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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部

第一章 危樓高百尺[1]

那是一個本該很平常的黃昏,但發生了一些奇特的事,于是成了周鼎心中揮之不去的記憶。而那晚一切好事與壞事的開端,是傍晚近六點,他走出紫羅蘭理發廳的那一刻。

理發廳的大門向外推開,一個男孩從里面蹦躍而出,體態消瘦、眉目清秀,看模樣大概十二三歲。剛走到門口,一陣大風襲來,差點把他吹回店里。他使勁睜開眼睛,只見霞飛路[2]上行人寥寥,唯有一個背對著他的中年男人。

包括紫羅蘭在內的一排商店并不直接開在馬路邊,而是都收進了兩三米,形成了騎樓。那人站在騎樓外的霞飛路邊,體態壯碩、頭頂微禿,身上穿著一套黑色西服,雙眼緊緊盯著左手手腕上的手表,如雕塑般一動不動。

男孩不明就里,加快腳步走到雕塑男身邊,這不就是剛從紫羅蘭理完發出來的德國佬嗎?男孩正要說話,一個路人快步穿過霞飛路,張開雙手用盡全力將男孩和德國佬往騎樓里推去。男孩“噔噔蹬”接連倒退好幾步,一頭撞在紫羅蘭的大門上,后腦勺頓時隆起一個包。而那個德國佬站立原地紋絲不動,雙眼還是盯著手表。

對于兩人反差極大的反應,路人也有點發愣。此時,德國佬突然輕舒一口氣,仿佛活了過來,雙手一把抓住那路人的衣領,從喉嚨里發出低沉渾濁的怒吼:“你想打架?!”

路人一時氣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男孩已經忍痛站起身來,快步過來,雙手緊緊抓住德國佬壯碩的雙臂,臉卻朝向那個路人:“干什么推我們?”看路人漲紅著臉說不出話,男孩又仰頭對德國佬大聲說:“菲茲曼先生,先放開他,他大概有事。”

菲茲曼想了想,便松開了手。路人趕緊向旁邊退開好幾步,喘著粗氣說:“我是好心救你們。”然后舉手指著天上說:“你們倒是看看上面。”

男孩和菲茲曼抬頭望去,在兩人頭頂正上方大約三十米處,頂樓一個陽臺外面掛著一個人,雙手抓著陽臺欄桿,人在風中搖擺。看這樣子,隨時可能掉落下來,順便砸死他們兩個。男孩反應極快,拉著菲茲曼往邊上跑出三四米。

“菲茲曼先生,上面那人要跳樓?”男孩知道菲茲曼會說中國話,便沒有換成法語。菲茲曼卻不理會,而是怒氣沖沖地抬手指向紫羅蘭的前門:“這個鬼地方,他們的鐘快了四分鐘!”他覺得男孩可能沒聽懂,又補充道:“我每次理發都用半小時,這次早出來了四分鐘,我走到馬路邊上看手表才發現,只能等過了四分鐘再做別的事。”

菲茲曼說得理直氣壯,男孩強忍著不笑出聲。他知道,這個菲茲曼是個極其古板固執、如瘋魔般守時的人。此人是法國輪船公司上海代表處的總經理,人長得高大粗壯,比一般法國男人高一個頭、壯半個身體,倒更像跟法國有世仇的德國人,所以他的法國同事背地里都叫他“德國佬”。久而久之,“菲茲曼先生”就已經淪為只有菲茲曼自己能聽到的稱呼了。

菲茲曼轉身就要走,男孩趕緊拉住他:“那個要跳樓的就在你家旁邊,你要不要上去看看?”菲茲曼又抬頭看了一眼,匆匆穿過馬路,頭也不回地扔下一句話:“我的約會要遲到了。”

男孩沒有半點遲疑,轉身穿過騎樓,飛奔進紫羅蘭邊上的一個大門。門口一側上方,有一塊不太起眼的鑄鐵銘牌,上面寫著:I.S.S Normandie Apartments(諾曼底公寓)。這一天,是一九三三年九月二日。

照規矩,住在這幢大樓里的中國人,都不能乘坐門廳正前方的兩臺電梯,而要沿著走廊往東走到底,乘坐一臺小電梯,或者從它邊上的消防樓梯上樓。因為這里的所有正牌住戶都是洋人,而樓里的中國人都是他們的跟班、廚師、仆人或司機等。

男孩此時不想守規矩,他直接沖到門廳電梯口,對停著的電梯說:“烏老二,快點快點,開我到頂樓。”透過電梯的柵欄,里面坐著一個黑黑胖胖三十出頭的婦女,斜著眼睛看了看,懶洋洋地說:“小釘子啊,沒大沒小,也不叫聲阿嬸?”

小釘子是男孩子的小名,他的大名叫周鼎,因為“鼎”字的諧音,大樓里的中國人大多叫他小釘子。“你不知道嗎?頂樓陽臺外面吊著個人,好像是在赤腳芬妮的家里,趕緊開我上去。”說到這里,周鼎馬上加了一句,“烏老二阿嬸,行行好。”

“急啥,沒人救你,你還要去救別人?”烏老二又斜著眼睛瞟了周鼎一眼,面無表情。周鼎不解其意,但內心焦急,便不多言,轉身就往走廊東頭的仆人電梯跑去,邊跑邊說:“你們烏老四還沒去吃鴉片吧?”

諾曼底公寓的三臺電梯,由烏家四兄妹輪流開。這四兄妹三男一女,三四十歲年紀,老大老二老三都長得黑黑胖胖,唯老四精瘦枯干,據說是鴉片癮太大的緣故。但也正因他瘦小,正好適合開狹小的仆人梯,如果其他三兄妹擠進去,要占掉一小半空間。照規矩,仆人梯是早上七點開到晚上七點,但烏老四鴉片癮一上來,隨時都會溜出去,這時候樓里的中國人就只能爬樓梯了。

正此時,旁邊那輛電梯下到底樓,里面急匆匆走出一個十三四歲的洋人少女,膚色奶白、身材圓潤,她穿著一條淺綠色長裙,邁步間露出白皙細膩的雙足,比一般中國女孩大了一號。少女看到飛奔的周鼎,大聲叫道:“小釘子,你去哪里?快上樓。”

周鼎立刻停步回頭:“芬妮,我……”看了一眼烏老二:“她不讓我坐電梯!”芬妮忙伸手拉著周鼎,轉身上了剛剛下來的電梯。開電梯的是烏老三,跟他阿姐一樣黑黑胖胖,兩只眼睛白多黑少,嘴巴甚大,所不同的是開口必笑。他的眼睛上下溜了一遍兩人,賊沓兮兮地笑道:“你們急著進洞房啊?”

芬妮瞪大圓溜溜的雙眼,沒聽懂他說什么。一旁的周鼎正色說:“不要瞎講,頂樓陽臺外面掛著個人,你不知道?”烏老三繼續咧開嘴笑道:“你不要看我天天關在鐵籠子里,啥事情我不曉得。這不就是青幫幾個流氓來敲詐嗎,要么出點銅鈿,要么那個肉票跌死,無啥稀奇。”又搖了搖頭,自言自語:“不過這事情,我在諾曼底公寓倒是第一趟遇到,這幫流氓為啥膽子噶大,敢到法租界最高檔的公寓來敲詐外國老板?”

