類脫離了“自然狀態”,產生了貧富不均的社會現象。在這里,盧梭提出了兩個原創性思想:第一,經濟發展是近代市場經濟的產物;第二,“不平等”也是西方市場經濟發展的產物。馬克思基本上繼承了這個分析傳統,一生都在致力于構建一個公平社會,其《資本論》更是迄今為止探討人類不平等的巨著。但另一方面,從古典自由主義到新自由主義,西方思想更是在鞏固、發展和強化對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論證,甚至推向了極端化。盡管人們使用著“自由”的概念,但從古典自由主義到新自由主義不是一個更加自由的過程,而是更加保守的論述——一部分人更加自由,另一部分人更加不自由。

如果平衡一下不同的敘事,那么人們就不難回答美國資本主義的“特殊性”。例如,盡管無論從經濟發展水平還是技術手段而言,美國都是最有能力發展成歐洲類型的福利社會的,但美國的統治精英偏偏不想發展成歐洲類型的社會。對美國的保守主義者來說,“你所有的就是你自己努力掙來的”(what you have is what you have earned),而對歐洲人來說,“你所有的就是你應當擁有的”(what you have is what you should have)。因此,盡管美國在世界各地強調人權,但美國人的人權觀與歐洲人的相去甚遠。在美國,盡管憲法規定“人人平等”,但實際上是不平等的。如果說“平等”,那么美國強調的是“機會平等”,而非歐洲人所重視的“結果平等”。正因為“機會”是不平等的,所以結果也不可能是平等的。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實踐上,美國的制度運作都需要一部分“窮人”的存在。

因此,在很大程度上,人們可以把今天的美國社會理解為“社會達爾文主義2.0版”,奉行的是“適者生存”原則。“社會達爾文主義2.0版”表現為“原始資本主義2.0版”(見《美國進入“原始資本主義2.0版”對我們意味著什么?》一文)。隨著“原始資本主義2.0版”的崛起,美國再次進入了“資本主宰社會”(society in capital)的階段。在這種形態下,人們很容易觀察到兩種現象的共存:一方面是基于技術進步之上的經濟發展,另一方面是基于社會分化之上的治理危機。

我經常在想,較之其他任何概念,通過熊彼特對資本主義分析的概念“創造性破壞”更能理解今天的美國社會。人們也可以用理解歌德《浮士德》的方式來理解美國社會的現狀和發展。在這樣一個社會中,“破壞”就是通往“創造”之路,一部分人的“破壞”便是另一群人的“創造”。在這樣一個社會中,總有人要扮演“神”的角色,也總有人要扮演“魔鬼”的角色。

主站蜘蛛池模板: 盘山县| 隆子县| 泰州市| 麻阳| 醴陵市| 岢岚县| 西昌市| 通化县| 公安县| 玉溪市| 洛南县| 铁岭市| 辽阳市| 介休市| 平邑县| 阳朔县| 静宁县| 梅河口市| 永兴县| 荆州市| 霍邱县| 闻喜县| 临西县| 河东区| 新丰县| 通化县| 申扎县| 郴州市| 大城县| 马关县| 方城县| 洮南市| 陇南市| 金坛市| 佛教| 越西县| 乐亭县| 剑川县| 桃源县| 浏阳市| 黄大仙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