電梯到頂樓,一路上烏老三眼睛沒離開芬妮的赤足,他沖周鼎努努嘴:“快點幫赤腳小美女開門。”周鼎馬上拉開鐵門,示意芬妮走在前面,自己用身體擋住烏老三的視線。

電梯斜對面,芬妮家的房門虛掩。芬妮輕輕推開門,寬大的客廳里面站著七八個人,只有一個五十歲開外的精瘦外國男人,蹺著二郎腿,神色平靜地坐在單人沙發上。這人中等身材,一頭梳理得體的黑發,一個高聳的鷹鉤鼻子甚是奪目,正是芬妮的父親布萊特。

他的身前,站著三個流氓模樣的人,其中兩個短打穿著,雙手抱在胸前;另外一個人穿一件淺灰色派力司長衫,扣子扣得整整齊齊,身形沒有那兩個人壯實,一張發青的長臉,下巴留著一撮短須。雙方都不說話,布萊特看到兩個小孩進來,只是微微點頭。周鼎朝落地窗外看,外面是一圈環廊,一個四十多歲瘦小的中國人,正懸空吊在外面,兩只手緊緊抓住環廊扶手,手臂上青筋爆出。

周鼎再往客廳看,只見一對三十歲左右的中國夫婦站在墻邊,男的長著國字臉,模樣端正,一臉茫然;女的細眉細眼,一頭短發梳理得甚是清爽,正朝著四處觀瞧。他們身邊,站著一個十歲左右的嬌小女孩,烏溜溜的眼睛,小而翹的鼻子,嘴唇略厚,膚色比芬妮還白了兩分。看到周鼎和芬妮進來,小女孩就要跑過來,那短發婦女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他們邊上,還站著一個六十多歲頭發花白的洋婦人,一身廚娘打扮。

此刻的空氣,就像剛才霞飛路邊呆立的菲茲曼,是完全凝固的。周鼎輕聲問芬妮:“你媽媽呢?”芬妮正在四處搜尋,搖頭說:“我下樓時還在,現在不知去哪兒了。”正此時,臥室門開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婦女走出來,她穿著一件考究的連身長裙,手里托著一個盤子,上面放著不少銀元。那女人走到長衫男人面前,把托盤遞過去:“我們所有的錢都在這里了。”

長衫男人并不伸手接,只是掃了一眼,用帶著蘇州腔的國語說:“布太太,我們不是來搶錢,也不是來敲詐的,我們是來好言相勸,希望與你們做一筆好買賣。”布萊特太太沒接話,把托盤輕輕放在了茶幾上,轉身在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看著丈夫。

布萊特哼了一聲,抬手指指窗外吊著的人說:“既然是談生意,那就好好談,叫他上來吧,我們法國人不喜歡這么談生意。”長衫男人干笑了幾聲,也轉到沙發前坐了下來說:“我們這個兄弟性子急,看到這么好的生意放在面前,布老板你不肯做,他急死了。今朝正好兩路颶風一起到上海,他自己吊在外面吹吹風,降降火氣,我拿他有什么辦法。解鈴還須系鈴人,只要你布老板一句話,這個兄弟馬上自己跳進來。”

此時的窗外,天色越發陰暗,風力更強了,霞飛路兩邊的梧桐樹葉的“沙沙”聲愈發強勁。兩天前,徐家匯天文臺就發出警報,兩路颶風將幾乎同時正面登陸上海,報紙上說,這兩路颶風在九月二日晚匯合后,將一起在上海度蜜月。二號一早,外灘的江海關大樓頂上,更是掛上黑色風球,表示颶風即將來襲。

窗外懸空那人已經滿頭大汗,他用盡全力將雙手伸過欄桿,用兩肘掛在上面,但雙腳并不踩上連廊外延。一身破舊的衣服在大風中凌亂翻飛,整個人就像一只暴風雨中的江鷗,隨時可能投入颶風的懷抱。

半個多小時前,周鼎正在底樓門廳分發各家住戶的信件,從門外走來四個人,走在前面的身穿長衫,后面三人都是短打,其中一人神情委頓、衣衫破舊。長衫男人打量了一下四周,走上前問周鼎:“小孩,你是這個大樓的看門人?”周鼎停下手中的事,抬頭說:“是,我已經十二歲了。”

長衫男人笑了笑說:“法租界就是出稀奇事,小孩也能當看門人。請問一下,美華洋行的布萊特先生住在幾樓?我們有事拜訪。”周鼎問:“你們和布萊特先生約好的嗎?”“是啊,我們是老朋友,前天就約好了,約的是今天下午五點半,你看我們早到了五分鐘。”

周鼎又問:“你們既然是老朋友,你怎么不知道他住幾樓?”長衫男人似乎早有準備,不假思索地回應:“我們是生意上的朋友,今天是第一次登門拜訪。我們跟布萊特夫妻倆都很熟,還認識他們的女兒芬妮,小姑娘老是喜歡赤著腳。”說著,他湊近周鼎的耳邊輕聲說:“他們雖然自稱法國人,其實是猶太人,法國猶太人。”

周鼎聽芬妮說起過,她爹媽一直避諱他們的猶太人身份,雖然上海人對猶太人并不在意,但她父親平時跟法國政商兩界接觸密切,猶太人身份很容易受到歧視。跟周鼎說了這些,芬妮還特意叮囑:“我當你是最好的朋友,才跟你說這些,到外面千萬別說。”

他見長衫男人知道這個秘密,便不再多問,轉身按下電梯按鈕,指著電梯上方的箭頭說:“電梯現在在三樓,你們一會兒坐到頂樓,71室就是布萊特先生的家。”說話間,電梯已經下來,里面開電梯的是烏老大,比老二老三更胖一圈,臉上長著橫肉。這烏家四兄妹是諾曼底公寓里的名人,他們對洋人點頭哈腰,對中國人很少有好臉色。樓里的中國人都知道,老大兇、老二刁、老三色、老四渾,但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門檻精到貼上毛就是猴子。

“烏老大,他們是布萊特先生的朋友,送到頂樓。”烏老大聽了周鼎這話,轉頭朝那四人看了看,臉上掠過一絲驚詫,馬上平靜神色說:“上來吧。”然后看著周鼎,惡狠狠地低聲道:“小赤佬,是你讓他們上去的。”

周鼎并沒在意,這時旁邊一輛電梯門開了,里面走出壯碩的德國佬。一見周鼎,德國佬用低沉的聲音問:“我的急件到了嗎?”周鼎說,信差半個多小時前來過,沒有看到急件。德國佬抬手看了看手表,煩躁道:“過兩分鐘,我就應該在紫羅蘭理發了,急件一到馬上給我送來。”

坐在客廳里,長衫男人喝了一口短發少婦剛剛倒上的茶水,笑笑說:“布萊特先生,上海人就是喜歡軋鬧猛,你看刮這么大的風,樓下已經有人看熱鬧了,萬一我那兄弟手一滑掉下去,明天就是上海灘的大新聞,比刮颶風還要大的新聞。你想想報紙上會說什么,會說美華洋行的總經理布萊特家里出了人命案,肯定是這個法國猶太奸商為富不仁,手底下做工的工人上門要工錢,冷血的布萊特任由他跳樓摔死。你想想,這樣一來你的名聲會怎樣,在上海的生意還做得下去嗎?”

此時,那個嬌小女孩趁著她媽媽剛才去倒茶,已經一溜煙跑到了周鼎和芬妮身邊,她知道周鼎的主意多,一雙妙目一眨不眨地看著周鼎。

周鼎的大腦正迅速轉動,剛才烏老大惡狠狠地說,“是你讓他們上去的”;烏老二陰惻惻地說,“沒人救你,你還要去救別人”。他心想,原來烏家兄妹一見這四個人就知道不是好人,自己還是年紀小,沒見過世面,做了引狼入室的事。事情既然由自己而起,就應該自己來解決,現在的關鍵是把懸空吊著的那人救下來,問題是怎么救呢?

想到這里,他低頭貼到嬌小女孩的耳邊:“阿葦,他們到底要什么?”“他們要布萊特先生存三十萬銀元到他們的銀行里,布萊特先生不肯,那個人就自己爬到外面去了。”阿葦年紀雖小,但口齒伶俐,只一句話就把復雜局面講明白了。

周鼎有一次聽喝多了的烏老三講過,幫會里的人要做敲詐勒索的事,有時候會帶上一個欠他們錢還不起的人,叫那人以自殺威脅對方,這叫“死豬玀”。對這人來說,好處是敲詐成功欠款一筆勾銷,如果真死了,家人還能得到一點賠償。那些實在欠錢還不上的,也就愿意拿命來賭一賭。

他再看向窗外,懸吊那人似乎已經用盡氣力,身子從圍欄的上方滑到了下面,雙手還死死抓住欄桿底部,樓下圍觀的人群不斷發出驚呼聲。周鼎很奇怪,雖說今天刮大風,但在霞飛路的半空吊了這么久,為什么巡捕房的人還沒出現?

正想著,只聽布萊特說道:“這樣吧,我以前也在金城銀行存過錢,我的生意不大,錢是一定要周轉的,沒多少錢可以存進去。我會想一切辦法,三天內給你們銀行存進五萬銀元,你看怎么樣?”坐著的布萊特,此時已經看不到窗外的人影,他也知道事情已迫在眉睫,退讓了一步。

長衫人仰頭笑了起來:“布老板,我們既不是來敲詐,也不是來討飯的,我們需要的是三十萬銀元,不是五萬。這樣吧,我也退一步,你在銀行存一年就行,不用兩年了,到時候我們還本付息。”

這回輪到布萊特笑了,揮揮手說:“最多五萬,多一塊都沒有。”周鼎眼見要談崩,一手拉一個女孩,低聲說:“我們走。”

剛走兩步,卻聽身后長衫男人低聲喝道:“三個小孩不要走!”站在他身后那兩個打手快步走到門口,把住了出路。

周鼎和芬妮只得站住,阿葦卻像沒聽到,加快腳步想從那兩個打手中間鉆過,被一個打手抓住左臂,像抓小雞一樣拎了回來。

長衫男人板著臉問:“你們想去哪里?”芬妮看這陣勢,眼淚已經在眼眶里打轉。周鼎直盯著那人,腦子里在盤算如何脫身。阿葦卻到處瞧,看還有什么空檔可鉆。見此情景,長衫男人忽然又笑了起來:“你們跑出去,無非是想去找巡捕房,你們小孩子也不想想,為什么鬧到現在沒見一個巡捕來,連安南兵也沒個鬼影?”

這話說得在場的人都心中一凜,布萊特和周鼎心想:“巡捕房被他們收買了?”芬妮心想:“因為風太大啊。”阿葦卻似乎毫不在意,兩只眼睛滴溜溜到處轉,看到少婦正朝她招手,她迅速把頭轉到一邊。只聽長衫男人正色說:“你們想出去也可以,不過要做一件事。”他指著廚房說:“去放一大盆自來水,端過來。”

此時,在邊上站了很久的阿葦父親滿臉堆笑道:“這個我來。”阿葦媽一把拉住他,狠狠白了一眼。周鼎也不明白這是何意,但還是麻利地打來了一大盆水,長衫男人示意放在茶幾上,對布萊特說:“你只要做一件事,你說存五萬就五萬。你看到這盆水沒有,你端到環廊上,澆到外面那兄弟頭上就行,讓他舒舒服服汰個浴。”

布萊特沒作聲,心道:“這是既要我的錢,還要壞我的名聲。”明擺著,如果把這盆水倒在懸空者的頭上,氣力已竭的那人很可能墜落,即便僥幸不墜落,當著樓下幾十上百雙眼睛這么干,布萊特在上海灘從此名譽掃地。

只見布萊特慢慢站起身來,伸手端起那盆水,緩步往環廊走去。房內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盯著布萊特,周鼎忽感右手掌心被細膩的手指撓了幾下,低頭一看,阿葦正仰頭看著自己,微嗔道:“還不快走?”

周鼎連忙拉上芬妮,三人撒腿往門外跑去。那兩個擋在門口的打手,正緊盯著陽臺外面,此時布萊特已經走上環廊,衣服、頭發都在大風中狂舞。三個小孩從兩人中間鉆了過去,兩人正要阻止,但想起長衫男人剛才說“只要倒盆水,就放你們走”的話,猶豫了一下,三人已經一溜煙跑了出去。

沖到電梯口,周鼎正要按按鈕,只見左邊那輛電梯已經上來了。滿頭大汗的烏老大拉開里面精鋼鑄就的柵欄,再推開外面的鐵門走了出來,緊跟著的是烏老三,后面有一個三十來歲的中國男人,個子不高,穿一件做工普通的灰色西裝。他后面還有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年輕人,膚色較黑,穿一件深藍色輪船公司制服,頭戴一頂西式便帽,周鼎高興地叫了聲:“歸一阿哥!”

后面這兩個分別是布萊特的司機孟祥,和德國佬菲茲曼的司機歸一,平時都住在諾曼底公寓汽車間上面,那里的簡陋住房主要供樓內的司機居住。周鼎跟歸一甚是要好,正要跟他說房間里的事,卻被烏老大打斷:“里面談好了嗎?外面風太大,那個死豬玀馬上要摔死了。”

周鼎正要回答,被身邊的阿葦搶過話頭,三言兩語就把里面情況講了一遍。烏老大狠狠瞪了她一眼說:“沒有問你。”然后又自言自語:“小姑娘講是講得真清楚。”

四個壯漢和三個小孩站在頂樓電梯口,盤算著下一步怎么做。這時,隱約聽到樓下接連傳來驚呼聲,烏老三說:“進去看看,那個猶太老板的女人標志得很。”說著瞅了一眼芬妮的赤腳,烏老大沉著臉,抬腳便往門口走。“烏老大,等一等。”周鼎一把拉住烏老大后衣襟,“我剛才看到那人已經滑到欄桿最下面了,這樣進去救不了人的。”

烏老大雙眼一瞪:“那你說怎么救?”周鼎似乎已有主意,一手拉著一個女孩,對眾人說:“跟我來。”他們正要從電梯旁的樓梯走下去,另一臺電梯門開了,臉色蠟黃、皮包骨頭的烏老四打著晃兒走了出來,電梯里的烏老二說:“老大,他說也要來賺點鴉片銅鈿。”烏老大哼了一聲,只對周鼎說:“快走啊!”

周鼎帶著眾人直奔六樓。諾曼底公寓共八層,進門那層稱為底層,上來依次為一二三四五六七層,頂樓稱為七樓。走到61室門口,眾人不解,歸一問:“從這里爬上去?”芬妮說:“不行,這樣太危險。”阿葦說:“小釘子阿哥真聰明。”

“這里是曼德斯基的家,上面就是芬妮家。”聽周鼎這一說,烏老大似乎也明白了,對歸一和孟祥說:“你們是司機,這家也是斯基,你們去敲門吧。”歸一伸手只敲了兩下,門便迅速打開了,里面站著一個五十多歲、體態肥碩的白俄婦人,看到門外眾人立刻大聲說:“你們快來救命啊!”

眾人轉過玄關,順著胖婦人的手往前看去,只見落地窗外的陽臺上方,掛著在大風中搖擺的兩條腿。“他身體越來越往下,馬上要掉下去了。”胖婦人中文并不流利,但眾人也都聽懂了。住在61室的是俄國人曼德斯基夫婦,丈夫是太陽人壽保險公司的高級銷售代表,妻子是家庭婦女,兩人并無子女,今天看這樣子是胖婦人一個人在家。

就在頭頂上方,雙方已經接近攤牌。剛才布萊特端著一盆水走到環廊上,一陣狂風吹來,隨時有被風卷走的危險。看到樓上這一幕,樓下圍觀已久的眾人頓時發出驚呼,絕大多數人不知道出來的這人是誰,但他們都知道,這場驚險劇要進入高潮了。

狂風呼嘯而來,地面的人都已有些站立不穩,更何況是在毫無遮擋的空中。布萊特用盡全力挪了一步,還是被風吹倒在地,那盆水也傾覆在地。長衫男人已經站了起來,但只是冷冷地看著這一幕。布萊特夫人起身要去扶,被倒在環廊上的布萊特擺手制止。

阿葦媽實在忍不住,快步沖上環廊,伸手扶起布萊特,轉身沖長衫男人喊道:“頭頂三尺有神明,你們這么做就不怕有報應?”見此情景,阿葦爸也緩步向環廊走了三四步,他不知道他應該做什么,但他覺得他應該做點什么。

長衫男人只是冷冷地看著狂風中的布萊特,指著欄桿外只能看到雙手的懸空者:“不管貴賤總歸是一條人命,他的命就在你布老板手上。”正此時,暴雨伴隨狂風傾覆而下,霞飛路上一陣騷動,眾人紛紛逃散,但很多人又不舍離去,盡量找個避雨處伸著脖子繼續看。

布萊特半跪在環廊上,全身已經濕透,他轉頭看了一下懸空者,那人死死握著欄桿的雙手在暴雨中繼續往下滑,布萊特知道已經到生死的最后關頭。他回身向屋內吼道:“十萬!我存十萬銀元!”說完,快步邁過去,伸手去拉懸空者。

這瞬間,懸空者雙手一松,急墜而下。樓下爆發出震耳欲聾的驚叫聲,很多人已從避雨處跑出來看,因為這樣的狂風暴雨,就算在屋檐下避雨也無濟于事。

布萊特的大腦一片空白,樓下又傳來一陣驚呼,但這陣驚呼已不像剛才那么絕望。他立刻沖到欄桿邊,探頭往下望,看到的卻不是懸空者腦漿迸裂的慘狀,只見樓下陽臺伸出八只大手,死死拉住了那人的兩條腿,那人變成了頭朝下、腳朝上的倒懸新姿勢。

剛才沖進61室后,烏老大示意烏老三跟自己抓那人左腿,歸一和孟祥抓右腿,把懸空者拉下來。哪知正當四人八只手搭上那人的雙腿,大雨傾覆而下,那人力竭滑落。此時,61室陽臺外的倒懸者,正在暴風雨中揮舞雙手,極力尋找一根救命稻草。

周鼎焦急地環顧四周,想找樣東西讓倒懸者拉住。阿葦從衛生間拿來一個拖把,一旁的烏老四已經急不可耐,爬上陽臺圍欄,半個身體探到空中,伸手去拉。倒懸者一觸到烏老四的手,便使出最后一點力氣拼命拉住,皮包骨頭的烏老四哪里經得住這么一拉,整個人迅速往陽臺外倒去。

伴隨著旁邊烏老大等人的驚呼,以及樓下眾人的驚叫,周鼎快步躥上前,雙手拉住了烏老四的右腳,阿葦和芬妮也跑了過來,抓住了烏老四的左腳。這樣,烏老四拉著倒懸者,三個小孩拉著烏老四,但他們力氣太小,烏老四還在往下滑。他們回頭急切地招呼胖婦人來幫忙,只見那婦人站在客廳中央呆若木雞,雙腳就像生了根。

烏老大見此情景,漲紅著臉怒吼:“老四撐住,一二三拉!”四人齊發力,猛地把倒懸者拉上了陽臺。樓下一陣歡呼,緊接著卻又是驚呼。原來烏老四大半個身體還是垂在陽臺外,只有兩只腳被三個小孩拉著。

此時,烏老大飛身撲了過來,探出身體抱住烏老四的左腿,其他三人也跑上前,奮力把烏老四拉了進來。樓下又傳來歡呼聲,并伴著嘆息聲,似乎在感嘆一場好劇就此落幕。

烏老大招呼歸一等人,把那個倒懸者捆起來,以防他再度跳樓。然后走到烏老四身邊,看到他口吐白沫,剛剛蘇醒,飛起一腳踢在他后背,怒道:“你想一起跳樓啊?”烏老四急促喘息著說:“我也想討點賞錢,買點煙泡。”烏老大作勢又要踢去,吼道:“鴉片鬼自己作死,要不是爺娘死的時候叫我照顧你,剛剛就讓你摔死算了。”

等收拾停當后,烏氏三兄弟一起推著被繩索捆綁的懸空者,慢慢走上七樓。歸一和孟祥想幫一把,被烏氏兄弟一把推開:“你們站后面,不要搶在前面。”周鼎忍不住直樂,他知道這是烏氏兄弟邀功請賞的重要時刻,哪里容得旁人分一杯羹。

走到71室門口,烏老大想了想,叫兩兄弟解開那人身上的綁繩,低聲叮囑:“你們抓牢點,不要讓他跑了。”芬妮這時已經打開了房門,眼前一幕讓他們吃了一驚。

只見布萊特坐在單人沙發上,已經換上了一套睡衣,布萊特夫人正用毛巾擦干他的頭發。而長衫男人坐在三人沙發的一側,通往環廊的落地窗已經關上,屋內氣氛平靜了不少。

這時,阿葦媽端上兩個酒杯,里面分別倒了四分之一杯紅酒。布萊特說:“太少了,多倒一點。”此時看到全身淋濕的眾人進來,布萊特沖他們點了點頭,抬起頭對夫人說:“你帶孩子們去換衣服。”布萊特夫人帶著芬妮,阿葦媽叫來阿葦,兩個女孩都回頭沖周鼎招手。周鼎微微遲疑,說:“你們去換吧,給我塊干毛巾就行。”

相比三個半干半濕的小孩,烏老大等人都是全身濕透,但布萊特已經轉過臉去。烏老大見此,肚子里已經把布萊特一家祖祖輩輩罵了個遍,烏老三只管賊溜溜地盯著布萊特太太苗條的背影。

布萊特端起紅酒杯,對長衫男人說:“我們法國人說話算話,我說存十萬就存十萬,但我最近沒聽說金城銀行有人擠兌,你們要這筆錢到底做什么,這個必須告訴我。”長衫男人見到“死豬玀”哆哆嗦嗦走了進來,而布萊特答應存十萬元,心想這筆生意做得還算漂亮,也端起酒杯說:“實不相瞞布老板,金城銀行確實沒有擠兌,但這家銀行的后臺老板,最近遇到一件煩心事。”說著,看了看客廳那頭站著的烏老大等人。

布萊特當然明白他的意思,招手叫來周鼎,讓周鼎在他耳邊將剛才的過程講了一遍。烏老大遠遠地看著,心想:“這個小赤佬要是不提我們三兄弟的功勞,明天狠狠打他一頓。”此時周鼎已經說完,布萊特對烏老大說:“小釘子說你們三兄弟立了大功,我要重重酬謝。”轉頭對廚娘說:“你去跟太太說,拿……”說著遲疑了一下,烏老大的心已經吊到了嗓子眼,只聽布萊特說:“拿八十塊銀元,等等……”烏老大心中先是一喜,又是一緊,再聽布萊特說:“不,七十五塊銀元,他們三個正好每個人二十五塊銀元。”烏老大心中大急:“八十塊啊,我領頭的多拿五塊也不多啊。”

只聽周鼎說:“他們三兄弟里,烏老大功勞最大,就讓他多拿點吧。”布萊特遲疑了一下,狠狠心說:“那就八十塊,我們法國人最大方了。”

烏老大三兄弟歡天喜地地走了,他們開電梯一個月十五塊銀元的工錢,這下算是發了一筆財。烏老四跑得最快,想必是急著去吃鴉片,烏老大緊跟其后,烏老三還戀戀不舍地往關著的臥室門望去,想再看幾眼布太太。

這時,孟祥和歸一對視了一下,孟祥說:“布先生,我和歸一不要賞錢,沒事的話就先走了。”布萊特說:“你們去換下衣服就過來,你們為我做了事,當然要付報酬給你們。”他不知道接下來會談得怎樣,因此要讓這兩人過來壯壯膽。

長衫男人見這幾人都出去了,說:“布老板你曉得,金城銀行跟三家銀行一起設立的四行儲蓄會,拿出很多真金白銀,要在靜安寺路[3]上造一幢遠東最高的樓,名叫四行儲蓄會大廈,因為就在派克路[4]口,洋名叫派克飯店[5]。設計師有點小名氣,是一個從歐羅巴來的鄔先生。”

布萊特點頭:“拉斯洛·鄔達克,我們這幢諾曼底公寓也是他設計的。”

“但哪里想到,這個大樓造到一大半,資金周轉不過來了,就來找我們幫會兄弟,幫他們拉點儲蓄。在下名叫汪步青,在杜先生門下討口飯吃,叫我阿青就好。今朝對不住布老板,我在法租界幫杜先生照管兩家鴉片館,往后有啥事情,布先生吩咐就是。”說著站起身,按青幫規矩朝布萊特施了一禮。

布萊特來上海已經十多年,當然知道他開口閉口說的杜先生是青幫大佬杜月笙[6],并不接口。汪步青笑笑說:“今朝讓布先生受驚了,不過我阿青也有小禮奉上,幫儂壓壓驚。”說著沖兩個打手使了個眼色,其中一人大步走到落地窗前,打開窗便跨了出去。

屋內諸人大驚,莫非要換個人重演剛才那一幕?兩個女孩已經換好衣服出來,阿葦媽馬上溜進廚房拿出一把菜刀遞給阿葦爸。阿葦爸愣了一下,接過菜刀拿在手中,急得阿葦媽連連示意他把菜刀藏到身后。布萊特正后悔剛才讓孟祥和歸一去換衣服,周鼎在猶豫要不要沖過去把那個打手拉進來,但自知憑一己之力是辦不到的。

只見那個打手伸手朝樓下揮了幾下,便反身進屋了。汪步青對周鼎說:“小兄弟,辛苦跑一趟,到樓下接兩個人上來,他們在下面等著。”周鼎望向布萊特,只見布萊特皺了皺眉,沒說話。卻聽汪步青說:“布先生放心,我絕無惡意。”

不一會兒,周鼎帶進來兩個全身淋濕的男人,看著都三十多歲年紀,其中一人挎著一個大包。汪步青說:“布老板,我介紹一下,這兩位是《金剛鉆報》的名記者,今朝布先生舍生忘死,勇救失足墜樓的清掃工人,應當讓全上海的市民都曉得,這樣的洋大班真正是大仁大義。”

布萊特心想,原來這兩個小報記者是事先安排好的,如果那個“死豬玀”摔死,他們便渲染我如何不仁不義;如果生意談成,他們就來報道我如何大仁大義。只是不知給了這兩人多少好處,讓他們在風雨中站了兩三個小時。

想到這里,他很配合地說了一番舍身救人的話,至于那人是在六樓被救的細節自然略過不提。然后,記者提出要給布萊特和“死豬玀”拍張合影。布萊特去換了一套新的西服,但看到坐在角落瑟瑟發抖的“死豬玀”,他是絕不肯把自己的衣服給他穿的。這時孟祥和歸一已經換好衣服回來,布萊特便讓孟祥脫下衣服。孟祥大感為難,借衣服倒沒什么,但這里女眷甚多,自己光著身子很是不雅。

周鼎甚是機靈,走到阿葦爸跟前:“胡大廚,能借一套你的舊衣服嗎?”阿葦爸雙手在身后兀自緊握菜刀,正要問衣服派什么用,阿葦媽已經迅速從門口的仆人房拿來衣服,然后對阿葦爸說:“去做晚飯啊。”阿葦爸疑惑道:“菜刀給你嗎?”阿葦媽伸手推了他一把:“拿著菜刀切菜去。”

狂風大雨之夜,諾曼底公寓里各家各戶都緊閉著門窗,自打那四個人下樓離開后,大門口幾乎無人進出。將近晚上十點,寂靜的門廳中,周鼎拿著拖把在拖地。他身后的一臺電梯已經停運,另一臺中坐著值夜班的烏老四,大概是剛才領了賞金吸足了鴉片,此刻他并不像平時那么哈欠連天。周鼎經歷了傍晚的忙碌后,此刻有些困倦,打算拖好地就回房睡覺了。

這時,大門“吱呀”一聲被推開,在風雨裹挾中,走進來兩個黑影。一個中等個頭,另一個似乎是少年,走進門后脫下了身上的黑色雨衣。前面那個男人穿著襯衫長褲,看樣子四十歲左右,體態不胖不瘦;后面是個濃眉大眼的少年,比周鼎強壯一些,十五六歲模樣。

那中年人走到周鼎面前問:“你是看門人的兒子?”那人說話時,嘴角有不少皺紋,略顯苦相,周鼎只是點了點頭。那人神情肅穆,也點點頭說:“我叫曹魯,新來的看門人。”

周鼎心中一驚,大聲說:“我爸爸才是這里的看門人!”曹魯面無表情地說:“你爸爸不在了,看門人是我。”周鼎怒道:“我爸爸的活我都可以干,是誰讓你來的?”

見周鼎急了,曹魯身后的少年走過來說:“是萬國儲蓄會在招看門人,他們說你爸爸失蹤一個多月了,這個公寓不能沒有看門人。我爸爸本來在逸園跑狗場做工,會幾句法文,所以儲蓄會的老板讓他過來。”

少年的口齒比他父親靈便很多,年紀又相仿,讓周鼎心緒略微平復。他當然知道諾曼底公寓是萬國儲蓄會斥資建造的,建成后也一直由他們管理,說:“說不定我爸爸過幾天就回來了呢,到時候怎么辦?”

曹魯說:“我們就走。”少年又補充道:“如果你爸爸回來了,我們馬上就走,儲蓄會的人就是這么跟我們說的,到時候他們會安排我們做別的活。”

聽他們這么說,周鼎也沒什么話了,只問那少年:“我叫周鼎,你叫什么?”

“我叫曹南喬,今年十五歲。你爸爸是怎么失蹤的?”

這一個多月來,整個公寓的人都在問這句話,“你爸爸是怎么失蹤的”,周鼎已經回答了無數遍,他不想再回答這個問題,岔開了話題:“晚上你們睡哪兒?”

看到曹氏父子面面相覷,周鼎帶他們走到門廳拐角,有一個隱蔽的小門,打開門是一個小屋子,看上去不到十平方米,有一扇朝北的小窗,屋內放著一床、一柜、一桌和兩個凳子,已經擠得滿滿當當。

曹魯搖搖頭說:“怎么睡的?”周鼎知他是問以前自己和父親怎么睡,便說:“我爸爸睡床,我睡這塊木板上。”說著從柜子后面抽出一塊長木板,麻利地一頭搭在桌上,一頭搭在柜上。這回輪到他搖頭了:“現在你們來了,就真的沒法睡了。”

“這么大的公寓里,就沒有別的地方可以住嗎?”曹南喬問。

“都是洋人住的,他們怎么會讓我們去住。”說著,周鼎突然靈機一動,“對了,你們先住這里吧,我去想想別的辦法。”

“你去哪里睡?”周鼎已經快走到底樓的后門,聽曹南喬這么問,頭也不回地說:“去汽車間。”他打開后門,冒著大雨飛奔穿過天井,走上幾級臺階,里面就是汽車間。為了采光和通風,鄔達克在設計諾曼底公寓時,在北面開了兩個口子,中間便形成了一個未被完全包圍的大天井。

在汽車間里,他一眼就看到布萊特的塔爾伯特汽車,而原本應該停在一旁的雪鐵龍汽車卻沒見蹤影。周鼎心想:“歸一開車出去了。”走到汽車間頂上,那里有幾間設施簡陋的司機住房,歸一那間屋子果然上了鎖。隔壁孟祥的房間還亮著燈,里面已經傳出呼嚕聲,聽著像阿葦爸的聲音。周鼎知道,孟祥和阿葦爸同住一屋,而阿葦媽帶著阿葦則住在71室的仆人房,跟老廚娘葛妮亞住在一起。

周鼎在歸一房門口坐了下來,他想這么暴風驟雨的晚上,德國佬菲茲曼如果是在外面應酬,那早該回來了,很可能是去他在法租界外灘的船公司了,今晚就住在辦公室,這樣的話歸一也要明天回來,自己今晚睡哪里呢?

想著想著困意襲來,他連打了好幾個哈欠,不知為何,此刻雙眼噙滿了淚水。他想起了一個多月前同樣風雨交加的夜晚,也是晚上十點多,出門兩天的父親突然回到底樓的看門人房間,把已經熟睡的自己叫醒。他驚訝地看到,父親雙眼噙著淚水,兩只大手緊緊握著自己的胳膊,還在微微發顫。

只聽父親說:“小鼎,爸爸要出門辦件事,很要緊的事,可能要好幾天,也可能要好幾個禮拜。如果有人來找我,你不要說今晚我回來過,就說我前天出門后一直沒回來,那以后就沒見到過我。”說著,父親從口袋里掏出一包銀元:“這是十五塊銀元,你拿著,這幾天看門人的活你來做,如果有什么事可以找頂樓的阿葦爸媽。”隨后站起身,拿起身邊的一個箱子,頭也不回地走了。

從這個夜晚開始,周鼎成了孤兒。諾曼底公寓的門廳里,原來那個身材瘦高、殷勤謙和的看門人周茂生消失了,只剩下了消瘦而機靈的兒子周鼎。一開始,幾乎所有人都會問:“你爸爸去哪里了?”過了一段時間,這個問題被嘆息聲替代:“小釘子真可憐。”因為公寓里住著很多法國人,而法語釘子clou的發音接近上海話“可憐”,有些人干脆就叫他“小可憐”了。

周鼎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看到隔壁孟祥房間的燈也關了,他突然想到一個地方可以睡覺,那就是頂樓芬妮家的隔壁72室。那里原來住著阿克塞爾一家,他在英國駐滬領事館任職,因為太太是法國人,就住在了法租界。兩個多月前他接到遠在德國杜塞爾多夫的姑媽來電,稱自己病重,要把大部分財產留給這個她最心愛的侄子。阿克塞爾二話不說,馬上打點行囊,臨走時他把周茂生父子叫到房間里,鄭重地把房門鑰匙交給老周,說自己這一去至少要半年,家里養的薩摩耶犬會帶上,但還有一大缸的金魚沒法帶走,就托給他們父子照管。

想到這里,周鼎撒腿就往樓下跑,因為72室的鑰匙放在看門人房間的柜子抽屜里。來到門廳,小屋門虛掩著,只聽里面有人說話。“爸爸,以后我們就住這里嗎?”回答是“嗯”。“在跑狗場能拿很多小費,為什么要來這里?”回答還是“嗯”。

周鼎推門而入,只見那父子倆正在鋪床,周鼎俯下身去,在柜子下面的抽屜里,摸出了那把鑰匙。因為上面被床板擋著,別人看不到他拿了什么,只聽曹南喬問:“你有地方睡嗎,回來找什么?”周鼎留了個心眼,只是說今晚風雨太大,要拿上鑰匙去把大樓邊門和后門鎖上,說著便往門外走去。

身后傳來曹魯低沉的聲音:“下大雨,擠擠吧。”這是他自打成為“小可憐”以來,難得聽到的一句關懷,不由地眼眶一熱,但只搖搖頭,往走廊盡頭跑去。

夜已深,電梯里的烏老四早已不見了人影,周鼎選擇走僻靜的仆人梯兼消防梯。跑到頂樓,周鼎放慢了腳步,走到72室門口,掏出鑰匙輕輕打開了房門。

房間主人阿克塞爾一走,周茂生便把鑰匙給了周鼎,叮囑他每天去照看金魚并打掃衛生,但不能動房間里的東西,也不能帶其他人進去。若非今天實在沒辦法,周鼎不會想到在這里住一晚。臥室的床是決不能睡的,客廳正中那張三人皮沙發倒是不錯,周鼎倒頭便躺了上去。他畢竟年少,懶得去拿蓋的毯子,只抱著一只沙發靠墊取暖。正要睡去,忽聽門外走廊上響起重重的敲門聲和叫嚷聲。諾曼底公寓的隔音很好,今晚一是夜深人靜,二是那聲音實在太響,居然直接將周鼎驚起。那是德國佬菲茲曼的聲音,他住在70室,是整座大樓里房間最寬敞、視野最開闊的一套。諾曼底公寓建在霞飛路和福開森路[7]交叉的三角形地塊上,夾角小于三十度,整幢樓外形像一艘巨輪,而位于頂樓突出部位的這套公寓,就像這艘巨輪的駕駛艙,因此有不少人稱之為船長室。

菲茲曼夫婦就住在這個船長室。菲茲曼夫人只有二十多歲,是位身材婀娜的褐發少婦,臉上長著不少雀斑。以前,夫婦倆用著兩個女傭和一個司機,大約一年前,他們把兩個女傭都辭掉了,只留下一個司機,就是歸一。

只聽菲茲曼用力地敲門,還用法語高聲叫門,過了好一會兒,叫聲才停下。世界重新恢復安靜,只有窗外的風雨不停地拍打著大樓。周鼎疲倦已極,剛發出第一聲鼾聲,忽然一陣窸窸窣窣的鑰匙開門聲,從落地窗那邊傳來。

周鼎一驚坐起,落地窗已被輕輕打開,一個人被風雨推了進來。那人是個高個子,進來后就脫下了雨衣,剛反手要關上落地窗,外面環廊上卻快步走來一個人,伸手頂住了落地窗。高個子驚叫了一聲,外面那人一步跨了進來,輕輕說了聲:“芒斯。”

這回輪到周鼎差點叫出聲,說話的正是隔壁的布萊特。他又想:“高個子難道就是樓下紫羅蘭的理發師芒斯?”黑暗中,只見布萊特關上了落地窗,然后脫下雨衣,示意高個子到沙發上坐下。周鼎趕緊爬到一個單人沙發的背后,所幸地上鋪著地毯,沒有發出聲響。只聽兩人在用法語對話,布萊特說:“你剛才從德國佬家里出來,我都看到了。”

“布……布萊特先生,你有事嗎?”

周鼎從小生長在諾曼底公寓,法語日常聽說都沒問題。一聽聲音,果然是很招樓里洋女人喜歡的理發師芒斯。他將近三十歲,身材高挑纖細,一頭娘肚子里燙過的黑色卷發,一張娃娃臉,皮膚白得有透明感。更難得的是他舉止輕柔,常常用小手指撩起一縷女顧客額前的頭發,輕聲細語說:“上帝給了你最美的頭發,我要幫你好好保護她。”這話打動了樓里幾乎每一個洋女人,她們把芒斯視為上帝派來的理發師。

此刻,芒斯已經在布萊特身邊坐下,只聽布萊特說:“你沒想到這樣的天氣,德國佬還會回來吧?”黑暗中,芒斯的身影紋絲不動。布萊特繼續說:“你跟那個女人的事,我早就知道了,你只要答應我一件事,我就不跟別人說,特別是大塊頭德國佬。”

芒斯依然不動。

“你知道,我跟德國佬夫婦提過好幾次,想租下他們那套房子。現在好了,你替我去說吧。”布萊特說。

“布萊特先生,你想租船長室?”

“對,我想站在落地窗前看西邊的晚霞,透過云層一路往西看過去,或許還能遠遠地看到我的家鄉。”

“可是,可是布萊特先生,你只要站到你家外面的環廊上,不也能看到西邊的落日嗎?”

布萊特干笑了幾聲:“你不會真以為我只為了看晚霞吧?你去吧,不管你用什么辦法,三天之內要談成這事,一個禮拜內我要搬過去。”說著,布萊特站了起來,黑暗中隱約見他抬起手指了指門口。芒斯如逢大赦,快步跑向大門。

“等等,”布萊特突然叫住芒斯,“落地窗都是從里面反鎖的,你怎么能開進來?”芒斯聳聳肩,有點不屑地說:“布萊特先生,看來你是正經生意人。這個房間是我的避難所,如果德國佬臨時回來,我就要隨時跑過來,總不會笨到被落地窗反鎖在外面,早就配了把鑰匙。”他看布萊特不再說話,打開門迅速消失了。

周鼎以為布萊特也要走,剛想挪一下身子,卻見布萊特又坐了下來,半晌不動。

周鼎畢竟只有十二歲,這兩人的對話他似懂非懂。他在想,芒斯剛才肯定是在德國佬的家里,聽到敲門聲和叫喊聲后,才從落地窗外面的環廊跑過來。芒斯是不是在給菲茲曼太太做頭發,他為什么不敢見菲茲曼?為什么布萊特會跟著來,還要求芒斯幫他租下船長室?

饒是周鼎如此聰明,成年人的世界還是讓他一頭霧水。

只見布萊特蹺起了二郎腿,伸手從口袋里摸出一樣東西,伴隨著一聲摩擦,劃亮了一根火柴。客廳瞬間明亮了幾秒鐘,周鼎看到布萊特穿著睡衣,坐在沙發上抽起了煙,他突然看到前方落地窗簾的邊上,露出了一只箱子的一角。正待細看,火柴已經滅了。

這是在這個風雨之夜里,周鼎受到的又一次驚嚇。因為借著微弱的火柴光,他看到那好像是一只帆布箱子,而一個多月前父親離開時,正是提著一個帆布箱子。周鼎使勁回憶,這一個多月來他每天上來打掃屋子,如果落地窗簾下面有一只箱子,他是不會沒看到的。

黑暗中,周鼎瞪大著雙眼,布萊特則不緊不慢地抽著煙,想著自己的心事。等煙抽完,他站起來緩步走向落地窗。忽然,被腳下的東西絆了一下,他俯身在地上摸,拿起來了兩件雨衣。顯然,一件是他自己的,另一件則是芒斯脫下的。布萊特穿上其中一件,手拿另外一件,深吸口氣打開落地窗,迎著呼嘯的風雨走了出去,并隨手關緊了落地窗。

周鼎從地上爬起來,弓著身子迅速跑向那個箱子,跑出沒幾步,被一只大手攔腰抱住,剛要叫喊,另一只大手把他的嘴巴緊緊捂住。

周鼎拼命掙扎,卻聽耳邊有個聲音低聲道:“小鼎別怕,是爸爸。”周鼎猛地轉身,黑暗中只看到一雙有神的眼睛,正是好久沒見的父親周茂生。

周茂生的手繼續捂著,叮囑道:“低聲說話。”見周鼎連連點頭,才松開了手。周鼎急切地問:“爸爸你去哪里了,你怎么在這里?”

“小鼎你受苦了,這段時間吃了什么,你瘦了。”周茂生雙手撫摸著周鼎的臉和胳膊。周鼎故作輕松地說:“爸爸,你忘了你留給我這么多錢,我自己會買大餅吃。歸一哥請我吃了好幾次陽春面,芬妮給我吃那種特別硬的棍子面包,還有阿葦也會帶給我她爸爸做的菜。”

周茂生走到落地窗簾前,拎起藏在后面的帆布箱,從里面摸出好幾只包子:“小鼎,這是你最喜歡吃的大肉包,現在還有點熱。”說著,拉周鼎到沙發上坐下。周鼎拿起包子,果然還略有余溫。他緊靠著父親,發現父親身上的衣服全濕了,但帆布箱還是干的,想來父親為了不讓包子在大雨中淋濕,肯定用雨衣裹緊了帆布箱。

看周鼎大口吃著包子,周茂生說:“慢慢吃,等你吃好,我跟你說件事。”周鼎頓時停下不吃,抬頭說:“爸爸我不餓,你說吧。”周茂生點點頭,但還是看著周鼎吃好包子,才開始講述那件徹底改變父子倆生活的事。

“你記得一個多月前,爸爸出去了兩天,后來匆匆回來拿了東西又出門了。我出去那兩天,是要去拿一樣東西,非常重要的東西,就是寧可自己的命不要,也要保管好的東西。東西在有點遠的地方,爸爸在那里住了一晚,第二天拿到東西就往回趕。我要把這東西送到霞飛路上的一個小旅館,離我們公寓不遠,當晚七點多鐘走到公寓對面的雷上達路[8],我正要穿馬路,突然從身后開來一輛小汽車,里面跳下一個戴鴨舌帽的人,笑著對我說,周先生今天這么晚啊。”

說到這里,周茂生一陣哆嗦,周鼎站起來想給他找干毛巾,被一把拉住:“你認真聽我說。我剛想回答,突然后腦勺被重重地打了一下,我摔倒在地,后面那人一把就搶去了我手上的東西,然后跟鴨舌帽一起上了小汽車。”

“爸爸,你拿的是什么東西?”

周茂生沒回答,繼續說:“我倒在地上,不過還沒暈過去。迷迷糊糊看到這輛車沒有馬上開走,好像有個人從左面的車門下了車,朝這個大樓跑過去。過了一會兒,這輛車在路口掉了個頭,沿著雷上達路朝北開走了。”

“你沒追上去?”

“我想追啊,但眼前金星亂冒,爬都爬不起來。我在路邊躺了半個多小時,才勉強站起來,沿著雷上達路追上去,走了很久,但根本沒看到那輛車的影子。”

“爸爸,你看到車牌了嗎?記得是什么牌子的車嗎?”

周茂生搖搖頭:“天完全黑了,車牌看不清,只記得那輛車好像是雪鐵龍,是法租界里最常見的。”

“跟德國佬菲茲曼家的車差不多嗎?”

“是的。我在外面這一個多月,就是為了找這輛車,但光是法租界就有兩千多輛雪鐵龍,這樣找真的是大海里撈針。”

周鼎想起一個這些天埋在心底的問題:“可是爸爸,你為什么不回家呢?你可以白天出去找東西,看門人的事我來做,晚上回來睡覺啊。”

周茂生伸手摸摸周鼎的頭:“你不知道,爸爸丟掉的這件東西太重要了,會有很多人來找我,很可能會把我抓走,還會連累你。我只有找到這件東西,才能回到這里來。”

周鼎剛想問今天為什么回來,周茂生已經在說了:“今天回來,一是來看看你,還有更重要的,是想讓你幫爸爸找。”

周鼎馬上從沙發上站起身:“好啊爸爸,我跟你一起去找。”

“不是跟我一起找,而是要你在這個大樓里找。”周茂生讓周鼎重新坐下,“我原來一直認為,那天只有兩個線索,一個是那個戴鴨舌帽的人,看上去二十多歲,眉目沒看清,二是那輛雪鐵龍小汽車,這些日子我就是順著這兩個線索找的。不過,我昨天又想到第三個線索。”

剛說到這里,周鼎插話說:“那個從左邊車門下車的人?”

周茂生心里在夸兒子聰明,但話語中沒有表現出來:“對,我在想那輛車為什么要停一會兒才開走,照理說東西搶到手,應該馬上開走才對。有一種可能,就是他們想擋住我的視線,不讓我看到有人下車穿過馬路。”

“你看到那個人進了這個大樓嗎?”

“沒看到,在雷上達路那邊是看不到諾曼底公寓大門的,我從汽車底盤下面看過去,只看到那人的小腿下面部分,應該是個女的,朝公寓方向跑了過去。”

“爸爸,剛才你說那個鴨舌帽叫你周先生?”

“是的,所以那人應該知道我是這個大樓的看門人,但這就說不通他們為什么要往樓里跑。”

周鼎忽然想到一事,提高了聲音:“叫你周先生,就說明他們不是住在這幢樓里的。爸爸你想,這個樓里的人是怎么稱呼你的?”

“這里的洋人都叫我周,中國人都叫我周格里,確實沒人叫我周先生。”周茂生點頭,內心再次贊許,拉著兒子的手說,“不管那女人有沒有進大樓,現在沒有別的辦法,就當她拿著箱子進了樓,接下來你幫爸爸盯著這里,找到那件東西。”

“爸爸,我還不知道那是件什么東西呢。”黑暗中,周鼎握緊了拳頭,緊盯著父親的眼睛問。

周茂生拿起身邊的帆布箱說:“那是個深咖啡顏色的皮箱,比這個箱子小一些。皮箱很堅固,不過他們搶到箱子后,可能已經想辦法把里面的東西拿出來,把箱子扔了。那個箱子上有兩把鎖,鑰匙我沒有,按規定是絕對不能自己打開的。”他跟兒子對視了一會兒說:“你要答應爸爸,這事絕對不能跟任何人說。”

周鼎馬上說:“我知道,就算是阿葦、芬妮和歸一阿哥也不說。”周茂生知道,兒子平日跟這三個人最要好,這么說,意思就是保證誰也不說了。周茂生說:“里面的東西肯定非常貴重。”

周鼎用力點點頭:“好的爸爸,我明天就開始找,不過我知道不能讓別人看出來我在找東西。”稍沉默了幾分鐘,又問:“爸爸,你怎么知道今天晚上我會在這個房間里?”

“我九點多就來了,一直在仆人電梯那里躲著,想等你回房間再來找你。后來看到那對父子來了,再看到你去汽車間找歸一,然后你又回到底樓拿了鑰匙,就知道你要到這里來,我就搶在你前面先進來了。”

周鼎奇道:“爸爸,你怎么會有72室的鑰匙?”

“阿克塞爾先生把鑰匙給我當天,我就去配了一把,作為備用。那天我走的時候,帶上了這把備用鑰匙。剛才芒斯和布萊特先生進來時,我就躲在落地窗簾后面。”

“那你聽到他們說話了,為什么芒斯看到布萊特先生會這么害怕?”

周茂生笑了笑,說:“大概芒斯有什么把柄落在布萊特手上吧。我剛才奇怪一件事,芒斯為什么會有這個落地窗的鑰匙,這個鑰匙連我們都沒有。”

“會不會阿克塞爾先生臨走前,把落地窗鑰匙給了他?”說著,周鼎自己也笑了起來,“很可能芒斯自己偷偷配了一把,可是他要這個鑰匙做什么?我天天上來,沒看到房間里少掉東西。”

周茂生心想,芒斯把這里當作跟德國佬太太偷情的避難所,是沒必要跟孩子解釋的,便說:“那個新來的看門人剛才跟你說了什么?我離得遠沒聽清。”

周鼎便把剛才的對話復述了一遍,問:“你沒聽到我們說什么,為什么知道他是新來的看門人?”

“我看到你帶他們進我們的房間,更何況我已經失蹤了一個多月,照理是該來新的看門人了。”說著,他讓周鼎趕緊躺下睡覺,畢竟時間太晚了。周鼎問他要不要到臥室床上睡,周茂生連說不可以,不能隨便睡房屋主人的床。

當晚,周鼎睡沙發,周茂生就睡在客廳的地毯上,身體緊挨著沙發。顯然,他是想盡量離兒子近一點,因為他不知道,下一次能這么緊挨著睡會兒是什么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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